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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之三十六 云立涌(完) ...

  •   之三十六 云立涌
      被什么人捞上了马。
      惊魂未定,却立刻有张被头盔的护面盖住了的可怖鬼面瞬间跃然眼前。说可怖……可能有些过分吧,不过这副面相与其说是饿鬼,还不如说是舞乐里那个溜进天宫的麻雀小盗:丑陋中又隐约带了几分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可爱。但无比矛盾、形成截然对比的是:当我刚想笑而近看时,却蓦然发现就在这面具的唇角处,赫然绘着淅淅沥沥绵延不尽的猩红血迹!
      然后鬼面像变幻身段般被白皙纤细的手揭了开去,露出脸庞国色倾城、巧笑倩兮动人心肠……
      “枕流想去干什么呢?”珍河紧紧护心甲和腕套,笑眯眯望着我问。接着仿佛是不经意般瞥向揽住我的人,同样不动声色笑道:“藤原大人的身手真是令本人刮目相看,只不过依她的身份……这样似乎不合贵国礼法吧?”
      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我在这里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人——藤原经雅,本朝的中纳言和……与敌方暗通款曲的太政大臣密使。不过现在我紧张的不是那个而是……他的出现太可能暴露我的真实身份了……咬紧了嘴唇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我观察着经雅的表情。
      他措辞有礼却唇出字字如吐冰珠:“那么说,您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
      我此时想必已经脸色煞白了吧……而我肯定经雅早已发觉到了我的害怕,所以他才会故意顺着珍河的话这么问。
      珍河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她会开口说是。可是谁知她只淡笑着说:“知不知道都一样。枕流现在既然已经在我这里了,那么只要她愿意,她就和所有的所有完全无关。”
      莫名的……莫名的我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经雅冷冷一笑。像讽刺般,道:“恐怕您知道以后可就不会这么认为了,殿下。”
      殿……下……?
      珍河不置可否的笑笑,没有再理会他。她手法利落坚定的放下了护面,手中马鞭懒洋洋指向若狭寺的方向,临打马而去前冲我挥挥手道:“那我就先去把他们解决了再说吧。”
      我定睛朝远处一看,只见船越津若狭寺本阵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即将被暮色笼罩的天空被无数支松明火把映的通明。从今浦和鹈方连到二见浦和岛之石门最后延伸到这里刀伊本阵,非常清晰明显的可以看到黑压压一片的重兵由不同阵营纠结而出。
      滔天海浪卷着碎石冲击暗礁和沙地,是风起云涌的前兆。
      但人声与海啸声同样鼎沸、高亢。
      熊熊火光映照出一张张被战争扭曲到癫狂的脸,他们像疯刀般渴望着鲜血和人肉的飨宴,他们狂热的追随在某人身后绝尘而去,口中呼喊着听不懂却令人战栗的口号!而那个被包围在震天呼号的正中央、戴着兰陵王面具一马当先呈现与之前绝然两样威严面貌的总大将就是……
      “‘珍河……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珍河。’”经雅注视我道:“我想,你大概对此人的了解就这么多吧?”
      我难以置信到连反唇相讥的意识都没有了。原来真相不但容不下什么幻想迷梦,甚至比现实本身还要残酷许多。
      “那些追随者们正疯狂高喊着的口号意思是——‘高句丽复国!公主殿下战无不胜!’”
      ——“我的名字是珍河,父亲的祖上则是一个被部属背叛而死的可怜男人。”
      一切都对上了。
      被部属背叛的王族……她是弓裔王之后、高句丽的公主。
      原来在这场战争中,我的对手从一开始就是她。刀伊的背后不是高丽王氏而是前高句丽的遗族,还有那个本来我都想不明白的战争目的:不是抢掠也不是屠杀,是他们至今都没有放弃复国的理想,所以才会和太政大臣联手。
      他许下了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不过绝对跟疆土有关。
      因为复国需要属于自己的土地。
      “你知道为什么在一夜之间若狭寺就被团团围住、而守军居然什么都没有觉察出来吗?是那个人下令星夜将骑兵所有马匹解开缰绳放入后山、以精锐骑兵以夜色做掩护泅海而来,再寻找到各自的马匹。就是这样,以神鬼莫测的姿态将千人的骑兵大军运过海岬,最终兵临城下。”
      经雅缓缓松开了手,放我下马。
      “你不该冒这个险的。”他的声音冷洌一如往昔,却搀杂着隐似寒潭般的情绪。
      我抬起脸来正视着他:“这些本来都不会发生。”
      “你是要我说抱歉吗?”
      经雅居高临下,高傲英气一如往昔的态势不带任何软弱悔意。
      “我绝对不会对曾经做出过的选择而后悔。枕流,你可以不择手段报复我,但是没有必要为了这样的我而把自己陷入仇恨的愚昧中去。”
      “经雅,你怕我杀了你吗?但……我恨你,恨到心里一直一直想着你恨到根本没有办法忘了你……”话音未落就被堵回了唇中。
      他从马上俯下身来吻了我。
      嗅花一样覆盖着的唇,像没有温度般冰冷。他垂下的发丝,他的怀抱……多少年、多少岁月前曾经熟悉到流泪的气息……我沉重的闭上了双目。
      是冤孽的情人,还是一生的夙敌?
