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17、骗局

　　“那日卫公子打发了郑冲，转身上了一个茶楼，和一个年轻女子见过面，听探子的描述，应该是那个逃走的公主。”
　　“嚯，她还敢到齐国来？”秦峥冷哼道，“过来做什么？见她情郎吗？两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幽会起来了？”
　　吴星不知道将军蹿的哪门子邪火，只好小心翼翼地继续禀报：“还有，今日上门来的陈平，之前似乎是跟着那个公主的。”
　　秦峥深吸一口气，终于把思绪从“卫翎和公主旧情绵绵暗通曲款”中拔出来一些，咂摸出了几丝不对来。
　　“将军，那位公主遭逢国难，心性不定，他二人若要做什么动作，我们还是早防着的好。”
　　“他们能做什么？几个人聚一块商量着把齐国翻了吗？”秦峥气得笑了起来，“他那凉国灭了不是自找的？流民饿极推了城门，国君后妃饮鸩自戕。我大齐去捡他个破烂江山还费马呢，他们报的哪门子仇？”
　　“毕竟灭国之恨是事实，况且皇上也确实下令斩杀了慕容皇室所有男子。”事关帝策，吴星不敢多说，只是言下之意秦峥也一清二楚。皇上执意杀慕容皇室一事，的确不像平日作风。
　　“罢了，是是非非谁说得清呢。留神盯着点吧，别叫皇上知道了。”秦峥无奈揉了揉眉心，继续问道，“对了，还有那卫家大火的事，查出来什么了？”
　　“此事说起来蹊跷。据凉国史册记载，十二年前秋猎半夜起了山火，卫家帐篷离山太近，救援不及酿成惨剧。后查出主管当次秋猎场地布置的官员与卫学士是政敌，积怨已久，那日将卫家的帐篷内芯偷换成引火的火草布，又调开了巡逻的士兵，这才使卫家遭此横祸。事后凉国皇帝便抄了那官员满门，还抄出不少份例外的钱财，坐实了他贪污受贿，谋害忠良的罪名。”
　　秦峥听着，并未觉出什么不对：“动机证据都完备，哪里有蹊跷？”
　　“但据末将查探，火草布是西南特有之物，凉国的火草布只能来自小国岁贡，而若是贡品，应当由专人管辖，收至国库妥存才对，一个置办秋猎的官员，能拿到国库的贡品来害人吗？”吴星微微一顿，迟疑地继续道，“还有，末将估了一下猎场大小，若山脚下失火，就算所有巡逻兵都在对头那侧聚着喝酒吃肉打瞌睡，发现火情赶过来也不过两三刻钟，可据附近的村民回忆，那日的山火，冲天蔽月，足足烧到了第二日凌晨。末将想，若没有上位者指示，就是给守卫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见死不救到这等地步。”
　　借刀杀人，兔死狗烹。
　　秦峥静静坐着，久久不发一语。他脑海里全是那个清清冷冷的单薄身影，那个执剑杀退半个营的兵力，令人见之胆寒，转身却抛下自尊，伏在地上求自己饶过他未婚妻的卫翎。跌跌撞撞护着旧主，陪那个什么公主过家家似地铺着复仇之路，只为了全昔日救命养护的恩情。到头来，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一边烧死卫翎全家，一边丢点残羹冷炙养大卫翎，把他养成了重情重义有恩必报的楞头小子，自己灭了国，还要骗上卫翎挣扎进仇恨里，永远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和枷锁，任他在这充满荒谬和阴谋的黑夜踽踽独行。秦峥想到这里，捏紧了拳头，心里头一次觉得慕容皇室死得太便宜了。
　　“将军？”吴星试探着问道，“要不要告诉卫公子？”
　　“不。”秦峥望着奏折外摇曳出来的草叶子，道，“别告诉他。”
　　如果复仇都是错的，如果你的整个人生都是可笑的欺骗，你拿什么在这荒唐的世间继续活下去？
　　卫翎啊卫翎，我该拿你怎么办？
　　“难道就任他不知所谓地胡闹吗？”吴星终于忍不住劝阻道，“将军，你别忘了，还有个公主在外面，若卫公子真被挑唆起了谋逆之心，皇上是断断容不得他们的啊。”
