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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小世界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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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虹色冰原的日子过得很快。
在这样单调的世界,能够做的事情本就是有限的。格洛乌斯负担着每日出去打猎换取资源的任务,而伊西斯则呆在藏身处日复一日的养伤。好在格洛乌斯每日都会带些礼物回来,伊西斯的日子倒也不算太过无聊。
有时候是宝石,有时候是狼牙,还有的时候是憨态可掬的冰雕,抑或是被切割出不同侧面、在虹光下会反射出不同形状的种子。曾经总是独自一人的伊西斯习惯了用药用价值或是炼金品质衡量他获得的所有材料,但现在,他重新意识到了这些东西的其他价值。
精巧的雪花有着让人一见难忘的美丽姿态,被仔细雕琢过的宝石旋转中能够折射出三十一种虹彩。价格便宜的野花配上冰原深处的苔藓烘培后有着微风的味道,在冰块里绽放的花朵其实是一种害羞的鱼类。若用河床之下三十米的矿物粉轻点眼皮,再次看到的世界便会出现无穷的虚影,如果吹响雪狼腿骨做成的哨笛,那无声的嗡鸣便会招来一整夜婉转的极光。
精通阵法与制药的伊西斯在接触这些材料的第一秒就能查知它们的价值,但格洛乌斯为他带来的是他兢兢业业十几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悠闲人生。最起码,在斯莱特因家族的那十多年,伊西斯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活法。
清醒的每一刻都被学习与生存占满,伊西斯总是争分夺秒地学习着一切他认为自己应该学会的东西、拼命抵抗着从里到外的威胁和洗脑。他的人生塞满了各种计划、执行、反省与思考,当他张着眼睛看向天空时,他脑中盘旋的永远是待办事项和行程列表。
伊西斯从来没有过这样可以心安理得地窝在皮毛被子里“享受人生”的时刻。
最开始的时候,伊西斯不是没拒绝过。
在伊西斯短短的几十年人生里,他每日每夜都见证着命运的残酷。他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在告诉他要想收获必先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他单知道事情除了变坏还会变得更坏。在这种情况下,伊西斯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没有松懈的资格,他认为自己应该努力利用起每一分每一秒,才能避免日后可能发生的天灾人祸。
但是,格洛乌斯说:“不行。”
放在伊西斯床头的纸条明明白白地写着“再敢不好好休息就没收你的糖”,半夜醒来也会被点着脑袋好好说教,就连偶然白日相见,伊西斯也会被格洛乌斯搂着好好检查一番,就怕他清醒是为了偷偷起来加训。
被抓包的多了,伊西斯也越来越深的认识到了格洛乌斯要他安心养伤的决心:若是被格洛乌斯发现了,不仅是糖,就连晚上的抱抱和摸摸也没有了。
伊西斯当然也试过偷偷努力,但他至今没有全然恢复的精神显然支撑不了他完美瞒过格洛乌斯的检查;伊西斯也尝试过对格洛乌斯摆事实讲道理,但格洛乌斯的回应只有一句——“是你想要追求我吧?”
伊西斯清楚地记得那个他和格洛乌斯摊牌的夜晚。
是的,那是个夜晚。
伊西斯白天醒来时格洛乌斯总是早已离开,只有夜晚时才有可能彼此相见。但伊西斯醒来的时候也着实不是时候,依照着从入口处透出的光线来看,那至少是午夜时分了。
储藏室堆满了猎物,不远处的篝火“噼啪”地响,格洛乌斯和伊西斯紧紧挨在一张小床上,伊西斯微微抬头,就能看到格洛乌斯疲惫的脸颊。
按理说,伊西斯不该打扰格洛乌斯的。他应该像以前那样乖乖去睡,不要打扰辛苦了一天的格洛乌斯。但伊西斯实在受不了无所事事的日子了,他犹豫地看了看紧紧拥抱着他的格洛乌斯,最终还是迟疑地小声唤醒了他的骑士。
被这样唤醒了,格洛乌斯也不恼。他把下巴垫在伊西斯的发顶,懒懒地听完了伊西斯的发言,而后一伸手,呼噜毛似的来回抚摸了两下伊西斯的背脊,姿态随意又自在。
伊西斯被摸得脊椎骨都酥了,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格洛乌斯,几乎以为格洛乌斯就要被他说服了,就听格洛乌斯用和动作毫不相符的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哦。”
“是伊西斯想要追求我吧?”纵然语气果断,可格洛乌斯的嗓音里却好似还带着些困意,“那就要做讨我欢心的事才对。”
“两情相悦可不是送送礼物、拼命付出就能做到的事。”
格洛乌斯慵懒地笑着,说出了自己准备已久的说辞:“不说别的,相爱的人至少要志趣相投吧?”
