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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梁景拽着阿依娜赶回西院。

      她一路上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簪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都散下来,好不狼狈。阿依娜看不过去,劝她慢一些也无妨,因为听她的描述,那个祸害只是染了风寒,其实并没有到命悬一线的地步。

      “可是他很不舒服啊。”小姑娘红着眼睛解释道。

      任谁连着放几个月的血都不会太好受,阿依娜心道。

      不过她没说出来,叹了口气安慰哭得满脸泪水的小姑娘:“你不要太着急,待我去看看给他开了药,保准能治好。”

      梁景抽了抽鼻子,紧紧抓着阿依娜的手臂恳切道:“那我们快一点好不好,他真的很难受,”她眼睛红肿,长睫被泪水打成绺耷下来,可怜极了,急切地补充道:“他额头很烫,东西都看不清,病得那么重,又没有人照顾,一定难过得很厉害。”

      阿依娜来到方府后,往往见到梁景,都乖巧地跟在方夫人身旁,话不多,见了她也只会软绵绵地喊一声“阿依娜姐姐”,很是羞怯矜持。

      她生性活泼,从族中逃出来没有玩伴姐妹,不免憋闷无聊,碰到同年纪的小姑娘自然生出亲近喜爱之情。可她每回想要和梁景说点什么,小姑娘只会红着脸认认真真听她讲,时不时点点头,自己却很少出声。

      今日她罕见地拽着阿依娜说了那么多,竟是为了让人家去给薛宁治病。

      阿依娜劝不动,任她拖麻袋似的把自己拖到薛宁的卧房门口。

      就那么一会儿,先前还被梁景哄着躺好的人,已经能下地并自个儿站在桌前了。

      阿依娜见状同旁边上气不接下气的梁景笑道:“你瞧,这不好好的?”

      “……不对。”

      梁景想到先前情状,缓缓摇了摇头,松开拽着阿依娜的手,自顾自朝屋内走去。

      待离得近了,她一双眼睛倏的瞪大,发出声惊呼,立时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薛宁,你在做什么?!”

      薛宁本就不稳的身形晃了晃,被她抓住胳膊,踉跄着跌坐到椅子上,手里的匕首哐当摔在地砖上,血顺着刀刃淌进砖缝。

      阿依娜嘴角的笑意僵住。

      因方才薛宁背对她们,这时被梁景拽得转过身来,她才看清,他左手腕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泛了白,因为太久血淌得缓慢艰难,滴滴答答流到桌上的一个瓷盅里,而伤口旁有两道青紫的瘀痕,想是他因为血流不出来硬生生掐的。

      “阿依娜姐姐,你快来,快来看看他。”梁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扶抱着神智已有些不大清醒的人朝她喊。

      薛宁身上正难熬,每回取血蛊虫都会更加躁动不安,钻心的痛楚激得他气息微弱却急促,他费力抬起眼皮,只能隐约看到个模糊的影子,晃得他头晕,干裂的唇瓣刚一张开,就是阵呛咳,断断续续咳出口血沫子。

      梁景抱着他话都说不出来,阿依娜也被骇得不轻,匆忙间撕了布条给他缠伤口。药粉有些烈,他本就冷得骨头缝里冒凉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薛宁心里记挂着给逾明取药引的事,不愿包扎,胳膊却似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苍白冰冷的指尖抖抖索索动了一下,又垂下去,他喘息着勉强开口道:“先别,还不够,一会儿再……”剩下的字句又被咳嗽掩过去。

      梁景见状,一时间慌乱得帕子也忘了拿,连忙用手替他擦唇上咳出的血,所幸并未呕血不止,倒真让她擦干净,只是手抖得比他还厉害。

      他字句说得模糊,然而略一思忖,便能明白其中意思,是说这个月需要的血还没放完。梁景其实不清楚取血时被贸然打断到底对药引有什么影响,今日情形想必不止发生过一回,她从前没亲眼见到,如今见了,被摄得心神俱震,如何都不能放任他继续下去。

      她将男人垂软的指尖拢在掌心,冰凉的手指颤了颤想要收回去,被牢牢攥住。

      梁景稳住心绪,颤声同他道:“你正病着,什么事等病好了我们再说。”

      薛宁听了这话果真顿住动作,因神智并不清醒,他面上露出几分茫然,迷迷糊糊地问:“病了,血不能用了是吗?”