      睁开眼睛,而他冷冷的笑了,却无比凄凉……凋落,一如冰瓷碎片、寒雪飘零。
      “既然这样……那你还是杀了我比较好吧——就在这里杀了我,然后彻底的忘了我。永远和仇恨诀别。”
      然后经雅别开脸去,不再望我。
      我懂他的意思:这瞬间,他又做了一个决定。
      此时我们都握有彼此致命的秘密:混入敌营的中宫,与背叛己方的朝官——保全秘密就意味着保全性命。所以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只要我能活着回到京城,他就势必将被朝廷以里通外敌的罪名惩办;而他想要事迹不败露,也势必要杀我封口。
      但他在我面前走了。
      头也不回。
      我倒在地上,在空荡荡的敌营里像个疯子一样纵声大笑。
      藤原经雅,你够狠,但你还不够狠到底。先为了权势背叛了爱情,却又转而背叛权势而投向爱情。选择了一个自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却不坚持到底,所以你的人生注定是个悲剧,这种不坚定也终将毁了你的爱情包括……你自己。
      在爱恨情仇的棋局结尾,是我赢了。
      因为我刚才说的话全是在骗他呢。带着通彻心肺的神情说爱——现在这对我比呼吸还要容易,说我迄今为止仍旧爱着他所以才要报复他。冷酷的心好比钟摆,我骗他的动摇和他的……决定。
      但我知道——他全都知道。
      所以真正愚蠢的人是他。

      用不了多久了。用不了多久,这一片国土就会被我完全掌握在手里。但是我又得到了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梦寐以求的权势?可我过的比生命的前十七年要快乐吗?
      我没有走。
      不知为什么,虽然才初初相识而且是敌对的身份。但总是感觉到有珍河在地方,即使是刀伊的本阵也可以让我的心舒服一些。是惺惺相惜吗?终于坐实了我的猜测:她有着和我一样的执念,为了仇恨而生存下来的人,又要为了生存继续仇恨着、战斗着,还要带着笑。夺造化之功巧为己用的本阵、运筹帷幄单骑驰援纪伊……种种的种种,如果有一天珍河和我一样执掌了一国的政权,那我们之间会变成如何?抑或是说,这两个国家会变成如何?
      等到珍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初更了。可以从数量上明显看的出,骑兵——尤其是马匹已经折损大半,士气和之前出发时相比低落了许多。和其他得以生返的兵士一样,她浑身是血疲惫不堪,但仍然是笑眯眯问我:“抱歉了呢枕流,我们要立刻拔营出发到纪伊。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敏锐的发现有汨汨血丝顺着胸前铠甲的缝隙流了下来。
      “以你现在的身体……出发没有问题吗?”
      虽然听不懂我的话,但所有在场的人都望着她。而珍河非常果断的摇摇头面对着他们表情轻松的笑了起来,大声说了什么,然后就看见兵士安定的态势。
      是刚刚被大藏重创了么?所以士气已经沮丧到容不得任何小小波动的地步。即使珍河你明明受伤了,还得隐忍着不说……不行。
      我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几乎是强行的、在刀伊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挟持了他们的总大将出去。离开位于中轴线地下、空气污浊的本阵中心,目标是蜻蜓住的岩洞。珍河的伤势在胸口——虽然她极力在掩饰,可是皱紧的眉头骗不了人,一定伤的不轻需要立刻包扎。
      但是蜻蜓不在。
      “我让她去照看重伤的士卒了。”仿佛是看穿了我的恼火,珍河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
      我利落的把清水舀到木桶里,用牙齿刷的一声扯下裙摆的布条沁在水里……就像曾经照顾过偶尔受伤经雅的那样。接着问道:“那你怎么办?之前都没有受过伤吗?”
      “自己简单包一下就可以啦。”
      珍河刚要伸手接过布条就啊的尖叫了出来,一跳离我三步远。
      “你在干什么!”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无辜的答道:
      “当然是先帮你把衣服脱了。”

      经过初夏生满淡黄色花儿的伊势路川河口而下,是大片的杉树和扁柏山地,与座佐池、薄月池等海迹湖相映成趣。虽然颠簸了将近一天一夜,但经过简单的止血,珍河原本苍白的脸色奇迹般复原了许多。在从鸟羽向尾鹫的路上,他甚至还充满不可思议与兴致勃勃的向我讲述了若狭寺二次合战的经过。
      对,不是她而是……他。
      暂时休憩片刻的间隙,我边回想着,边用几分忍俊不禁的心情仔细端详着珍河轮廓清晰的侧脸……
      那时正是海边黎明前,天仍旧漆黑一片,看不到丝毫亮光。
      “枕流不用担心我了,我自己……”珍河像瘫倒似的半躺在榻上,痛的嘴唇渐渐变成青紫色。但还是坚持拒绝着我的援手。
      我对她莫名其妙的固执禁不住要发火了:“你又不是个孩子,怎么这么别扭呢?快些过来,马上不是又要出发么,如果伤口恶化了怎么办?”
