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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之三十八 雪葬(完) ...

  •   之三十八 雪葬
      现在想想……所谓爱情,最深刻的悲哀,并非为了所爱的人而死或是双双殉情,而是背叛那段曾经全心全意付出的爱恋,再回复陌路的原点。
      经雅,纵使时光的流逝麻木了恨意与执念,但……从那个春日到这个初冬,属于我们的一年四季已经过去了。
      御前水池里聚集的水鸟渐渐多了起来,纯白的羽毛不沾纤尘翩然世外。花的颜色浓淡、天空、明月、霜雪……有着这个季节独具的寂寥美丽。缘廊遮帘放下后露出女房们重重的衣裾,冻红了的指尖和晶莹剔透指甲笼在熏香上头呵暖。偶尔有一两个年轻好奇的禁不住投射了视线过来,用扇子柄挑起弘徽殿凤凰桐丸的月华边帘子向这里张望……
      我笑的无所谓的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位并非初次晤面的女子。多年之前,她是抱着我的衣服娇弱而又坚定的小姑娘;而如今,她是为了挽救自己的丈夫、强忍着害怕一个人走进中宫御所的妇人。对呢,这位正是红梅殿四小姐——夺去我爱人、取代我全部幸福的女子。有多奇怪,我说不清楚……曾经青梅竹马的回忆,是每日每夜噬咬着我锥心刺骨的毒药。但曾几何时,一张温柔的笑靥整整占满了疯狂的心,让它没有时间再去恨再去怨怼再去自己折磨自己。常夏小姐……还有橘齐信,你们或许会觉得奇怪吧……此时此刻我居然再也感受不到嫉妒与愤怒了。
      爱已离开,就像顺着嵯峨野的清泷川斜斜飘飞而下桂川的枯黄落叶。
      我怀着心事并不说话,她小心翼翼的揣测我的神情、也未敢开口。而终于打破沉默的是小皇子咿呀的学语声,他蹒蹒跚跚向我走过来,边咧着灿烂笑容口齿不清的喊“母后、母后”。
      她忍不住绽开了轻松微笑,带着几分央求与渴望问询道:“娘娘……如蒙允许,可以抱抱殿下么?”
      中务乳母脸色一沉,故意咳嗽了几声。我闲散靠住胁息,示意小荻把皇子领到她面前,点点头。然后就看到正是好顽年纪的小皇子用胖胖手指摸向她头发,先是试探性的抓抓、然后放在自己鼻子前面闻闻。四小姐先是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那孩子天真无邪的样子复又笑了,边用轻柔的动作抱起他来亲昵逗弄,边对我笑道:“今日目睹了殿下的御容,愁思之心亦得到宽慰了呢。”
      看到她虽与我说话,目光却仍是眷恋看在小皇子正嬉闹着的身上的。这个单纯而善良的女人也许会是个很好的母亲吧,只是她与经雅之间结缡数年却没有孩子。
      “夫人的愁思,岂是稚儿痴态可以舒解……”我轻叹,道:“为何不去恳求你的姐姐和父大臣呢?”
      她的来意我想我还是清楚的:珍河在船越津拔营后,留下了大批未来得及销毁的信件。东宫殿下派文室理光在太政湮灭证据之前带人马飞驰去全部保管起来,亲自运送到京城面呈给我。雪下连看也没看就笑着断言:这些密函用处不大。而我逐一阅览了之后也只有同他一样冷笑了……太政大臣的老谋深算与阴险决不是经雅可以预料到的——所有的信件都是他口授经雅所写,里面历历皆为经雅的笔迹、同样不留自己丝毫蛛丝马迹。
      如果经雅能和雪下一样同时具备可怕的野心与智慧,并且同样自幼生长在诡谲宫廷旋涡里,或许结果会有不一样吧。
      “求娘娘垂怜救救中纳言大人吧!”她登时伏倒在了我面前,连脊背都因流泪而瑟瑟发抖难以挺直。四小姐呜咽着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颊,不住的顿首不住的哀求:“娘娘……妾身的父亲容不了中纳言了……请您……”
      她有多伤心呢……对这个冷漠的丈夫?我沉吟。宫闱坊间的流言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的:在众人面前,经雅以正室之礼敬重她,然而夜宿红梅殿的次数却少的可怜。这又何必呢……他牺牲了一切而娶了她,却不善待她。对于这样的消息我该高兴吗?还是窃喜?那为什么心里只摇着头想到“人真是愚蠢的动物”?
      “你……爱他吗?”尽管从来都没有走进过他的世界。
      她愣住了,不知道是因为我的问题、还是因为我出乎意料的温和语调。
      算了吧……有什么好恨的呢?我为什么要恨她?她从来都没有走进我们之间……一切都快结束了,该受到惩罚的人必将接受应得的天谴。而该得到幸福的人……也将会以自由之身在对的地方寻求到幸福。
      我也好,她也好。
      “我是他的妻子呢。”交织着泪水和莫名悲苦笑容的回答。女人柳烟薄媚的眼里波光盈盈,一泓伤心中映照出我的影子……不得不动容。我站起身来走到格子窗边出神的望着窗外干燥无云的天,长长叹了口气,道:
      “那么……在你眼中……他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样的天气,是要迎来初雪了么?
      “我不知道呢……”四小姐笑着,让泪水就那样直直滴落下来。在此时,这个一直以柔弱腼腆形象留存在我记忆中的小姐好象难以抑制、说出了或许这一世都不可能再有胆量说出的花:“娘娘……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很多很多年之前,我就明白自己永远无法违逆父亲的命令,人生也全是由父亲来决定——就和几个姐姐一样。直到那一天,父亲对我说有个人将会做我的夫君,准许我先在帘后偷偷觑一眼……那个时候,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非常俊美却冷冷的面容、像冰一样难以亲近的态度,让人……让人忍不住的想去抱紧他肩膀……我这么说很可笑吧?娘娘……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真的在感谢上天。但我不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多少年过去了,我们顶着夫妻的名分,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爱吃些什么、喜欢做什么?”