　　一阵秋风乘着枝头掠进屋内，剑架上被秦峥顺手挂着的蓝色荷包扬起潋滟的波纹，分明流光溢彩，却怎么也看不清晰。秦峥默默盯着，想起那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底前所未有地清晰：我会抓住他的。
　　下定了决心的秦峥长呼出一口气，打发走吴星后打开奏折，准备补上宝华寺一案的汇报。
　　随后他看着被草茎挤出的汁液染得满目绿意盎然的奏章，揪起卫翎扬言送他作书签的草绳结，满脸黑线：“卫——光——羽！”

　　第二日清晨，秦峥早早来敲响了卫翎的房门：“光羽快起来，今日我有要事交待给你！”
　　匆匆披衣起身的卫翎莫名其妙地拉开房门，却见秦峥在他开门之后并未立刻说话，先鬼鬼祟祟地朝屋内张望了一眼。
　　“你看什么呢？”卫翎皱了皱眉。
　　“啊没什么，”秦峥转瞬回了神，干笑一声，“那谁，你那老乡没住这儿啊？”
　　“你在想什么？你秦府这么多门院，我干嘛要让陈平和我挤一间屋子？”卫翎无奈地摇摇头，道，“他在那边偏院，怎么，你找他？”
　　“不不，不必叫他，我是来找你商量算账的事的。走，随我去库房，我们边走边说。”说着秦峥就强行拉上卫翎走出了停羽阁，一路不停地嘚吧起来。
　　“你看我当了这么些年将军，在外出征得的战利品，加上皇上封赏，还有各路大小官员硬随来的礼，奇珍异宝不少，却没个得力的人照应着，我之前就想着，你又聪明，身手又好，在我身边遇事能保命不添乱，这不正好替我算算来往礼金，管管奇珍异宝嘛。喏，库房到了，进来看看。”
　　被秦峥强大的逻辑震撼的卫翎，还没来得及反驳文武双全和算账先生之间的联系，就又被库房里浩大的盛景惊得久久不能言语。
　　“……能把这么多奇珍异宝堆得像垃圾场，子嵘兄你也算是奇才。”
　　“诶，好说，”秦峥不在意地摆摆手，“我知道这库房乱了这么多年也不好收拾，你就得空来看一眼，给它们录个簿，使唤人来擦擦干净，再按个头颜色地域用途摆放齐了就好啦。”
　　卫翎听着这“轻松得很”的工作量，扶了扶额。抬头四顾时，余光忽然捕捉到角落一处景象和其余各处的狼藉不太一样，码得整整齐齐像是新添的赏赐。
　　“这是上次在凉国搜来的宝物，皇上犒赏给主阵将军的。”秦峥见他注意到了，嘴上平平淡淡地解释着，眼睛却悄悄觑着卫翎的神色。
　　“这是？”卫翎掀起一个檀木盘上盖着的红布，露出了底下的两个青铜酒樽。他转身问秦峥道。
　　“这是凉国皇帝后妃饮鸩自尽用的杯子，皇上称我先锋破城有功，赏给我做个纪念。”
　　卫翎听了秦峥的话，心头一紧：“他们……是自尽死的？”
　　秦峥和卫翎对视了一眼，开口道：“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等我进了大殿时，看到的就是凉国帝妃二人七窍流血，倒在地上的尸体。”
　　卫翎看着秦峥幽深的瞳孔，层层的疑虑像狂风暴雨打在心头。
　　芳贵妃的尸体大概是侍女伪装，那么慕容皇帝饮鸩而死确有此事，果真如芳贵妃所言，皇帝是被齐国奸细害死的吗？如果是齐国人干的，想必秦峥也不会说真话，再者，既然慕容帝妃之死齐国全无参与，皇上又为何偏偏要把这不值钱的酒樽留作纪念来赏人，还赏赐给只是捡了个漏的秦峥？
　　秦峥见他脸色明暗不定，不知因这一句话想到了什么。看着他染着哀凄的眉眼，秦峥差点就把卫家大火的真相和盘托出，让他别再为那些劳什子浪费心神，顿了顿，还是忿忿地咽了回去。忽听卫翎怔怔地看着酒樽道：“听说，凉国都城的城门，是被流民撞开的？”
　　“……对。”秦峥想起销声匿迹已久的黑莲，认为此事卫翎无需知道，简短地回应道。
　　流民就能攻倒城门，何其荒谬？何况早不攻晚不攻，偏偏齐国军队来了，城门就大开了？卫翎不相信秦峥没看出此事的蹊跷，如果不是没发觉，就只能是有所隐瞒。
　　到底是谁在说谎？秦峥，齐国皇帝，他们到底做过什么？卫翎攥着盖酒樽的红布，被欺骗的愤怒和茫然像久沤的酸水，泛得他在这幽闷的角落，恶心又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