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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梁景自以为,自己的心思表明得不能再明显。

      孰料薛宁却待她更生疏冷淡,那日他醒来已近半夜,见她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难得沉了脸色,说什么都要赶她回去。

      西院冷清,平日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就算他一个人病死在屋里,收尸都赶不上,梁景怎么敢走。

      “谁家未出阁的姑娘会在男子的卧房过夜?你简直胡闹。”薛宁睡了一觉,高热下去,精神也养得好了些,避开小姑娘递来的茶水,轻斥。

      梁景悻悻收回杯子,小声辩驳:“你不一样啊……”

      薛宁正揉着额角,闻言轻笑一声,挑起眉梢抬眼问她:“我哪里不一样?”

      “我既非你郎君相公,又非你胞兄手足,哪里同旁人不一样?”

      小姑娘恼得满脸通红,跺着脚道:“你就是不一样!”她吭哧半天,结结巴巴说出句很不知羞的话来,“你,你喜欢我……”

      薛宁动作稍稍一滞,随即敛去眸中复杂神色,仿如听到小孩子没边际的胡话,懒散地笑了笑,不在意道:“蓁蓁生得漂亮可爱,谁不喜欢?我将你当成妹妹疼爱,须知亲兄妹也要避嫌,何况你我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你,”梁景眼睛都开始发红,“你分明晓得我说的并非这种喜欢。”

      薛宁沉沉望着她,不说话。

      梁景咬了咬唇,梗起脖子开始翻旧账:“你上回说过想要我陪着你,那日喝醉了找我撒娇,病糊涂了不愿让我走,今日还想要我亲你,”她顿住,睁着双红肿的眼睛瞪他,“薛宁,你凭什么敢说,你不喜欢我?”

      小姑娘从小就是个软性子,连发脾气都轻声细语文文弱弱乖得要命,难得凶巴巴的咬牙跟人犟,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薛宁看了她一会儿,哑声道:“你也晓得我是病糊涂了,才与你说出那些话,当不得真。”

      他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梁景从未见过他如此软硬不吃的疏远模样,一时间又气又急。偏她虽看着乖巧文静,其实最执拗顽固,当即把要起身的人抬起的手按住,又把被子给他盖好,“我不回去,你好好躺着,还嫌白日里没疼够么?”

      薛宁皱着眉头挡开她的动作,“你一个姑娘家家,这是要做什么?”

      梁景剜了他一眼,赌气似的拍掉他要掀被子的手,又把被角狠狠压了压,瓮声瓮气道:“薛宁,你不能那么欺负我,不能仗着我喜欢上你了你就那么欺负我,我会很难过……”她忍住抽噎,抬头认认真真的盯着他,“我真的会很难过。”

      薛宁被她灼热恳切的目光烫得心头一疼,将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训斥说教便都哽在喉咙,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横在上腹的胳膊狠狠压着胃腑里躁动不安的翻搅,微微颤动,良久,叹了口气,别开眼不再看她,轻轻吐出句:“抱歉……”

      若非他撩拨逗弄在先,小姑娘断然不能生出这种心思,然而他费尽心思哄她欢喜对她好的时候,决计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真的会动心。

      即便真正有过妄想奢望,但那时,他幼稚自私,自以为无需方家的一切,也能护好他的小雀儿,如今却连魂魄都肮脏不堪。

      他活不长了,拿什么喜欢她?方家上下的憎恶厌恨么,亦或是歹毒到可以欺瞒父母顶替兄长的心肠,还是不久后埋在地下的枯骨。

      薛宁想到这里,眼底生出的那点儿隐晦光亮渐渐黯下去,归于一片死寂。

      他久病,最忌心绪激荡,此时心思翻涌,调动胸口蛊虫又开始作乱,心脉被啮咬撕扯,骤然袭来的剧痛使他不禁发出声极微弱的闷哼,被他立刻咬着舌尖咽回去,嘴里霎时弥漫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分明疼得心口都在痉挛,他面容却十分平静,只有额角鼻尖渗出细密的冷汗。

      梁景见他不再说话,揉了揉眼睛,转身径自走到墙边的柜子前,蹲下打开,自里面捧出个没上锁的木匣子。

      她把木匣子重重搁到地上,倾倒,哗啦一声,数十件发钗镯子或小姑娘家的玩意儿尽数散出。

      若是有心,便会发觉这些与梁景闺房妆奁里的首饰十分相像,再仔细打量,这一堆与那一堆细微之处又有许多不同。

      譬如那边儿的碧玺花簪是繁复的芙蓉,这边儿是五瓣的杜鹃;那边儿绞丝金镯子上串的是碧绿的翡翠,这边儿是莹润的珍珠;那边儿的耳坠挂了只展翅的银蝴蝶,这边儿是两只乖觉的小燕……

