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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之三十七 星沙(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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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十七 星沙
又是夕阳落日余辉之时。
洁白的细沙在海水的照耀下闪烁着绚目的光彩,就像是从天河落下的星星,穿越亿万年的悲伤坠落在这片深紫色的海边。奔腾的海浪冲击着熊野滩东端这段数不尽礁石若隐若显的海域,粗犷壮阔海天无际。巨大的岩石和黑色礁石被海水和海风侵蚀成无数洞窟,波涛汹涌时就会看到滔天巨浪像把天也摔碎在了岩礁上了一般,还有激浪一泻千里冲击着礁石的底部,海水搅动着旋转出黑洞旋涡。
从我们现在驻马的海岬看去,日光下的大海呈现如同紫堇的颜色,又混杂了浓墨汁般流淌着。同样是海,就迥异与佐渡和玄界滩那漂流着浮冰的海面……这里就是纪伊的鬼域——
我选定的决战之地。
太过于诡异的空无一人、仿若弃地。我不动声色的望着珍河:他聪明绝顶,当然立刻就嗅出了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的莫名危险气息。是的,这里不对劲。明明千军万马开拔而来,为何没有一个人防守、应战?地形太奇怪了……山国与海国的结合,没有再比这儿更好的攻防之所。背后有玉置山脉的山林峭壁,身前是深海万仞千寻!
我环顾一下身后大军,似乎死亡般窒息感已经袭入每个兵士心里。
他当机立断一挥手,人马登时动也不动,皆进入备战状态。
“撤!”
来不及了。我在心里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四面鼓声大作声动明王之眠,上惊天之岩户、下震海底龙王。二百多艘战船在海面上一字排开,中间是一艘唐式双层大船,有无数的海豚围绕着战舰成群结队游动。而即使是隔着十余町的距离我也能够轻易的认出,在旗帜飘扬的桅杆下赫然立着的正是东宫殿下!远远望去,他年轻挺拔如玉树的身上穿着绣着仙鹤直垂、黄金缝线赤丝威铠甲,臂膀上佩带着上好花斑鹰翎箭的强弩。
刀伊一边立刻一片喧哗,大为骇然。
珍河猛地调转马头,谁料到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文室理光率领的东国武士从背后制高点玉置山的密林里现身出来,白刃的饷⑸踔裂构舜萄巯ι杖展猓咳硕际羌谙疑希?
收网了……海与山夹着我们所在的海岬,形成绝好的包围圈。他们已经是无处可逃。
鬼域的海面巨浪滔天,而我方战船以厚重锁链头尾相连,坚固如履平地。
珍河的眼睛眯起了狭长的缝,深沉莫测。他深吸了口气,大声对布满海岬和沙滩的刀伊军士和高丽骑兵吼了些什么,然后似乎无意识的……伸出了一只手臂挡在我面前。
我心酸的咬紧了唇,殷红血珠滴滴落了下来。
“珍河……我……”
至少在现在……至少在这个时候我要把全部的秘密告诉他。
“我是……”
“娘娘……中宫娘娘!”
有一声激动到几乎要落泪的大喝从海中传来,听在敌我双方两边人耳里却都是不啻雷击。
我定睛一看,终于发现了站在东宫身边的仲衡……太好了,他还活着;太好了……他终于代我说出了我说不出口的话。
珍河立刻扭过头注视着我。
他琉璃般的浅褐色眸子……我垂下螓首不敢去看……
像深夜一样的万籁俱寂,不用想也知道……千万甲胄的眼光都在我们身上。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能原谅我的不坦诚么?也许能,也许不能……但我同样都是逃不掉一死——高丽骑兵里开始窃窃私语,最后所有人的手都断然按住了刀柄,只消等待一个手势就可以冲上来将我千刀万剐或是绑为人质。
是呢……我怎么会如此天真的以为:这个敌营里只有珍河一个会我国的语言?
透过云雾缭绕的海面,我看见常良的眼神凌厉到要杀人般可怕。接着他缓缓拔出配刀,走上前来在甲板上遥遥直指珍河的鼻尖,大声喝道:“把中宫夫人……不,把她还给我!”
