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然》三伏第一天

15、夺魂珠，九子罔天伦

　　就在手掌覆上那孩童头顶的瞬间，苏阔的目光一凝。再看向那汉子，见他依旧疼爱地看着自家娃娃。

　　苏阔轻轻捏起小娃娃稚嫩的手腕，将那湿哒哒的小手捞了出来。那汉子见了愈发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阔也笑了笑，看着小童漆黑的双瞳问道：“这个年纪的娃娃，最是天真可爱吧？看他不哭不闹，真是乖巧。”

　　那汉子听了不无骄傲地说道：“正是呢。俺家这娃娃自打生下来，不生病，也不哭闹，可真是老天爷赐下的宝贝。”

　　苏阔点了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直到远离了那一家人的视线，苏阔才站住脚。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却无法相信，那个天真可人的幼童，竟是个毫无人气的怪物。

　　细细回想钟明说过的话，忽然，一个念头浮出脑海，令他背上顿升寒意。

　　趁天还没黑，苏阔快步朝其他人家走去。

　　五里村不大，但几十户人家走下来，天也早已黑透。

　　暗夜无风，白日的喧嚣褪去，整个村庄像是凝固在黑暗中，发不出一点声响。

　　苏阔静静站在一棵树下。正如他猜测的一样，村中几个幼童无一例外，全是缺魂少魄的怪物。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捣鬼，也说不清该恨谁，但回想起那汉子脸上满溢的笑容，苏阔紧扣在树干的指尖已经泛白。

　　那些鬼鬼祟祟的东西，用如此残忍的手段，玩弄这些人最平凡不过的幸福，绝对不能饶恕！

　　钟铭总算等到苏阔回来，立刻迎上去道：“道长这是去哪了，叫俺好找！”

　　“抱歉，贫道四处走了走，一时忘了时辰。”

　　钟明给他倒了一碗水，问道：“依道长看，俺家的风水有啥问题？”

　　“钟明兄放心，你家的风水没问题。不过...”

　　苏阔斟酌着问道：“钟明兄曾提起过，最近三年村中降下九个婴孩。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村里可有什么人来过，或者...有过什么异象？”

　　听出苏阔的话似有所指，钟明立即瞪圆了眼睛：“道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那些人家用了什么道道才生出孩子？还是说他们耍手段夺了俺家的运道，自家孩子才养得活！俺家孩子绝了运道，所以才早夭？”

　　他越说越气，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苏阔急忙将他拉住，好说歹说才把他按回到椅上。

　　“钟明兄别冲动，一切没有定论之前，不要惊动你的母亲还有你家娘子。钟明兄既然找到我，贫道必将竭尽所能，也希望钟明兄能信我！”

　　钟明抬起头，正迎上苏阔澄澈坚定的目光。他瘪了瘪嘴，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阔在一旁坐下，继续问道：“钟明兄仔细想想，三年前村中可有过什么不寻常的事？”然后不忘补上一句：“不是先前你讲的那些事。”

　　钟明锁着两道粗眉，拼命回忆起来：“村内少有生人，有个把外人，无非是官府来人发些官文，要么就是哪家来了亲戚，不寻常么...”

　　他翻着眼珠，又琢磨了半晌才说道：“村里没啥不寻常的，村外倒是有过一事，不知算不算。”

　　苏阔忙道：“说来听听！”

　　“俺记得三年前立春刚过，一天夜里狂风大作，还下了一场大雨。往年那个时节可没有那么大的雨，所以俺记得格外清楚。第二天俺照例去后山放牛，可头天晚上刮倒的树木挡了路，俺只能改走一条小路上山。”

　　“那条小路不好走，又绕远，所以平常少有人经过。俺赶着牛爬到了半山坡，正想找地方歇歇，就看见前面影影绰绰的，好像有一间房子。等走近一看，竟是座土地庙。当时俺就纳闷了，土地庙修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来的香火啊？”

