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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遇莽汉,一字留白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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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阔找了间客栈住下。一夜黑甜,扫去了连日的疲惫。
对于接下来要去哪里,他原本也没什么打算,可昨日经陶寤那么一说,反倒坚定了去庸州的主意。若是四海晏然的太平光景也就罢了,倘若边关再起烽火,那他绝不要置身事外。
想到这,苏阔立刻跳下床榻,洗漱完毕,就准备上路。
这时他瞥见那只瓷瓶,昨夜被他随手搁在了桌上。
苏阔取下瓶塞,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一阵清幽的药香。他解开手上的帕子,发现伤口果然比昨日愈合了许多,周遭那些细碎的裂口已经消失不见。
“这药还真灵。”苏阔嘀咕着,将药粉撒在手上,再将那帕子原样缠好。那位陶公子人是有些古怪,可他这药粉却着实是好东西。苏阔瞧着手上的帕子,耸了耸鼻子。
正待移开目光,突然被什么东西捉住了视线。他将帕子的一角展开,上面竟是用白色丝线绣的一个“渡”字。
帕子原本就是白色,与白色丝线交叠,愈发的不显眼。苏阔将帕子取下来铺在桌面上细看,除了那个字便再无任何特别。
苏阔觉得奇怪,陶寤随身带的帕子,上面所绣之字却非他名姓。
“难道是他的故友或是妻室所赠?”
仔细端详着这个“渡”字,他发觉这字的笔法有些特别,越看越觉得眼熟。他拼命搜刮着记忆。忽然,他呼吸一滞,“是那个字!”
绝对不会错,这个“渡”字和那石片上的“息”字,笔法完全相同,一样的古朴精妙。
“他究竟是什么人?” 苏阔狠狠地将帕子攥在手心。
他可以确信,自己与陶寤的两次相遇绝非偶然。再回想起近日的种种,竟有一种被人操控于无形之感。
他舒开手,看着掌心的白绢:“你到底是人是鬼,是妖还是魔?”
少顷,苏阔深吸了一口气,将帕子向怀里一揣,又另找了根布条将手掌重新缠好,背起剑离开了客房。
他向伙计打听了去到庸州的路程,临行前却又拐去了千君庙。
到底是人多好办事。眼见着大殿的围墙已经起了一半,苏阔这才彻底放了心。
“铛!铛铛!”正准备离开,一串锣声引着几个衙役劈开了人群。前面一人开道,中间的抱着一只箱子,还有一个捧着一卷红纸跟在最后。
“各位乡民,薛大人昨日已发下公文,要重修千君庙!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薛大人已经率先垂范,捐纹银五百两!大伙看那张红榜,但凡捐钱的都将榜上有名!将来千君庙内,各位的大名会留于碑上,功德千秋万代!”
听他这么一吆喝,众人纷纷拥向钱箱。衙役忙不停地将捐钱人的姓名,户籍和所捐的数目一一记录在册。
苏阔也走过去,把从齐家得的那十两银子摸出来,递了上去。负责看管钱箱的衙役见了,立刻抱拳道:“多谢这位道长!请道长留下姓名,好记下这一笔功德!”
苏阔原本打算留下银子就走的,听到功德二字,眨了眨眼道:“贫道乃是蜀地忘仙山上,三仙观的老钟道人。”
负责记录的衙役将他引到红榜跟前,为他记下这一笔,并热情地说道:“道长真是慷慨!您瞧,这红榜所录的,都是所捐最多的大善人,首位就是我们的薛大人呢!”
苏阔笑了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榜首处写着“薛县令捐银五百”。
顺着薛县令的名字往下看,苏阔顿时没了笑意,第二行清清楚楚写着“陶寤捐银三百”。
他将那几个字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千君庙。
告示是昨天一早贴出去的,昨夜晚饭以前,陶寤一定已经捐了钱,可席间他却对此事只字未提。就凭那两个字,千君庙绝对与他有干系。难道他与当年布阵的人有什么联系?那他为何不直言相告呢?如此转弯抹角,故弄玄虚,究竟有什么意图?