殿下也好、仲衡也好,他们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以为我在若狭寺陷落的时候被刀伊挟持了。
但事态已经不再容许有什么迟疑。生死攸关的当口,只要拿我当人质他们就有生还和胜利的可能,怎么可以白白放弃如此大好的机会?
我感觉到珍河的呼吸渐渐重了起来,然后……他把什么东西从自己手中塞到了我手心里。
只有一眼……只要一个眼神就足够了……我鼓起勇气抬头望他,珍河表情丝毫未动,但是转瞬之间我们已经传达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还记得那句话么?
——我相信,真正的友谊却是可以维持成百……不,维持上千年的。在流转的岁月中,经过几番轮回也还是记得的……当时那会心一笑。
迅雷不及掩耳!所有的事几乎只发生在一瞬间:
毫无预兆的快速反剪住了珍河双臂,匕首不留情面的准确卡上他咽喉,我厉声向逼近的兵士喝道:“想要他的命,所有人都给我退下!”
情势陡然逆转。或许会有人听不懂我的话,但不会有人不明白我挟持了他们主将的事实。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而……谁也同样没有发现珍河中那一闪而逝的笑意。终于,我架着他走到了海岬的最边缘——远离刀伊大军刀箭范围的地方。变幻莫测波涛汹涌的海洋此时就在我们两个的脚下……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我低声说道。
还是初见时那最美丽壮阔的夕阳啊……
他笑了然后……然后望着寥廓澄净的大海——我们眼中的同一片海,以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再一次说道:“下一生一世再做朋友、知己吧……我等着你在一千年、两千年之后,轮回转世到未知的世界时相遇,最先一个准确的认出你。然后哈哈大笑着拍打着你的肩膀说好久不见了,像是只有数年未曾谋面的久别重逢朋友……”
然后珍河大声向战船上喊道:“谁来带回你们的中宫娘娘?”
“枕流,记住我们的约定。”他说完就将我推下了海岬……
“娘娘!”
跌落的时候,我听见海的那一边有无数的声音在呼唤着我……小宰相、侍从君、仲衡……很多很多人……却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说:“我来。”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如水月华洒在冰冷的海面上。我恍恍惚惚,像漂浮在云端……薄云中什么也看不真切、什么都好象虚幻——浮浮又沉沉……最后被他捞到。
是殿下,东宫殿下推开了难以尽数阻拦的手,亲自跳进了海里,向我游了过来。在被月光染成银色的海洋里,他抱紧了我……然后高扬起一只手臂,大喝道:
“开战!”
在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一切业已尘埃落定时,常良曾经这样微笑着对他的臣下说道:“能够想象么?在许久之前,你们的帝王独自泅过纪伊那一片冰冷的浩淼深海,只为了去解救……他所爱的人。”
双睫翕动的时候,有桂子般琥珀金黄色映满眼帘,是无穷无尽的粲然绚烂。九月末横扫着雨脚袭来的风……恐还不能称之为落叶风吧……吹进一室清凉,身处水晶天似的沁骨微寒。在夏日盖的丝绵被子里,裹了生绢的衣裳横躺着,悠闲看着廊前银杏遮天的叶子华盖。女房们或柳色、或二蓝、紫苑套色的公服也颠倒里季节混穿着,鬓影掠过时,留下未尽的脂粉香泽。远处水殿里清幽传来的筚篥声,都善感的觉得那好象是秋虫里的络纬……
初秋的弘徽殿呵……一切都是旧时的样子。
似乎,从纪伊战事结束回来之后我就一直这么颓唐的。是太劳累了么?还尘埃落定后,那莫名的失落?头次耳闻目睹了真正的战场,那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残酷壮烈之美。之后便……总之是胜了,国仇、己恨,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只差我去最后收尾。这个炎凉的世事里雨胜于花,偏要是得了势头才是最好的。到如今,原先晦暗不清的朝臣也各自见风转舵找定了效忠方向……好象整个朝野都在等待新皇后名正言顺的正位后宫。
总是要打起十分的精神,对镜理花黄:皓腕明如玉,衬着浓淡好几重的红梅打衣、凹纹细绫山吹色细长,依坐在伏笼熏染了黑方沉醇的味道……最后轻轻以二指优雅万状捏起蝙蝠扇子——一转身,是那个披了清风淡雪般的男子含着魅人笑意站在廊下,然后走上前来……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我。
一个朱漆的乌木盒子。
“受人所托,带进宫来给你。”
说着,盒盖机关在男人指下扣的一声,打了开来。
那个刹那……像惊动了风的栖居、惊动了叶的声息,秋风突然倏的卷了繁花般的落叶飞扬上天,以潇洒不群的姿态扫去一地凄凉。
风起。
风落时,是静静躺在盒中白绢上的褐发如瀑……
望着我不可思议的泪水渐渐凝集在了眼中,雪下笑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是这样的……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是的。”
“真的是?”
