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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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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河市的短途汽车站炎热、吵闹、尘土飞扬、人来人往,我极熟练地进站,买票,找到自己的车子和位置坐下。从灰蒙蒙的窗户看出去,每个人脸上都是辛苦的表情,辛苦着赶路,辛苦着抬行李,辛苦着吆喝叫卖。这时候,若天上能降下一场雨,狠狠地降下一场雨,冲净了空气,冲走了热气,冲淡围绕着的噪音,冲洗一遍整个天地,即使匆匆的行人都被大雨淋到湿透,即使雨水打在脸上有微微冰凉的疼痛,也不会有人抱怨的吧。
当然,外面的天空依旧一片晴朗,柏油路上也许要融化出黑色的粘液了。我坐在肮脏破旧闷热的客车里,一口一口地喝着矿泉水,等待车子的启动。三四个小时之后,这辆脏兮兮的客车就会把我带到延川的一个小镇上,途中会经过一座跨江大桥,经过一段灰暗的隧道,经过一座座小桥,再从两边夹着葱葱郁郁翠竹的小路上进入小镇。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每一个场景,就像有块大大的银幕放在我的眼前,放着电影一般。我曾经跟巧妙说过我有这样的奇异功能,只要我想看到的,无论是从前的还是将来的画面,我都能看见。巧妙说,我觉得这样好恐怖啊。
只要是我的特点,巧妙都会说成恐怖。只要是她头上的发卡,我都会说俗气。呵呵,有什么办法呢,十三四岁的我们就是这么别扭地生活着。
车子渐渐地坐了不少人,虽然我都不认识他们,但觉得极其熟悉,俨然就是我们延川小镇上的人。以后在大城市上学,坐火车,挤地铁,乘飞机,只要身边有延川人,我就能轻松地认出来。因为他们身上有一种气息,不用开口就让我觉得亲切,熟悉。一方山水养一方人,这话委实不假。
车子上坐着抱小孩的年轻的妈妈,挑着两篮子紫红紫红的杨梅的老汉,穿衬衫的戴眼镜大叔,穿着塑料凉鞋头发扎得老高的小学生,银发上别着黑色发夹,戴着金耳环的老太太……他的眼睛,他的眉毛,她的头发,她的嘴巴,他的神情,都像在哪儿见过一样,或许,他们就是我延川同学们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妹妹……这样想着,觉得世界真是奇妙,我认识了一个人,我在其他的地方与他最亲近的人遇见,相视一笑,或者点点头,或者擦肩而过,纵然我们都毫不知情,也算美事一桩。
车子颤动了几下便开出了,那个年轻的妈妈用报纸给小孩儿扇风,自己的脸上渗出一层密密的汗。因为报纸太软,沾了汗水就更加不能用,我便把包里的那把小扇子拿出来,说,大姐,你用我的这把扇子吧,把你的报纸给我看看。
小妹,谢谢你啊。那年轻的妈妈接过我的扇子,朝我笑,那笑这样熟悉,真像在哪里见过。
不客气。我看着那睡着了的小孩儿圆圆的手和圆圆的脚,忍不住碰碰他。
年轻的妈妈笑了,说,小妹,你去延川吧,是延川人吗?
恩,不过我只在延川镇上上了几年学,一直住在青河。
怪不得觉得没见过你呢,你这是回去玩吧?
是啊,我今年高中毕业,有很长一段假期,想回来看看。
我妹妹也今年毕业呢,她以前也是在镇上读的初中,说不定你们认识呢。
是吗,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啊?