　　钟明灌下两口水，继续说道：“俺见那土地庙冷清，就进去拜了拜。俺随身也没有香火，只带了几块干粮，就留下孝敬了那土地爷。道长你说，这事算么？”

　　苏阔没回答，只继续问道：“此事可曾同村里人说起过？”

　　“说过！俺问那庙是咋回事？可大伙都说俺眼花了，谁会把土地庙修在那个地方？”

　　“这么说除了你，再无别人到过那土地庙？”

　　“嗯！村里就有土地庙，谁还要爬到山上去拜？”

　　“那条小路在什么地方？”

　　“俺家屋后的一条路直通到山脚下。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走上半个时辰就能看见路边有一块大石头，那条小路就在石头背后。怎么，道长觉得那土地庙有古怪？”

　　“有无古怪要去看过才知道。”

　　钟明听了立刻自告奋勇道：“俺路熟，明日一早，俺同道长一齐上山！”

　　可随后他又很是委屈地咕哝道：“这土地怎么不识好人？俺好心拜他，反倒没有好报。不曾拜他的，却是人丁兴旺。真是好不讲道理。”

　　苏阔按了按他的肩膀，温声道：“好心当然会有好报。眼下还没有定数，只是猜测而已。不过钟明兄放心，无论如何，贫道都会替你讨一个公道！”

　　钟明狠狠地揉了揉眼睛，闷声道：“嗯！俺听道长的！”

　　苏阔不再追问，叫他早些休息。钟明也叮嘱他好生休息，并约好了明日一早便动身上山。

　　回到房中，苏阔安静地坐着。直到钟明那边熄了灯，再无声息，他才背上剑，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

　　“对不住了钟明兄，不能等你一同上山了。”

　　苏阔断定，那凭空出现的土地庙一定有玄机。为了稳住钟明，他只好假意答应他同去。可他不能让钟明冒险，况且那些龌龊东西，必是在夜间才会露出真容。

　　按照钟明所指，苏阔一路上了山，果然在一块巨石身后，找到一条极窄的小道，朝山顶蜿蜒而去。

　　没有月光，小道愈发曲折难行。苏阔黑暗中摸索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发现前面有一丝亮光。

　　大概估算了一下路程，应该就到了钟明所说的那个土地庙。于是他朝着亮光加快了脚步。

　　随着灯光渐亮，苏阔在夜色中捕捉到一缕似有似无的奇香。

　　这香气飘渺缠绵，非花非草又非果木，也不是寻常的香烛气息。却是一种华丽出尘，不可名状的异香。

　　苏阔一边走一边吸着鼻子，发现越是靠近那亮处，香气就越是浓郁。

　　终于，在半山处一棵高大的古树之下，苏阔停住了脚步。眼前没有什么冷清的土地庙，只有一座灯火辉煌的华楼。

　　看来那土地庙不过是常人眼中的虚象，这才是它的本来面目。

　　苏阔径直来到那华楼跟前，见门没闩，索性推门而入。

　　甫一进门，一阵暖香扑鼻。那香气和一路闻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格外浓郁。苏阔不禁抬起袖子扇了扇。

　　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屋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紫罗，再将新制的乌珠粉添些进来。”

　　“是。” 一个童子的声音立即应道。

　　“紫樱，初焙的香粉还需研得更细一些。”

　　“遵命。”又是另一个童子的声音。

　　苏阔循声而入，穿过一席玲珑珠翠的幔帐，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极敞阔的厅堂。

　　厅堂正中两级石阶上横着一张香案，长有两丈，宽近三尺。香案左右各竖着两只琉璃灯盏，火光辗转而出，将整间屋子映得光怪陆离，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香案一侧伫立着一个女子，两个童子正围在她左右忙碌着。

　　苏阔大模大样进来，此刻就站在石阶下，可石阶上的几人却始终视他为无物，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苏阔冷眼看着那女子，一袭烟色长裙包裹着玲珑的腰身，一片嫣红的抹胸更衬得她肌如凝脂。乌黑的长发挽了个发髻，用一只玉簪别在脑后，余下的几缕垂在鬓边，直落到她莹白的颈间。