      珍河带着没辙和哭笑不得相掺杂的表情看着我,刚要开口说什么又被我抢白了去:
      “这样婆婆妈妈的可不像是珍河你,还是你觉得我是对方那边的人、把伤口交给敌人不放心?是那样的吗?你说的我们是朋友都是假的吗?如果并非如此的话,我又不是男人,你怕什么!”
      “你当然不是男人……”她终于放弃般的苦笑着轻叹了声,接着吐出了让我几乎没因为过于震惊而晕厥过去的句子:“你不是男人,但是我是。”
      “啊?”
      望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珍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于是她站起身,走到昏暗的烛火前。先是解下了铠甲,用手指将瀑布般的琥珀色卷发掠到雪白颈项一边,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将里衣襟口松开,自肩膀层层褪下……
      烛影朦胧映照在光滑的岩石上,是只属于成年男子肌肉结实的骨架、修长的四肢。
      真正的凝滞只有刹那,我想,我大概能猜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珍河不是前高句丽的公主么?”
      此时镇静到连自己都感觉难以想象,我静静拧干在温水里湿透的布巾,走到珍河的面前。他没有再拒绝下去……他也没有最后再拒绝的理由了,任由我用它擦净左胸那个血肉模糊的箭伤。
      “不,枕流,他是高句丽唯一遗留下的皇子。”
      珍河脸上写满了寂寞的神情……就和那天初见时一样,述说着梦想的他是寂寞的,就像是一只翱翔在浪尖的白鸟。
      他淡淡的讲述,像是在说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
      “看着哥哥们一个个以皇子的磊落身份被杀死,而我只能选择苟且偷生。为了活下来,就要顶着嘲笑和讽刺的眼光作为仅仅因为敌人的仁慈而留存的公主在监视下长大。不过我不在乎,真的……枕流,想想死去的人,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但是我不想让这种牺牲都变的没有价值……看着自己的姐妹被逼迫嫁给不爱的男人……我……”
      当我的眼泪滴落在他胸口时,珍河没有再说下去。
      “那你呢,告诉我……你眼里的悲伤。”他用手指拂去我的泪水:“你的眼泪不仅仅是为我而流的,对么?”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故事了,”我用如镜般平静的微笑说道:“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是个不该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多余人……”
      初夏了,星光隐没,而在微微的曙光到来之前,四周变的暗淡,像曜石般无尽的黑夜。浅绿色的萤火虫如同因苦恋而无法转世的灵魂,低低徘徊……我拥抱着他,我们屏却一切世俗的东西一切虚妄的□□相互依偎,就像是被一张树皮包裹着的树:体温相同,有着相同的颜色。
      我们都是一样的——
      连掉泪的时候都要让自己带着笑。
      “……然后你知道我有多惊讶?以前只在宋国的书上看到过那个东西,没想到真被人制造出来了!结果我就……枕流?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此时珍河风姿秀逸的脸上正带着非常不悦的表情。
      “什么东西?”
      “就是绊马索啊!”珍河立刻眉毛拧成一团咬牙切齿道——看来我连忙补问的这一句,成功转移了他责怪我发呆的注意力。“我的骑兵本来对付大藏种继那些人绝对是绰绰有余的,可是谁料到他居然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一手。让大量的兵士埋伏在低洼处,用绊马索勾飞驰中的马腿,当然是一勾一个准。等到骑兵猝不及防从马上摔下时,再用乱刀砍杀他们。这招太阴狠了!要不是这个,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刚得手就丢掉若狭寺。”
      我胸口一窒,有了稍微安心点的感觉:大藏种继收复船越津了。这样一来他重创了敌军,就如我所愿的将他们赶进设在纪伊的圈套了。那将是敌人的坟墓——最后的葬身之处。
      “对不起。”
      在心里说道。
      对珍河隐瞒了真实身份,我别无选择。在这个战场上死去的人太多了……若狭寺沦陷时的死难、对马守大伴基才、还有……橘齐信。刀伊高丽这方想必也不会少吧。虽然是敌人,但丧失的没有差别同样是生命。这就是战争,战争让无数本来没有憎恨的人互相争斗、在我们身边死去。我无法憎恨珍河,纵使是他与太政大臣达成协议进攻我朝、造成那么多人失去亲人和爱人流离失所;我也无法不与他战斗,因为我们的梦想隶属战壕的两边!
      还是别无选择,是我们的宿命与悲哀。
      “已经可以看到纪伊海边的白沙了,真美……”珍河低声赞叹般道。
      而我没有说什么,悄悄的别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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