伊西斯还眼巴巴地等着格洛乌斯的回应,格洛乌斯也没有吊人胃口的想法。被演练过无数次的话术从他口中流畅地涌了出来,蓄谋已久的格洛乌斯的面上却仍是一片刚刚睡醒的纯然无辜。
格洛乌斯柔声道:“我知道伊西斯对一切都一视同仁,这其实很好。”
“你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目标,你知道如何才能在群狼环伺下生存。对你来说,生与死没有差别,你对世间毫无留恋。你可以为信念付出一切,你从来都坚守着自己的原则。说实话,你严谨的筹划已经让你站到了无数人站不到的地方。”
“但是,爱情不是这样可以被简单计算的事。光有牺牲算不上爱情,如果不是真正的理解对方,所谓的爱情就只不过是道德绑架下的等价交换。”
“所以,伊西斯要试着理解我才行。”
“伊西斯,你要学会感受我的快乐。”
“我热爱品尝各种各样的美食,我乐于观赏各种各样的美景。我总是喜欢尝试新奇的事物,我会用整整一个下午呆在阳光下阅读各种各样的虚构故事。伊西斯不懂得感情,可我懂得。活着对我来说意味着不同的可能,我天性里的怠惰让我想要享受什么也不用担忧的时光。”
“当我谈起晚风时,我希望伊西斯也懂得那种被微风亲吻的悠闲滋味,当我谈到蜜糖时,我希望伊西斯也能同我闲聊甜茶的不同风味。日后,当我们回顾现在时,我们不止可以谈起外界的威胁和紧迫的计划,我们还可以一同说说那些真正快乐的时光。”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
格洛乌斯挑了挑眉,狡猾地说:“之前伊西斯做的不是偷懒,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努力。而伊西斯要是现在跑去锻炼,那才是真正的畏难放弃。”
格洛乌斯期待地看着伊西斯,道:“我的祭司大人,现在可是最好不过的‘学习’时光了。你愿意为我在这样的你毫不熟悉的领域努力吗?当然,这很艰难、很陌生,也许你努力了很久也一无所获,但是,你愿意为了我踏出这艰难的一步吗?”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对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伊西斯而言,这一定也做得到吧?”格洛乌斯低下头,拿出了自己最温柔专注的眼神,他又悠悠地黯然叹息:“哦,我知道,这太难了。您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我当然最心疼您了。如果伊西斯大人真的很忙,我当然也愿意为了您放弃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愿……”
一瞬间,格洛乌斯的金发都好似黯淡了,他静静地凝视着伊西斯,眼里是一片温柔的海洋。他用指尖轻抚着伊西斯的后颈,满意地看着伊西斯呆呆地点了点头。
——和格洛乌斯相比,伊西斯在人际交往这一块真的太弱了。
面对这样一番声泪俱下的表演,伊西斯哪有不一败涂地的道理?
更何况,伊西斯反复思考了好几遍,觉得他说得真的好有道理。
伊西斯真心觉得格洛乌斯说得实在是太对了。他顺着格洛乌斯的思路思考,不免觉得自己之前的行为简直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强买强卖,虽然伊西斯主观上没有这样的意愿,但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幸好此时还为时不晚。
于是伊西斯赶紧组织语言,一面赌咒发誓自己一定努力学着理解格洛乌斯,一面为自己之前的考虑不周诚恳道歉,听得格洛乌斯好气又好笑,憋足了气才憋住了自己卡在喉咙里恨铁不成钢的三千字愤怒发言。
虽然结果和格洛乌斯想象的有些偏差,但不管怎么说,格洛乌斯最开始的目的达到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伊西斯开始学着“享受生活”。
而伊西斯也很快发现,这没有他想象得那样难学,甚至这还为伊西斯带来了想都没想过的意外之喜。
——这些礼物对唤醒沉浸在“死亡体验”里的伊西斯有奇效。
伊西斯经历过太多太多次死亡了,他在大神祭中手刃了自己也记不清数量的敌人,而那些人的死亡都以十倍的回返到了伊西斯的身上。伊西斯一天的大半时间都被动地沉在死亡的深渊里,他体会着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于日升月落中渐渐模糊了生与死的边界。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对伊西斯而言,时间变成了很难感受到的东西,见不到格洛乌斯的时光与沉在法则之海里的感觉也没什么区别。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曾经,唯一能唤醒受的是他的责任和义务,但现在,只要一想到他还有来自格洛乌斯的礼物没有拆封,只要想到他一睁开眼就能更深一步地了解格洛乌斯的快乐与喜悦,伊西斯便无法不生出脱离死亡的渴望。
格洛乌斯是牵系着伊西斯不曾堕落深渊的绳索,有了他,生死的界限才重新分明起来。
伊西斯踏在死亡的那一侧,而他知道,格洛乌斯在另一侧等他。
伊西斯觉得,他的确还有很多想法没能与格洛乌斯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