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的》王子同舟

20、十八章

　　青色的柏油路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就开始冒油，像点了火后的塑料滴下的黑色粘稠的液体，鞋子踩上去就像是被吸住了一般，走路都变得很艰难。好在妈妈他们工厂离家近，撑着伞走上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但是骄阳发出的像箭一样的热光射向底面，大卡车呼啸而过扬起的滚烫的尘埃涌到人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与瞬间流淌下的汗水粘着，这样煎熬的过程即使再短也会让人恐惧的吧。
　　欣然，今天你去把你做好的产品加一下，把地方收拾一下，明天就别来了。这么热的天，别来受罪了。妈妈把伞往我这边偏了一些，语气坚决地说着。
　　你不也是一样这么受罪？
　　我们没读过书的人有什么办法呢？没本事就只能这么辛苦了。哪能跟你们大学生比啊？妈妈一边快速地走路一边淡淡地说着，语气里有那么点羡慕和嫉妒的味道。是啊，从来都没上过学的妈妈，花了半年才把自己的名字写像样的妈妈，站在刚刚考上大学的自信满满的女儿身边，看起来是骄傲的，其实也免不了自卑和羡慕的吧。
　　妈——我用手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说，现在大学生没什么稀罕的了，而且，要是从前外公让你读书的话，你一定也能考上大学的。
　　妈妈笑起来，立刻又故意用眼睛白了我一眼，说，胡说八道。我不知道这种单纯和羞涩是没受过教育的妈妈们共同的特点，还是我妈妈独有的，总之十分有趣。像个孩子一样需要鼓励和开导，但又顾及自己的身份装出严肃的正经八百的样子，让人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疼。于是，我常常会跟妈妈说我学校里的事情，我书本上的故事，电影里的情节，她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总是加怯怯地问一句，假的吧？这时候，我和妈妈就像换了一下角色，我是权威，是老师，是知识分子，是大人，而她是文盲，是学生，是工人，是孩子。这样的除了母女之外的微妙的关系使我们变得更加彼此需要，更加珍惜，更加愉快。
　　厂里的机器不断运作发出轰轰的巨响，噪音携带着酷热通过耳朵进入人的大脑和身体，叫人在无边的热和吵中变得麻木，变得习惯，然后安分地工作。可能那些湿了整件衣服的工人也是这样想的，我没有读过什么书，没本事，又要养家糊口，我能怎么办？
　　路过这些车间的时候，我忍不住往里看，这就是人啊，这就是生活啊。
　　统计完这十多天做的产品的总量，去办公室领了三百块的工资。管财务的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白领，身材娇小丰满，烫卷了的短发染成时髦的酒红色，一条素净的米色连衣裙，一双圆头半高跟鞋，脖子和耳朵上都戴着色泽晶莹圆润的珍珠，显得大方、风韵犹存。她温和地对我说，女孩子就是懂事，刚刚考完大学就出来挣钱，我家的儿子也跟你一样刚刚考完，大学都没考上，整天就知道玩电脑，打游戏。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男生都喜欢玩电脑的。
　　中年白领笑了，眼角有几条深深的皱纹，但非常友好和美丽，而后，她叹了一口气，说，欣然，你妈妈真是生了个让人省心的女儿。
　　我依旧是不好意思的笑笑，乖巧而懂事的样子，细声细语地对中年白领说，阿姨，你忙吧，我先出去了啊。
　　好，好。白领露出干净整齐的牙齿，露出亲近的和善的笑容。
　　怀揣着三张百元大钞，兴奋地坐在妈妈旁边的位置上，控制不住地喜悦，三百块，噢，三百块！
　　妈妈把用力转动着的小风扇朝向我这边，一边问我，刚刚办公室的老板跟你说什么没？
　　那个女老板说你有个好女儿。
　　有什么好的么，眼泪又多脾气又大，还常常晚上睡不着觉，越养越瘦，这样的女儿有什么好的啊？妈妈低着头熟练地做着手上的活儿。把我的缺点一条条列出来，语气里有些许的无奈，仿佛在说，养了这么个倒霉女儿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干嘛把我生下来啊？
　　我怎么知道会是你这样的女儿啊？
　　那你干脆把我送人好了。
　　谁会要你呢？
　　你不是说我小时候很漂亮吗，老百姓看见都喜欢的吗？
　　那时候要是真把你送人了，你爸爸会找我拼命的。妈妈说着笑了起来。
　　我不说话，拿着一支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你爸爸啊，对你可真是够好的了，心里觉得你会念书，你争气，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你小时候也是跟你爸好，学写字，学骑自行车，学下棋，学炒菜，学用右手拿筷子，都是你爸一点点教给你的。现在你长大了，大学生了，该怎么做你要自己知道。
　　我又没有跟爸爸不好。真是的。我嘴里嘀咕着，心里却最发出另一种声音，我就是不喜欢爸爸因为我成绩好就事事顺着我，不喜欢他把我的奖状贴得满墙壁都是，不喜欢他老用“骄傲，太骄傲”这样的词批评我，讽刺我，不喜欢他看着我写的满满一本的小说，冷冷地说“浪费时间”，不喜欢他在我高一成绩最差，最没自信地时候说“风水不好，出不了人才”……
　　记得高一寒假回到家，因为连日的考试以及连日的失眠，我自己都觉得身体是轻飘飘的。回到家，爸爸说，期末的成绩单拿出来看看。我说考得不好，不要看了。爸爸用最和善的语气深明大义地说，一次考差了总会有的，下次努力就行了。爸爸只是想看看你这学期的状况。我放心地把塞在书包最底下的成绩单拿出来，给慈爱的爸爸看看，没事的，我爸爸说了解一下情况就好，他不打我，不骂我，那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看完成绩单，我以为没事了，我可以在我的房间里睡上一觉了，我暂时可以放下考试的失败，我可以暂时摆脱自卑了。但是，爸爸久久不把成绩单还给我，他用奇怪的语调说：
　　看你平时挺努力的，怎么会？读书是要靠脑子的。
　　在延川一中里你就是倒数了的吧。
　　也好也好，别做梦上什么大学了。
　　数学和物理都不及格，亏你敢把成绩单拿出来。
　　哎，风水不好，出不了人才。
　　我一直忍者眼泪，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进屋，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啊，真希望我可以从这个世界上立刻消失。
　　欣然，发什么呆呢？跟你爸爸一样，眼睛盯着前面就开始发呆。
　　妈妈的话让我从历历在目的回忆中走出来，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延川，那个座落在海边的小县城。那里有我最美好的十三岁到十八岁的年华，那里有我最放肆的笑声和最撕心的哭泣，那里有我最想念最喜欢的人。
　　妈，我同学都叫我回延川玩。
　　你自己想去就去一次，你大伯在延一路上买了幢房子，你过去就住他家新房子。你阿香姐刚刚结婚，你也去她家看看。
　　真的？天哪，我都三年没回延川了。时间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