“是的。”
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但还是不能相信,非要执拗的缠住他一再问下去直到连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相信为止:“雪下……雪下……雪下……我相信……我真的没有猜错吗?再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是的。”而他也一遍又一遍回答着我,久违了的笑容与风同样潇洒不群、却又有着落叶的温柔。“我的中宫娘娘,现在主上和群臣们都聚集在紫宸殿等您去为此次海疆入寇事件做最后决断呢。”
我笑,终于笑了。
“左大将宰相参议平雪下。”非常严肃的称呼,却是笑吟吟轻吐道。
“臣在。”他恭谨万分般一个作揖,亦笑着回望我。
“移驾紫宸殿。”
帝国宫禁最高权力的核心紫宸殿,卫士鸣弦警跸之声响彻云霄。几乎所有公卿和殿上人都整齐排列在殿前白沙地上,女官们身着樱色和棠棣色的挂衣,依次端坐在殿上御柱边的几帐后头,而藏人们则长跪于御前东北角的栏杆边——情景甚为庄严。此时主上已然从中门进去了,我刚想推开屏风坐在他身边下首,他却不依不扰的挽了我同坐。乳母藤典侍抱着第一皇子一同升殿,女院夫人、梨壶女御的位席与藤壶皇后分列御座两侧。左大臣因物忌未至,皆是身着全黑束带官服的雪下和右大臣对面而坐。太政大臣到来时,尚还穿了很随意的紫色缚脚裤和朽叶色直衣,惹的女房们四下里议论纷纷。一时尴尬无比,待到他着恼问“那是谁在几帐后面”的时候,又寂静无声了。在旁人眼中,太政大臣何啻衰老了数十岁,连藤壶皇后本人都显得不忍再看下去。
主上眼神中有掩不去的讶异,带着疑问笑望着我披在细长外边那只一个清晨未见就遽然修短合度的袅娜长发……浓密如云垂下与身等长,色泽像是秋天里最深邃的湖泊。
“是假发么?显得越发白皙了。”他在我耳侧轻语道。
太过于亲昵……这可是在朝堂呢……
这次换我绯红了脸颊。于是持着缀了纨素小坠儿和金丝锁绳结的桧扇,边格开两人间过近的距离边掩着面偏过头去,笑言:“可不是……即使没有九月那‘有明之月’,也都‘难瞒吾君’也。”说着眼神就势戏谑觑他。这些日子以来,头发养的长了些却仍旧短的好笑。尚还懒得见人……不出弘徽殿的门,腻在主上的身边刻刻都不愿离开:晨起为他梳头、更衣,一切皆不假手于人。动荡的日子结束了,还是我们两个的今生今世纵成灰。只因是他,我全甘愿。
这时忽然想起件伤神的事情要同他说,悄悄用扇柄点点女御方向道:“东宫殿下似乎还不愿意回京,这可如何是好?那位总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这样放她独守空闺岂不让洞院大人难堪?”
主上颔首道:“此事朕之前倒是曾跟常良提过,只是被他在信函中婉拒了,说是自己自那场大病后身体孱弱、希望能在奥羽多逗留些日子修养。但据爱卿所言,常良在前线战功赫赫绝不似染恙……”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想起从前这两位相见时的模样,莫非是因为不满意梨壶的妃子所以百般推辞的?”
