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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薛宁对寿面的执着,自小就有。

      邻里家的小孩子过生辰都有面吃,一根能煮一碗,上面飘两棵绿油油的小青菜,趴个荷包蛋,再撒一把细细的葱花,热气腾腾,香味能飘到院外,再钻到树底下眼巴巴的小薛宁鼻子里头去。

      眼红的小薛宁颠颠地跑回家里,仰着脸对灶台前煮饭的阿娘说:“我也要吃长寿面。”

      阿娘不甚在意,往炉子里添把柴火,“面么,还能多稀奇?你要吃,明日就给你做。”

      “不是面,是长寿面。”小孩儿纠正道。

      这下阿娘犯了难,她把折断的柴火一扔,拍了拍手逗他:“那是人家贺生辰才吃的,你又不过生辰,吃什么长寿面?”

      “那我也要过生辰!”

      “好啊,可你知道你生辰是什么日子么?”

      小薛宁说不出话了,瘪着嘴要哭,泪水蓄了一眼眶,眼瞧着就要啪嗒啪嗒砸下来。

      薛家娘子向来觉得把自家养的小崽子惹哭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可这回小崽子哭得是真委屈,肩膀一耸一耸的,偏还忍着不出声,眼睛都要给哭肿了,脸憋得通红。

      于是阿娘在他后脑勺轻轻呼了一巴掌,托着已经很大的肚子慢慢蹲下来,难得同他打商量:“你瞧现下时节不大好,忒冷。生辰嘛,当然都要选个好日子,等开了春吧,明年三月怎么样?给你过五岁生辰……”

      她话没说完,哎哟一声,原是肚子里更小的那个崽子踹了她一脚,不禁低头骂了声小混蛋。

      小薛宁对没出世的弟弟却很喜欢,同往常一样把手轻轻覆上阿娘肚子被踢出的小鼓包,抬起头懵懵地问:“生辰也是能选的吗?”

      “当然!”阿娘肯定道。

      “可是,可是小虎子他们说……”

      “哎呀呀,”妇人不耐烦地打断他,用袖子胡乱把他的眼泪鼻涕揩干净,“那是他们爹娘没本事,你遇上我那么有本事的娘亲,自然能给你选生辰,想要哪天就是哪天。”

      那时还很单纯不通世故的小薛宁被诓得一愣一愣,信了自己这个很有本事的娘亲的话,把自己生辰定在三月,睡前还在想到时该怎么向爹娘讨什么礼物,又该讨什么才能让刚出生的小弟弟喜欢,教阿娘连训带骂了好几句才肯乖乖闭上眼睛。

      后来的一切已经很清楚,他自然没等到五岁生辰,也没等到小弟弟出世,甚至还把爹娘丢在了那场战乱里。

      等他到了方府,才晓得原来自己真正的生辰并非阿娘胡诌的三月,而是在十月初。

      天高去淡丹枫迎秋,也是个好时节,可惜他连院子也出不去。

      方府大少爷的生辰自然要正经办,席面摆到了厅外,亲的远的老的少的皆送份贺礼以表心意,人声熙攘,热闹了一整日。

      在这一整日里,薛宁便给藏在后院里,面都不让露。戴个木面具来回走,吓着人可怎么是好,即便客人胆子大,终归不大吉利。

      这么多日,薛宁头回真正发脾气。

      晚间逾明终于得空来看他,他就坐在榻上冷着张脸,既不说话也不笑。逾明要揉他的脸,他侧头躲开,皱着鼻子不吭声。

      小孩子闹脾气得哄,就算他现在是个少年人,该哄还是要哄。幸亏逾明是个极有耐心的哥哥,并不同他说教解释,只与他讲些笑谈趣事,话说得俏皮,竭力想要逗笑板着脸的弟弟。

      说得口干舌燥,薛宁面上终于有一丝松动迹象,逾明趁机揉了揉他的额发。这回薛宁略迟钝地没避开,正正让逾明的手贴在自己额角。

      一摸才发觉,触手皆是片滚烫。

      原是先前就受了风,忍着不肯说,也没人问,熬到今日愈发严重,正入了夜,烧得更厉害了。

      逾明当即吩咐人去煎药,结果药来了薛宁却又别扭起来,怎么都不肯喝。

      “阿宁,你听话。”逾明沉下眉目,把药喂到薛宁嘴边。

      薛宁捂着嘴咳嗽,软绵绵没什么力气的手一推,滚烫的药就洒出来,烫得哥哥手背通红。

      逾明看了他一眼,把药放下,好声劝道:“阿宁,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寻来。只要你肯喝药,好不好?”