叫宋颜,今年刚刚考上医学院的,我们家可算出了个大学生了。
天哪,宋颜!!我认识的,她前几天还来我家可呢。我激动地差点喊起来。怪不得刚刚觉得宋姐姐的眼睛,她笑起来的左边脸颊的酒窝都那么熟悉,原来是宋颜的姐姐的。怪不得,怪不得。
啊!你就是欣然了吧!小颜去青河就是找你的吧。老听宋颜说起你,今天可真巧了。宋姐姐也显得很激动。这时,她怀里的婴儿醒了,睁着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年轻的妈妈对他说,宝贝,这是你小姨的同学哦,也是大学生呢,叫阿姨。那小宝贝似乎知道他妈妈在说什么,他乌黑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粉嫩的嘴巴张开,“啊”“啊”地叫着。车上的人都给逗乐了。那个老汉从篮子轻轻拿出一颗杨梅,足足有小宝贝的拳头那么大,放到小宝贝嘴边,说,吃了我家的杨梅,你将来也考大学,做大官!
小宝贝咯吱咯吱地笑着,用小舌头舔舔那颗大杨梅,似乎没有什么味道,又舔舔,又咯吱咯吱地笑着,真像一个天使。
宋姐姐把杨梅咬破一点,流出紫红色的新鲜的梅汁,小宝贝就用力地允吸着,然后突然皱起眉头,推开杨梅,哇哇地哭起来。老汉急了,说,我这杨梅酸酸甜甜的,好吃的很,怎么吃哭起来了?
宋姐姐轻轻地拍着小宝贝的屁股,笑笑说,没事没事,他就是吃到一点点酸了,等下感觉出甜味来,还会跟您讨杨梅吃呢。果然,小宝贝用舌头舔舔嘴角的梅汁,又乐呵起来,摇着他妈妈的手,要那手里的杨梅。
姐姐,小宝贝想什么你都知道啊?我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等你做了妈妈,你也会知道的。
我的脸不由地红了,我也做妈妈。这多么遥远的事情啊,遥远到我从来都不曾想过。会有那么一天吗?
欣然,等一下你就直接跟我回家吧,小颜肯定高兴死了。宋姐姐热情地对我说。那样子像是招呼一个极熟的朋友。我想,因为有了宋颜这个隐形的中介,我和宋姐姐毫无那种初次见面的人们之间的防范猜疑,而是熟人之间的友好亲切。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
我得先去一趟我大伯家里,明天再去你们家看宋颜和小宝贝。
好,那我们都等你的啊。这句话是对一位贵宾的邀请,言外之意是说,我们会摆设宴席,备下美酒佳肴以候光临。只是这层意思我此时毫无察觉。
这样一言一语,颠簸的旅程也变得愉快,愉快的时光就显得匆匆,车子到站,我们下车,宋姐姐一再叮咛说,明天中午我们等你的啊。我微笑着点头说,好的。
走出车站,我发现小镇变化太大了,仅仅三年,我都有种不认识了的感觉。一条宽敞的水泥路至少可以让四辆小汽车并行开过,路两旁的小民房都已拆迁建成了两排足足有十五层高的大楼,路上,饭店、商店、维修店、杂志店应有尽有。幸好路边卖烧饼的小三轮车还在,我跑过去,想回味一下记忆中的美食。走近了才发现,卖烧饼的不再是那对老夫妻了,而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她看上去动作熟练,计算精明,而且生意极好。我排着队等着,心里还疑惑那对老夫妻哪里去了。
阿英,你这手艺比你婆婆还是差一点啊。一个做散工的中年人边吃边说。
我还没完全学会,他们二老都走了。你们就将就着吃吧。那烧饼的女人边说边做。
排着队的这一会儿工夫,我发现烧饼涨价了,以前是五角钱一个,现在是一块钱一个。我递过去一个硬币,接过烧饼,咬下去却不是从前的味道了,怎么就没有葱的香味了呢,怎么就那么硬呢,怎么就不好吃了呢?
四五年前,我还在这读初中的时候,常常看见许多人排着队等烧饼,连我们班最不守纪律的胖子也乖乖地排着队,从那对老夫妻手里接过烧饼时也会乖乖说谢谢。
多年以后回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故乡,去找回忆,找当初的味道,是不是都会失望,都会后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