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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梁景近来很苦恼,十分苦恼。

      因为她忽然发觉,那个总爱捉弄自己拿自己取乐且阴魂不散的讨厌鬼好像突然转了性子,不在眼前晃了。

      按理讲这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乐事,如今发生在她身上,她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更苦恼的是,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不高兴,甚至心底像吃了一百个没熟的青果子,酸得往上冒泡泡,还有点儿发苦。

      要知道,薛宁可是个在两人头回见面就戴着木面具把她吓得哇哇直哭的混账。偏他天生不晓得何为自知之明,油腔滑调不学无术,三天两头跑来招惹她,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早上能碰见,中午能碰见,连晚饭过后在小花园里散步消食都能撞见,仔细算,他们两个的住处隔了大半个方府来着。

      且不论那些无赖形状皆在一年前,他扮作逾明后更是变本加厉。常暗戳戳的撒娇耍赖占便宜,去哪儿都带着她,好像真把她当作放在手心里养的雀儿。

      人家都是掌上明珠,偏她是掌中的小雀,过分,忒过分。

      然而就在这几个月,自他给逾明做了药引,梁景竟稀奇的难能与他说上两句话。偶尔一两回,迎面遇上他步履匆匆往府外赶去,不过朝她点点头便了事。

      她只好鼓足勇气追上前道歉,磕磕巴巴解释那日忙得抽不开身才没有去陪他。

      倘若他如从前般嘲讽两句甚至威胁她也罢,她都忍得。孰料这回他听了后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而后笑着同她说没事,还宽慰她无需在意,末了不忘嘱咐她入冬记得多添衣,语意平和,仿佛半点儿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留下不知所措的梁景站在原地,眨着眼睛说不出话。

      他说没事?他竟然说没事!

      他们相识十几年,薛宁从未这般好说话过。她不守约在先,照他的性子,不将她欺负得面红耳赤都是好的,如今竟能云淡风轻说一句没关系。

      梁景心里又开始咕噜咕噜冒酸泡泡。

      到了晚间,她躺在榻上,想到那人清减得厉害的身形,被她拽住时略踉跄的步子,还有夹杂着轻咳气息不稳的嘱咐……苍白憔悴的面容在她眼前晃啊晃,怎么都散不去。

      酸泡泡越胀越大,终于啪的一声破了,涩得她心尖儿发疼。

      平白对薛宁此类狡诈阴险的小人生出如此不寻常的关心挂念着实没什么道理,想来想去,她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比寻常的小姑娘要更善良懂事,也更宽宏大量一些。

      宽宏大量的梁蓁蓁红着脸辗转反侧一夜,在第二日顶着两只硕大的青黑眼圈儿磨磨蹭蹭挪到了西院。

      她就过来看一眼,梁景想。

      若是人不在,她就立马回去。小时候娘亲教过她,做人首先要讲诚信,她背信在先,总该诚诚恳恳道个歉,就算他先前已说过不在意,终归,终归她要对得起自己……

      总之正经理由林林总总找了一大堆,小姑娘家家面皮薄,决计不肯承认是自己动了心。

      房门没关严实,她出于礼数象征性叩了两下,没人应,又等了半晌,还是没有声响。她等得不耐,索性自个儿推开,屋里窗子大敞,不妨被寒风扑了满面,冻得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她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小裘,忽地听到一阵断续的咳嗽,不禁怔住,偏头看去。

      她要找的人正侧身躺在不远处的床上,面朝里,只着件单薄的中衣,瘦削的脊背咳得簌簌发抖,一半儿被子却被团得歪七扭八胡乱搭在腰间。

      怎么睡觉都睡得跟小孩子似的。

      梁景才被风吹得冰凉的耳尖又开始渐渐发热,她上前将窗子都关好,而后挪蹭到床边,轻轻喊了声:“薛宁?”

      依旧没人应她。

      她皱了皱眉头探身去瞧,他微微蜷缩着,将脸都埋在剩下那半张被子里,只露出点儿瘦得尖利的下颌,呼吸粗重,时不时发出几声极力克制的闷咳。

      梁景这才看出不对劲,她怕他这样捂着会憋闷,想要将被子拉开,碰到他攥着被角的手,冰凉刺骨,冷得简直不像活人。

      薛宁的卧房背阳朝阴,屋里不免湿冷,连被子都有些发潮,她不由将眉头皱得更紧。也不知他这样睡了多久,哪有夜间开窗子的?寒冬腊月,多强健的人都能给吹出毛病来。

      被她碰到的人猛地一抖,发出声短促的闷哼。梁景惊得连忙顿住动作,怕惊扰了他,却见薛宁咳嗽着抬起头,已经醒了过来。

      他初醒,眸底还带着混沌的水光,像是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她发愣,而清瘦的面颊透着红晕,粘着几缕散乱的头发,呼吸间气息灼热急促,胸口起伏得厉害。

      梁景见他眼底涣散,晦暗得聚不起光,心下有些慌乱,迟疑的唤了声他的名字。

      “嗯,”薛宁下意识应声,待怔怔看了她好半晌,才似终于看清她的模样,不禁拧起眉头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

      还未待她答话,他已想到了什么,脸上立时浮现出歉疚之色,微微喘息着撑起身道:“是逾明又需要血了么?”他顿了顿,似头晕般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狠狠按着额角愧疚道:“抱歉,我睡过了头。”

      梁景没能反应得过来,愣愣看着他自己费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竟是要下地,却在要站起来时一个脱力就要栽倒下去。

      她脑子懵了一下,当即伸手扶住,紧接着探向他额头,果然,烧得滚烫,烙铁一般。

      薛宁被她扶着坐在床边,眼前昏黑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心口被蛊虫噬咬的疼痛绵延不绝,脑子已成了团热烫的浆糊。

      他知道揽住他的是梁景,可已想不清她为什么会在这儿,依稀记得快到了放血的日子,便以为是自己睡过时辰耽误了逾明治病。

      耳边嗡嗡作响,昏昏沉沉连张口说话都艰难,他只得掐着手心迫使自己清醒,声音低哑微弱:“你等一下…我这就起来……”

      梁景见他烧得人都糊涂了,身子一阵阵打冷颤坐都坐不稳却还固执地要起身,扶住他的手不由用了些力气制止,“薛宁,你正起着烧,别乱动。”

      薛宁被蛊发时的疼痛折磨得太过虚弱,竟挣不开一个小姑娘。他头晕得厉害,稍动一动浑身骨头就像散架般酸疼难忍,一双眼睛氲出厚重雾气,仍朝她勉力勾了勾唇角:“我没什么事……”话说出来几乎是气音。

      梁景咬着牙打量他。

      满身冷汗,面色灰败,泛白的嘴唇起了皮,横陈着数道细碎伤口,渗出血丝,而眼神涣散混沌,哪里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她握住男人冰块儿似的手,问:“你喝药了吗?”她才说完,紧接着自己摇了摇头,喃喃,“病成这样,窗子不关被子不盖,怎么还能指望你喝药。烧得那么厉害,一定难受极了。”

      她自语的声音太小,薛宁压根儿没听清,只听得她先前的问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神情当中露出点迷茫,惨白干涸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药?”

      他拧着眉头道:“我不用喝药,过段时日就好了。”

      他话语当中尽是满不在乎,甚至还带了疑惑,仿佛并不明白自己病了为什么需要喝药。

      梁景酸胀了许久的眼睛终于撑不住,泪珠子啪嗒一声就掉下来摔得粉碎。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杀人凶手,在自己病得下不了床时,还一心挂念着用自己的血去救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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