　　她身边的两个童子，身着浅碧色衣衫，一个正手执玉杵奋力研磨，另一个则在琉璃碗中翻搅着。

　　苏阔就这么被晾在一边。他来回踱了几圈，终于忍不住冲石阶上叫了一声：“喂！”

　　那女子仍是无动于衷，她身边的一个童子却快步赶来，一脸肃然道：“我家夫人正在制香，公子请勿高声。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说完又恭恭敬敬退回到女子身后。

　　苏阔脸一黑，正要发作，转念一想，眼下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就是这女在捣鬼。即便是她，也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至少要先把那九个婴孩的魂魄找到，在此之前还是不要惹恼她为好。

　　想到这，他向石阶上方一拱手：“方才是贫道鲁莽了。”

　　“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话音刚落，一直对他视而不见的女子猛地抬起头，拧起两道细眉，飞身来到石阶下。

　　她大概是这香气的源头，衣裙翻浮间，香风鼓动，苏阔忍不住用袖子遮住口鼻，轻咳了几声。

　　“你叫我什么？”女子目光冷厉，狠狠地盯着苏阔。

　　苏阔不喜欢她这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不过还是抱拳道：“请问姑娘如何...”

　　“放肆！”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厉声喝住。

　　那女子将裙袖一收，像看一只泥虫般上上下下打量着苏阔，然后轻飘飘吐出一句：“就凭你，也配？”

　　苏阔没料到她竟然如此无礼，一时没回过神，又听她狠辣地说道：“你这小道士，年纪轻轻，不知深浅，竟敢大言不惭问我姓名？这般无礼的东西，若是在天庭，我早就割下你的舌头，再将你投进天河水牢了！”

　　“天...天庭？天河水牢？”苏阔再次大吃一惊，这不会是个疯子吧？

　　“哼，人间就是如此不堪。本仙官被困于这脏污之地，还要受这等狂徒折辱，实在是...”那女子兀自哀叹，说着说着竟是悲从中来，掩面而泣。

　　苏阔简直无语。

　　眼前这惺惺作态的女子是不是仙官暂且不论，可她身边的一对童子分明是妖啊！哪有什么仙官带着妖精混在人间的？

　　苏阔抽了抽面皮，正打算与她理论，就见那女子已然恢复了骄矜的神色，又自行说道：“不过，本仙官不与你这凡人计较。听好了，我本是天庭紫宸宫内，专为玉帝奉香的玄香女官，离珠。你就叫我离珠大人好了。”

　　“玉帝？大人？？”苏阔忍不住翻了翻眼珠，“真是大言不惭啊！你这妖魔若也能自称仙官，那我还是天神下凡呢！”

　　不过眼下还不能惹毛她，于是他拱手道：“原来是离珠大人。方才贫道多有冒犯，不知者不怪，还请离珠大人见谅。”

　　见他如此恭顺，那个自称离珠的女子才算比较满意。飘飘然回到香案前，又继续摆弄起案上的瓶瓶罐罐。

　　她懒洋洋地问道：“说吧，来这里做什么？如果是求我赐香，你就回吧，我这香可不是随便赏人的。”

　　“贫道并非来求香，只想知道，五里村那九个魂魄缺损的婴孩，可是拜你所赐？”

　　“五里？九个？”离珠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继而若无其事地说道，“哦，你是说那几个乌珠蛊吧。八个还是九个，这个村还是哪个村，我怎会记得？”

　　“乌珠蛊？这是什么东西？”

　　离珠傲然挑起眉：“本仙官为何要同你说这些？”

　　苏阔似笑非笑着说道：“既然是仙官，我等凡人愚笨，离珠大人是否该不吝教化呢？”