许多的疑问却没有头绪。苏阔敲了敲额头,将这一团纷乱暂且搁在一边。
此处到庸州腹地有四十多里路,好在大多是官道,沿途客栈,食肆都不缺。只是没了那十两银子,他愈发要精打细算起来。
一路上苏阔倒没觉得不太平,只是沿途的官兵越来越多,有时还能看见一队队的骑兵,跨马提刀款款而过,簇新的甲胄在阳光下格外耀目。
到了七月,暑气愈发沉重,行走在烈日下,苏阔早已是大汗淋漓。
脚下的路不远处分成东西两条,交汇处有一个简陋的棚子,门口的竖着根长杆,上面摇摇摆摆挑着个“茶”字。
苏阔正好觉得口渴,便信步进了那茶棚,拣了一张无人的小桌坐下。茶老板立刻迎了过来,麻利地送上一碗茶汤,还有一小碟花生。苏阔谢过老板,端起了茶碗。
茶棚里客人不少,三三两两,喝着茶,打发着一天中最热的时光。
苏阔正端起第二碗,听见身后几位茶客在闲话,不觉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约莫上了年纪的声音说道:“昨日官府又贴了告示,你们可瞧见了?”
另一个声音粗声粗气地说道:“老子不识字,俺瞧得见它,它却瞧不见俺。”
一阵哄笑过后,一个年轻人问道:“三哥,那告示写的什么?”
那个被叫做三哥的,咕嘟咕嘟灌下两口茶水,慢悠悠说道:“那告示上说,朝廷又要征兵啦!”
年轻人一惊:“怎么又征兵?前些日子不是才征过一次?这还不到半年呢!”
那个三哥一边嚼着花生,一边说道:“嘿嘿,你说为什么?上次说超过三十的不要,这次呢,除非年逾五十,否则…”
见这边热闹,旁边的几个茶客也渐渐凑了过来。苏阔也干脆转过身,将凳子朝这边挪了挪。
见听众多了,那位三哥不免有些得意,捻着胡须,拿目光将围坐的众人扫了一遍,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道:“老汉我今年五十二,想报国人家却不收。不过几位兄弟,你们可是正当年啊…”
那个不识字的汉子是个黑脸膛,粗眉圆眼,撅着嘴嚷道:“俺娘就俺这么一个儿子,俺去当兵,老娘谁来养?”
那个年轻人则是一脸忧惧:“难道说真的要打仗么?”
三哥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这些年咱们那官家一直病着,怕是…咳。太子年幼,桀摩人却是兵强马壮。这仗打与不打,可由不得我们啊。”
那年轻人又忙问道:“庸州不是一直屯着重兵吗?即便真的要打,想来,应该无恙吧?”
三哥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兵倒是不缺,不过,你当人家是自家婆娘?叫干啥就干啥?打仗,得有这个…”说着摸出一串铜钱掂在手中,哗啦啦直响。
年轻人正要再开口,三哥急忙“嘘”了一声,朝外面使了个眼色,茶棚内立刻噤了声。
不多时,一队骑兵从门前经过,为首的那人朝茶棚里扫了一眼,见都是些本地的百姓,就没做停留,沿着官道继续向前走去。
见官兵走远了,那个黑脸汉子才小声咕哝道:“谁说自家婆娘叫干啥就干啥,俺那婆娘,叫她生个孩子,就死活生不出来!”
听他这样抱怨,神情紧张的一圈人都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三哥又朝嘴里扔了颗花生,一边嚼一边调笑道:“我说钟小七,休要一味怪你家娘子,说不定是你自己那器物不中用呢?”说罢和大伙一起哄笑起来。
苏阔在一旁听着,也不禁低下头抿嘴一笑。才要转回到自己的茶桌,就听那黑脸汉子粗声粗气地嚷道:“谁说俺不中用?俺家明明有过两个孩子,可好端端的,没伤没病,都是不足百日便死了!现在别说孩子,俺家就连母鸡都不生蛋,母牛都不下崽儿了!”
见他急得口无遮拦,旁边人又是一阵哄笑。
等周围人渐渐散了,苏阔凑到还在唉声叹气的黑脸汉子身边,小声问道:“方才贫道不小心听到诸位谈话,敢问这位仁兄,家中可是遭遇了逆事?”
那个叫钟小七的汉子抬起头,见说话的是个型神俊朗的年轻道士,急忙拱手道:“道长有礼!正是呢,俺那两个孩子,都是不足百日便夭折了,这可不是天大的逆事么?”