我蹇起了眉,有点不确定的问道:“还不至于吧……”虽则如此,心里却很孩子气的失笑了,我们两个现在还真是像为弟妹操心的唠叨兄姐呢。
话音未落底下已经都坐定了。除了调职后未参战的大宰帅藤原周平和已经阵亡的大宰大贰藤原正友、对马守大伴基才外,侍从大藏种继、志摩守财部善宗、壹岐守橘道珍以及升任纪伊守的文室理光等所有参战官员无论品级高低皆获准上殿,依次进行御前奏报。
冗长的内容惹的众人禁不住呵欠连连,对我而言却是一幕幕真实的画面:敌军的屠杀、乱民的劫掠……志摩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海洋,暴烈残酷的人间地狱,还有……和敌军主将间那一段阴差阳错、荡气回肠的邂逅与离别。
“……元日,分兵船越津若狭寺。东宫殿下与臣二人携三分之一兵力的精骑诱敌深入纪伊与尾鹫之间的鬼域海面。刀伊军与部分高丽海盗果真中计,跟随逃逸诈败的我军深蹈礁石密布的海域,损失惨重几乎伤亡殆尽。六日,敌军头目驰兵救援纪伊……”
“敌军头目?”主上好奇的探出身子垂询。
文室刚要开口解释,雪下微微一笑,代之答道:“回禀陛下,敌军头目是为高丽国流寇,其姓名难以考证,不过实乃不足挂齿之事。”
我低头不语,心中却忍不住想到:依他的耳目繁多,会不知道敌军头目是谁?这样明目张胆的敷衍主上,也实在是……实在是太好了。如果珍河的身份在我朝曝光,就是我对他不起,绝对会怀着歉疚之心一生的。
轻轻一咳。
文室继续说道:“此人趁夜率领纪伊余部纵火焚烧我军粮草营帐。夜色之下,风声鹤唳,大似敌军千骑回援。我军难辩真伪,人心遑乱之下遭到惨败,只得暂撤熊野速玉大社。幸得此时中宫娘娘御裁以大藏种继率重兵突袭,我军才解危为安。十八日,敌军全部兵力聚集于鬼域海与玉置山脉交界处,正中我军埋伏……”
话刚说到这里,太政大臣以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险声音沉沉问道:
“然后呢……对方总大将的首级取得没有?”
他是怕自己里通敌国的大罪被泄露出来吧,所以才要急着确认灭口与否。御帘内,我冷冷笑了……红梅殿大人,难道你不知道么?其实最致命的错误根本与那无关,藤原经雅……这个暴露的棋子已经没有用了,快点弃卒保车吧。
此问一出,聪明的文室立刻就嗅出了些须真相。所以他暂时没有回话,以清亮审视的眼神观察着庙堂上的气氛……有谁在好奇,有谁茫然,有谁紧张?
我站起身来,穿过重重叠叠月华边御帘,走到了暂时离开喧嚣的渡廊抄手边上……没有让任何女房跟随,一个人伫立在雕梁画栋下,凝望着远处落叶飘飞如同细雪的天空。青铜的风铃依依响动,何处霜林尽染、沉醉西风般宁谧……
华丽,绚烂,而又静美……
他的长发,此时此刻正低垂在我的耳畔。闭上眼,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张优美的、调皮的……却在杀伐决断时拥有非常可怕洞察力的面容。
那远远的、远远的天边,传来如同携来了梵音喜愿的羽翼飞翔声。
宫装灿若云霞的锦绮袖中伸出一双手来,让那只像天空之神般高傲凌风而来的鹰儿栖息。然后微笑着解下缚在它脚爪上的信函:
“此生珍重。”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仅仅四字。
“然则其早有防范脱身之计在先:以船十数艘乔为渔船徘徊于鬼域周遍,专待万一之时与亲卫兵士潜逃所用。此人狡诈非常,臣等无能……”
鹰儿小憩片刻旋又飞去,朝着天空最澄净蔚蓝的高处。
不要放弃梦想,如果放弃的话,一切就真的结束了。那封信从我手中缓缓滑落,和金黄的叶子一起……转瞬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