　　这几句说得她很是受用，唇角不禁噙上一抹笑意：“说的也是。那你听好了，本仙官用婴孩的魂魄炼制乌珠，有用的留下，没用的丢回去。索性那些壳子，就叫乌珠蛊咯。”

　　苏阔蓦地一寒。眼前这个明眸皓齿，风姿绰约的女子，怎么能如此平静，甚至略带得意地说出这种骇人听闻的言语，就好像在谈论一个废弃的瓦罐。

　　他强压怒火继续追问道：“那些魂魄现在何处？”

　　离珠有些不满，皱着眉问道：“问这个做什么？有谁要找那些魂魄么？”

　　“有！”
　　“是谁？”
　　“我！”

　　看着石阶下的青衣道人，有如一柄半出鞘的长剑，虽然敛着锋芒，可寒意已现。她轻蔑地一笑，眼角飘去一旁，懒洋洋说道：“那你便自己去找吧！”

　　顺着她的目光，苏阔快步来到墙边。那里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铜炉，里面密密匝匝堆着几十颗乌黑的圆球，每一个都如初生婴孩的拳头大小，像是玉质，莹润却无光。

　　“这……这！”苏阔惊呆了，他隐约猜到了这些玉珠的用途，可怎会有这么多？

　　如果每一颗乌珠都束着一个婴孩的魂魄，那么眼前的几十颗，就是几十个婴孩的性命！

　　离珠狡黠地一笑：“既然要讨回那几个小鬼的魂魄，那就找找看吧？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取这些婴孩的魂魄！”苏阔又惊又怒，恨不能一剑将这女人劈成两半。

　　离珠起身，施施然来到一面铜镜跟前。镜中的容颜美艳无暇，可她还是轻叹一声，怆然道：“本仙官居于这污糟人世，如何能永葆仙颜？人间这些腌臜东西，自然跟天庭是比不了的，只有这才转世的魂魄还干净些。暂且凑合用用，待本仙官找到更...”

　　“住口！你这妖孽！你这个丑陋的怪物！”不等她说完，苏阔已是怒不可遏。

　　“什么？”听到‘丑陋’二字，离珠立刻变了脸，倏地来到苏阔近前，怒道：“臭道士，你竟敢说我丑？？”

　　看着眼前这张原本娇艳，却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苏阔冷笑一声道：“离珠大人简直就是贫道平生所见，最最丑陋的妇人，丑妇！！”

　　“啊！！！”离珠简直被气疯了。她捂着耳朵尖叫不止，香案上精致的琉璃器物，悉数应声而碎，刹那间石阶上一片狼藉。

　　见此情形，那两个一直躲在角落窥视的童子，立刻扔了手中的东西，夺路而逃。大约是嫌两条腿跑的太慢，他们纷纷现出原形，竟然是两只狸猫精。

　　苏阔见了放声大笑：“好一个妖孽，捉来两只狸猫假扮童子，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仙官？拜托你吹牛也要像样一点！”

　　离珠浑身颤抖，面目狰狞。她猛扑过来，双手钳住苏阔的衣领，吼道：“你给我住口！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我要杀了你！！”

　　苏阔不想与她纠缠，但碍于她是女流，只得先奋力护住自己的衣襟：“丑妇，你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还不快放手！”

　　又听见“丑”字，离珠愈发疯狂地撕扯起来。

　　忽然，苏阔发现离珠那十根猩红的指甲长出一截，而其中的五只正狠狠地朝着自己心口挖过来。

　　苏阔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将自己的衣襟猛地扯了回来。

　　“够了，你再这样发疯我可就不客气了！”

　　这一下来得突然，那边离珠尖利的指甲早已穿透了衣衫。终于，在他们合力撕扯之下，“嗤拉”一声，苏阔的前襟裂开一条大口子。

　　苏阔愤然甩开离珠的手，朝后退了几步，捂着前襟怒道：“岂有此理！你真疯了不成？”

　　可离珠好像根本没听见，目光直盯着脚下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