随即眼睛一亮,一把拉住了苏阔的袖子:“道长可会看风水?”
苏阔眯起眼睛缓缓道:“略通一二。”
钟小七像见到了救星,立刻央求道:“道长可否去俺家看看风水?我们钟家可不能断子绝孙啊!”
苏阔莫测高深地笑了笑:“好说好说。贫道今日就随你走一趟罢。”
风水之术,苏阔其实并不在行。只是听钟小七所言,不像是风水的问题。
钟小七听了又是拜又是谢。立刻去到茶老板处,将几人的茶钱一并都结了,再对着几个兄弟嚷道:“三哥,你们且慢用,小弟先走一步,道长要替俺看风水哩!”
说完拉着苏阔头也不回的出了茶棚。
一路上,钟小七滔滔不绝。他大号叫钟明,只因与几个好友结拜,他排行第七,便被兄弟们唤作钟小七。他家在庸州予芳城外五里处的一个小村,村子就叫五里。钟家几代都以养牛为生,他爹两年前病死了,家中现在除了老母亲和娘子便再无旁人。说到老爹临死前也没能见到孙儿,不免又是一番哀叹。
自家事讲完了,又说起村里的“大事”。什么邻居家打井挖出一只银盘,后来家中生了娃娃,小名便叫盘子;再有村里的一个哑子娶了乌云一般黑面皮的媳妇,可生出的孩子却是又白净又会讲话;还有一个闲汉,为避兵役远遁他乡,等一年后回来,才发现自家娘子早就随过路的江湖郎中跑了。
苏阔开始还耐着性子听着,后来就觉得仿佛有一百只苍蝇,一路跟着自己嘤嘤绕绕。
他轻咳了一声,插话道:“咳,钟明兄,不妨说说你那无端夭折的孩子吧?你可曾找郎中瞧过?”
说到这个,钟明立刻哭丧起脸来:“瞧过,几个郎中都说没毛病。要说一个孩子短命也就罢了,可接连两个都是如此。唉,现在我们全家都盼着能再有孩子,可又怕还是养不活。也不知我们钟家是做了什么孽啊!”
“那你先前说鸡不生蛋,牛不产崽,也是真的?”
“千真万确啊!”钟明顿足捶胸地说道,“要不俺怎么怀疑是风水不好呢?先前以为是自家的畜生不顶用,还向邻居借了公鸡和公牛,最后白忙了一场,还落被得人家笑话。”
“这么说全村上下,单单你家遇上这怪事?”
钟明被这话触动了愁肠,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哀怨地说道:“三年啦!这三年里头,我们村上七十户人家,前前后后出生了九个孩子,个个平安,单是这喜钱俺都不知花出去多少。可偏偏只有我们钟家,净是些逆事。道长你说,这事若搁在你身上,你急不急?恼不恼?”
苏阔被他问得哭笑不得。
钟明也发觉不妥,象征性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俺不会讲话,道长莫要怪罪,嘿嘿。不过要说道长相貌这般出众,又如此年轻,怎么就做了道士呢?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么说怕是罪过,可要是俺钟明有道长这般的好容貌,怕是予芳城里的富家小姐,都要排着队来向俺提亲哩!嘿嘿嘿嘿!”
苏阔悄悄抹去额上的热汗和冷汗,望着漫漫前路问道:“钟明兄,你家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再有不到五里地就到了。”
“哦,那我们不如再走快些?”
“行啊,俺听道长的。唉呀,说了半天,还没请教道长的尊姓大名呢?”
“不敢。贫道苏阔,道号...老钟道人。”
“原来是老钟道长,失敬失敬!不过我说道长啊,你年纪轻轻,怎么叫了这么老气的一个名字?可是你家师傅赐的?俺记得予芳城里有个道士,又老又丑,干瘪得像一把劈材,却自称叫什么...诶,行梦道人。依我看你二人的名号若是换一换,倒是更合适呢,嘿嘿嘿!”
“哈哈,钟明兄玩笑了。嗯?怎么脚步又慢下来了?”
在听完了村中所有新鲜和不新鲜的奇事趣事丑事以后,他们终于到了。
钟明热情地拉着苏阔进了院子,钟明的母亲和娘子也从屋里来到院中。
钟明则眉飞色舞地向她们介绍道:“这位是俺请来给咱们家瞧风水的老钟道长!娘,咱们钟家接续香火,就要靠这位道长了!”