      单看做工与式样,往往相似的必然出自同一家铺子,而妆奁里的那些皆由去外地的方逾明给她带回来,恰巧自逾明掌权后,每每外出又必然会带着薛宁。

      他从不送东西给她,原不是没给她买,只是买了,却不曾让她看见。

      其实薛宁晓得这些物件或许这辈子也送不出去,但他见了,就也想给她带一件,明白逾明会想着她,可他多带一件,其实也不妨事。

      他带的物什要与逾明不一样,省的她总分不清两个人,连当初是谁把她抱下马车都不知道。

      还说他总戴着木面具吓她,不知是谁家小团子赖在他怀里不肯走。

      他喜欢她,想好好疼她,想把他的小雀儿放在掌心里捧着护着,可归根结底,他不能再为她多做些什么了。

      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梁景捡起其中一件赤金缠珍珠镯子,扣在自己手腕上,举起来同那个拧眉望着她的人道:“你说你不喜欢我,这些又是给谁的?”

      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又问:“你给我买了这么多,为什么从不送给我?”

      她难得使性子,语气竟罕见的咄咄逼人:“你不许说是送别人的,那些瞎话我统统不信,薛宁,我若没看到这些,竟不知你喜欢我喜欢了那么多年,若非我自己找出来,你这辈子都不肯同我讲吗?”

      薛宁半倚在床栏上,他此时痛得头昏,强忍着不愿露出一丝一毫的不适,虚白的面庞上冷汗滚滚落下,他长眉渐渐舒展开,眼睫敛下,虚虚遮住一小片青晕。

      “我们蓁蓁长大了,”他将手掌掐进上腹,轻咳了两声,无奈道:“很聪明……”

      她从来都是个聪敏善良的小姑娘,他一直知道。

      “可是蓁蓁,你对我到底是喜欢还是可怜呢?”

      他将青白的手指狠狠按到最疼的那处,看着她缓缓道:“你不过见过几回我狼狈样子,就忽然动了心,其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是不是?”

      梁景呼吸一滞,没有应声。

      他咽下嘴里涌上的血腥气,垂目嗤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分清喜欢与怜悯的差别。你看到我,其实与看到街边的猫狗没什么分别,因为我们看起来都很可怜,所以你想要对我好。”

      心口与胃腑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声音渐渐弱下去,他抿着唇缓过这一阵,直到藏在被子下的那只手快要将上腹按穿,才勉强提起力气,长舒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道:“蓁蓁,你以后会懂,怜悯与喜欢不同。”

      房中归于寂静,久久无声。

      薛宁正闭目抵过身上各处造反似的闷痛,忽的有一只温热的小手钻到被子下,覆在他冰凉发抖的手背上,紧接着有人轻轻摸了摸他泛红干燥的眼角,梁景抽了抽鼻子,问:“一定疼死了是不是?”

      他偏头避开,下意识道:“不疼。”

      “不许逞强。”小姑娘捉住他想要抽离的手腕。

      她小心地靠近,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搂住他骤然变得僵直的身子,而后将眼泪鼻涕尽数蹭在他的衣衫上,闷声道:“薛宁,我已经长大了,我不傻,眼睛也好好儿的,能瞧出人与猫猫狗狗的分别。”

      “我没有可怜你,也没有怜悯你,更没有什么劳什子同情,我就是喜欢你而已。我晓得你心里有我,但你却不敢承认,为什么?”

      被她抱住的身躯颤了一下,她赶忙同哄小孩子般抚了抚他的背,“好了,我乖,不问你。所以你也要乖一点,不可以逞强,不可以骗我,不可以自轻自贱,再把自己比作小猫小狗。”

      她说着,往他脖颈处拱了拱,红着脸小声笑道:“你呀,比小猫小狗可爱多了呢。”

      模样好看,人又爱笑,一门心思待别人好,分明可爱的要命,怎么他们都不肯喜欢他呢?

      只有她相信啊,相信他没有做坏事,没有把哥哥推下去,也没有故意不救哥哥。

      她年纪小,可是她看得出来,他是个很想要温暖和爱的人,因为没人愿意给他,才会说出那些硬邦邦的话。

      好在,现在她来了,也许会有一点儿晚,但她也是才长大呢,以后的日子,她会陪着他,他们一起长大,不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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