      梁景浑身一僵,张着嘴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他却当了真,不再挣扎,垂下眼睛静静看阿依娜将止血散洒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疼痛使得伤痕旁的皮肉本能发颤,而他仿佛在看长在别人身上的伤口般,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混沌黯然的眼底甚至划过一丝厌恶。

      伤口包好后,梁景小心替他把袖子放下来,忍不住向阿依娜哀求:“这个月的血能不能过几日取,让他先把病养好。”

      即使是要他的血,他也已经给了啊,他也是人,怎么能只把他当作给逾明哥哥救命的药引呢?那种再痛再难受再委屈都无所谓,只要留口气活着就行的药引。

      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阿依娜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头不忍道:“小景,他记差了,其实昨日,我已经替他取过药引了。”

      所以才会流不出血,因为他割开的是昨日上完药止过血的伤口,筋脉都有些瘪下去了。

      梁景愣住,惊愕的看向怀里因为失血过多面色灰败冷汗涔涔的人,一颗心被死死捏烂了似的疼。

      这是她第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在为薛宁而难过。

      薛宁病得久了,常有散去意识的时候,找回来也快。

      以往他蛊虫发作,昏倒在地上能躺一夜,没人发现,撑过去便罢了,并不当回事。他这个人浑身上下尽是毛病,独一个长处,命硬,轻易死不去。

      待梁景跟着阿依娜跑前跑后把药端回来,他已经半倚在床上翻账本了,身上没力气就不下地,太冷就盖着被子,倒不为难自己。

      听见响动,他把手中账本一合搁在枕旁,抬起头对着踏进屋子的小姑娘笑,嘴角轻抿,眉眼弯弯,面颊浮层因高热而烧出的红晕,而散下的长发乌稠一般,掩不住秀丽出挑的五官,活像只山野间作怪成精的野狐狸。

      梁景被笑红了脸,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把药碗摔出去。

      野狐狸笑得愈发灿烂,等逗弄够了,慢吞吞终于开口,只是嗓音嘶哑粗砾实在不够好听,话也轻佻:“我就说蓁蓁心里有我,怎么还不肯承认呢?”

      这下梁景的两只耳朵尖也红透了。

      她并无反驳,反而快步行至他面前,一只手端着药,腾出另一只手俯下身去探他的额头,烫得更厉害了,又在强撑。

      “伤口还疼不疼?”她的视线移到他微微颤抖的手腕。

      病糊涂了在割过的血口子上再划一道,傻得离谱,但哪能不疼?整只手没废已然是上天眷顾。

      薛宁神情一怔,将那只可笑的手腕向后藏了藏,氤氲着雾气的眼底爬满殷红血丝,他稍歪了歪头,藏去其中一闪即逝的难堪与自厌,笑着打趣:“蓁蓁若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话未说完,神色郑重的小姑娘忽然凑近,在他愣怔的目光中,垂下眉梢。紧接着温软的唇正正落在他的嘴角,亲昵似撒娇的啄了一下,像只认主的小雀,认真地看着他问:“这样,还疼么?”声音又轻又小,怯生生的小雀甜软乖巧。

      这情景,好比大旱三年,老天却毫无预兆开了眼,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浇得淋漓透彻。

      薛宁不甚清明的瞳仁儿剧烈颤了一下,浑身僵住,面上烧出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煞白,苍白干裂的嘴唇不断嗫嚅着半天没能说出话,受伤的那只手腕抖得更加厉害,疼出了一身冷汗。

      梁景挫败地皱起眉头:“怎么疼得那么厉害,”她端起药,舀一勺吹凉了递到他唇边,“有些苦,不过阿依娜姐姐说,对止痛很有好处。”

      薛宁神情逐渐变得莫测,他任梁景将一碗药都给他喂下去,又奖励小孩子般不知从哪里摸出颗蜜饯塞到他嘴里。

      “你病中不宜吃甜食,所以只能吃一颗,不然嘴里太苦了。”小姑娘煞有其事地哄道。

      薛宁含着蜜饯,咬碎了咽下去,笑意收敛,望着她定定道:“我不是他。”

      梁景正回身替他绞热水里的帕子,没听清,只是见他面色不虞,当他病里身体不舒坦,并不作回事,要拿帕子替他擦拭额上的冷汗。

      他恼怒地躲过,因药里加了安神的成分,倦意上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仍气狠狠推开她的手,“我不是他!”说完就是阵止不住的呛咳,胸口剧烈起伏,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

      梁景吓得赶忙扶着他顺背,“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薛宁,不是别人,我没把你当别人。”

      不断推拒的人闻言,剧烈颤抖着,骤然被抽去力气,垂目不再动作。

      梁景见他止住咳嗽,扶抱着他躺下,替他把被角掖好,十分坚定地重复道:“薛宁,我没把你当成别人。”

      薛宁双眼半阖,已疲惫得撑不住精神,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低哑的应声,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他闭上眼睛,叹息一般呢喃:“我不是他……你莫要,也认错了……”

      梁景鼻头一酸,忍了许久的泪水落下来。

      她将帕子拧干净搭在他额上,低头用鼻子碰了碰他的鼻尖,他已沉沉睡过去,眉头轻轻压了一下,并未醒来,气息灼热烫得她眼泪怎么都流不尽。

      梁景偏头凑到他耳边,缓缓开口,细如蚊呐,却字字清晰。

      “承认,心里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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