      君子固执起来比小人难缠,薛宁不说话,他就等着,药凉了,就再去温。往复几回,最后是薛宁先撑不住。

      他别开脸,面无表情硬邦邦吐出三个字:“要吃面。”

      逾明不晓得,他今日其实偷偷溜出去过一回。躲在厅后头,正看到柳芸笑盈盈端着寿面上桌,方家夫人在儿子生辰这日,会亲自做一碗寿面,已成那么多年的传统,方府上下无不称赞其贤淑慈爱。

      是,他薛宁是没心没肺世故油滑,更没有世家公子的端方气度,让府里许多人都看不起,他自小没人教没人管,为了一口吃的能在师傅掌柜面前低三下四当个供人取乐的哈巴狗,给块肉就能摇着尾巴转两圈。

      但他即使没人要也不是泥巴捏的不是石头凿的,他一颗心也是肉长的,同天底下所有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会闹脾气耍性子,会疼会难受会委屈。

      难不成因为遭人厌恶嫌弃,就连委屈也不能了吗?

      要吃饭是好事,逾明如释重负般吐出口气,嘱咐他稍等一下就急急出了房门。

      夜深,厨娘都歇下了,方少爷就把袖子撸起来自己生火,用炉子上煨的鸡汤下了把细面。他一双手生来拿书写字抚琴,哪里干过这种粗活,面煮好了,他白净的脸上也被熏得一块块黑灰,好不滑稽。

      不过出锅前他尝了一口,味道破天荒挺好,热汤浓而不腻,当宵夜正合适。

      方少爷脸都顾不得擦,端着一碗鸡汤面和两碟小黄瓜赶回来,切黄瓜时还把手给切了,留个正渗血的口子,他自己倒不当回事。

      薛宁想吃的当然不是什么放了小蘑菇的鸡丝面,他就想吃口寿面,他瞟了眼桌上的冒着热气的一碗面和两碟小菜,不说话。

      方逾明见他仍神色恹恹,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能又耐心问:“可是不爱吃吗?小宁想吃什么,同我说,我再去给你做。”

      是,不想,想吃寿面,才不要你做的。

      薛宁又往他身上一瞟,这回瞟见他破了道口子的手指,烫红一片还有点儿肿的手背,再往上看,一张脸沾了灰有些疲累,而盯着他的眼睛里尽是温和的笑意和溺爱,正等着他再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

      可怜巴巴的。

      薛宁气闷地咳嗽两声,伸手端面,也不管烫不烫,跟和谁置气似的吃得连汤都不剩。最后一抹嘴又自己把有些凉的药端起来,仰着脖子一口气喝个精光。

      一连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连贯无比,逾明生怕他呛着,还没来得及阻止,少年已经把碗一搁,躺回床上裹着被子闭上眼睛了。

      他只好无奈地把少年汗湿的额发拨开,又替他把被子掖好,才笑叹道:“我们阿宁啊,还是个小孩子……”

      往后几日,逾明得空就来西院来看薛宁,他知自己年轻尚轻还未掌权,不能把阿宁护的周全,生怕下人欺负了弟弟,所以亲自照顾才能放心。

      但他自己本身就是个病秧子,薛宁摸爬滚打惯了强健得像个小牛犊,生了病喝几天药捂一身汗就好了,他自己却因忧虑太重过于操劳,又或许是被薛宁过了病,总之薛宁刚好,他就病倒了。

      且因为胎里体弱,十几年都当玉娃娃精细养着,这一生病更是不得了。

      刚开始只是小小风寒,并不当回事,后来竟拖得旧疾齐发,一时间凶险万分,吓得方家父母连夜把城中大夫都请到府里来。

      薛宁连着两日没见着逾明,找来往匆匆的丫鬟一打听才知出了大事。

      他晓得定是因为自己,内疚悔恨涌上来,连面具也没来得及戴,就往东院冲。

      一踏进门,闻见冲鼻的药味儿,之前还笑着哄他的人此时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少年人骨架细,被子往身上一盖,只露出张灰败的小脸,眼睛紧紧闭着,正无知无觉地昏睡。

      他惊得心头一跳,就要上前,却不妨忽然被人狠狠往后一拽,后脑勺撞在门框上,疼得眼前都发黑。

      他还没看清怎么一回事,一巴掌就落在脸上。

      这算是给打清醒了,他眨了眨眼,看到前些日子在生辰宴上还端庄雍容的妇人此时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问他道:“你来做什么?!”

      他下意识想喊一声母亲,只是被打得嘴角发麻,脑子又有些懵,张嘴嗫嚅两下没说出话。

      柳芸见他不语,把他推到房外,红着眼睛骂道:“你要把我的明儿害死才甘心吗?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是要来讨我明儿的命!”

      其实他病也刚好,缠绵几日低烧,虽精神尚好,可整个人狠狠瘦了一大圈,被推搡着出去时,脑袋昏昏沉沉,险些摔在地上。

      然而没人在意。

      后来方成珅带着京都的大夫赶回来,逾明的病情总算好转,而薛宁被下人看着去祠堂外罚跪,因为他不入家谱,所以即使罚跪,也连祠堂都进不得。

      也正是这回,薛宁终于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方逾明。

      没什么旁的缘由,只因为他是薛宁。

      生下来就没人要,恩将仇报害死了养父母的薛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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