钟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浑话!”
钟家娘子更是满面通红,在他背上狠狠拧了一把。
苏阔尴尬地向钟老太太和钟家娘子见了礼,便急忙说道:“事不宜迟,贫道这就去四处转转。”
说罢转身要逃,却被钟明拉住:“急什么,哪能叫道长空着肚子为俺家看风水呢?吃了晚饭再说!”
又扯着他来到钟老太太面前,笑嘻嘻说道:“娘,儿子和道长甚是投缘,现在他就和俺那几个好兄弟一样!”
说着,他将胳膊亲昵地搭上苏阔的肩头:“俺老早就说咱家的风水有问题,您老人家就是不信,这回叫道长好好瞧瞧。嘿嘿,娘,您瞧,道长的相貌生得多好看,就是名字有些老气。”
苏阔正想干脆晕过去算了,还好钟老太太掀去了儿子的手,吩咐他为客人倒茶,苏阔这才捡回半条命。
吃过晚饭,苏阔立刻提出去四处转转,钟明又要相陪。好不容易将他劝住,苏阔终于一个人出了钟家的门。
他先是围着钟家绕了两圈,见一切寻常,便向村子深处走去。
此刻白日的暑气尽消,天色虽暗却还有微光。趁着这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各家各户,老老小小,纷纷来到院中纳凉。
苏阔信步经过几户人家,见他们有的坐在树下吃瓜解暑,有的围在一起斗草取乐,还有的将幼小的婴孩搁在腿上,咿咿呀呀地逗弄他们玩耍。
见此情景,他不禁扬起嘴角,这便是天伦之乐吧?又想起钟明说过,村里近三年出生了九个婴孩,想必眼前的就是其中之一吧。
看见一个俊俏的年轻道士站在自家院外出神,这户人家热情招呼道:“这位道长看着眼生,可是才来我们村中的?”
苏阔忙敛了心神,上前几步礼道:“贫道失礼了。方才见这位仁兄膝上的孩童甚是可爱,不免贪看了几眼,还请主人莫怪。”
说话的是个身形魁伟的汉子,见苏阔这样客气,便抱着那孩童站起身说道:“道长不必拘礼,我们这的人都好客。道长若是无事不如进来喝口茶吧,俺这幼子若是沾了些道长的仙气,也是难得的福气。”
人家这样热情,苏阔不想拒绝,便迈步进了院子。
院中的一家老小七八口人,正围坐在树下喝茶,见苏阔进门纷纷起身相迎。
苏阔顿时后悔自己的唐突,不该扰了这一家的清净。
那一家人却不以为然,笑容满面地请他坐下喝茶,苏阔只得在那汉子旁边拣了个座,坐了下来。
那汉子递过一碗茶,问道:“道长来我们这村里,是路过,还是访友?”
苏阔也不隐瞒,如实答道:“贫道此来是替钟明家看风水的,饭后闲来无事,四处走走,不想竟到了仁兄家里。”
那汉子听了哈哈一笑,了然道:“原来如此,那钟小七是不是一直念叨,他家的风水不好,不单生养不出孩子,连鸡崽儿牛犊也养不出?”
苏阔听了也是一笑,点头道:“正是。”
那汉子笑着叹了口气:“要说他家也是奇了,先前还只当他说浑话,可后来...唉。他们自己养不出孩子,见谁家新添了孩子,便眼巴巴地去瞧,也实在叫人不忍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爱怜地看着自己膝上的孩童:“俺家这娃娃出生时,钟家也带着喜钱来道贺。他们夫妻二人围着这孩子,左看右看地看不够。我家娘子看他们可怜,便叫他家娘子抱抱这娃娃。我记得钟家娘子还哭了起来。唉。”
他膝上的孩童大约一岁的年纪,正是懵懂可爱,一双圆溜溜的黑瞳盯着父亲。
见自家娃娃如此可人,那汉子唇边也漾起一抹爱怜的笑容。
看着这小娃娃津津有味地吮着自己细小的手指,还想把另一只手指也塞进嘴里,苏阔也宠溺地笑了起来,情不自禁抬手抚了抚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