      背对着她的我,同样潸然泪下。
      在这场长久的、长久的怨恨与孤寂中,究竟谁错了呢?谁都没有错,却也都是错。原本相爱的人被荒唐的命运剥夺了厮守的权力,不相爱的人却要面对和伤害别人同样无辜的真心……然后转瞬之间,年华便这样似水流逝、斗转星移,就这样耗尽一生。
      “不要怨他,夫人。”为了避免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落下,拼命的去盯着天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一如往日,说道:“他对你的温柔就在于……什么都没有让你知道。”

      再也无法转圜,我们的这一世已经耗尽了……
      桂川的潺潺秋水,载着落叶流动。埋葬了多少岁月的、银白色的水面,小小磷火像灵魂般飞舞在寂寞的天与水之间。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缘法……一样的深秋,我们的邂逅在深秋,在深红色彼岸花如火如荼的怀抱中。曾经的惊鸿一瞥恍如隔世——也只能留到下一世了。
      而这里,多年之前腥风血雨浸染红叶的桂川……我们的缘灭之地。这么多年来,两个人勾心斗角玩弄权柄,可转来转去,不想又回到了原地。
      于是我笑了,是笑伫立在这里的自己,也是在笑他。然后开口,向着不远处身披雪样素白单衣、明知我已经来了还出神望着幽深河底的男人说道:
      “你在这儿。”
      “是,我在这儿。”
      月光下,经雅转过头来看着我,静静答道。
      “过来吧,枕流。”
      我慢慢走向他,一步一步的……好象是踩在薄冰上,一不留神,就会陷下身去万劫不复。看着他湿濡着寒冷水气的凌乱黑发,还有透出浅浅领口那仿佛早已丧失知觉的冰白肌肤,我问道:“知道我来做什么,对吗?”
      他笑,用我很少见到的笑容,呵出的白色暖雾化解开弥漫在我们之间千年不散的冰墙。
      “你是来带走伏罪自裁的藤原经雅……他的尸体……”
      话音未落,我扑上去抱住了他——用劲我全身的力气去……最后一次拥抱他。就那么一个刹那,漫天大雪像鹅毛一般,飘飘扬扬洒落。初雪,在为可悲又可笑的我埋葬着这个世界……埋葬了我们。
      就那么紧紧抱着他不松手,然后两个人都倒在了寒冷彻骨的水里。
      我的泪滴落在他的眼里。
      殷红的血顺着握刀的手腕,从他的身体里流到我身上。我伸出鲜血淋漓的手,颤抖着摸索着抚摩向他的脸颊,在微弱白月光下描绘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线条和每一寸肌肤……水渐渐漫了上来,像就要同时淹没我们两个人的生命般……毫不留情的蔓延、浸没。
      就这么死去了吧……一起死去好了。
      我伏在他的胸膛上,痴痴看着那张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像疯子像发狂像溺水者攀住浮木一般吻他。求取赖以生存的空气,还有那一丝丝温暖的气息……死亡的吻。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
      他安详闭着的双目,泪水流了下来,合着我的泪。
      我们相拥的身体任由冰冷的水淹没,就像是一棵有着同样温度、同样颜色、一同呼吸着的树,等待着冬天的降临。
      “枕流……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在和泉,你吵着说要和我一起看昙花开放时的情景么?”
      “记得……我们两个熬了整夜,等待它开放,雪白的花儿……那么美,我想我一生都忘不了……那么美的样子。”
      “还有土佐的白梅……最清灵、最纯洁……的样子……”
      “永远……永远都会记得。”
      “那……记得我第一次向你表白心迹的时候么?”
      我咽下泪水。
      “你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只是在错身而过的时候把一张纸条塞在了我手里……愿揽云岚于怀游红尘,忘俗遗世共此生……我……”
      寒冷的水面像奇迹似的……划着光晕的圈子一层层结上冰来。世界银白一片,这提前降临人世的初雪哪……美的凄迷而妖艳万端,连意识也迷惘了……这多么像,多么像上天为我们准备的葬礼。就这样死去……我最初的爱,生生世世相伴,永远再不分离。
      但……他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愣愣的看着他,不可思议的看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狠命推开了迷离恍惚的我,不避不让让冰冷彻骨如同利刃般的水独独漫过自己。
      “枕流,对不起。”
      曾经以为,到了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骄傲的、不愿说一句对不起。
      “好冷……我好冷……”
      在极度寒冷中,像高热的病人一般……他喃喃自语着说。表情好痛苦……好痛苦……现在,他再也没有办法离开我,再也没有办法伤害我了……
      我深一步浅一步、不管不顾的冲进水中央,抱着他、拥着他的肩膀……那最初、也是最终唯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肩膀,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才可以为他驱走寒冷与孤寂……谁都不行!换了谁都不行!
      “你只属于我……从来只属于我……对我发誓:即使死掉腐烂掉也是我的——也是枕流的!”
      而他……经雅笑了,笑着无力的垂下了手。
      “从来……从来都是……”
      然后,那一丝笑容就这样永远凝固在了他的容颜上。
      一切都结束了。
      说什么“愿揽云岚于怀游红尘,忘俗遗世共此生”……他终于被我而杀,在我的怀里断了气。但我发誓,这绝对绝对是我今生今世最后一个杀的人了。
      漫天飞雪。
      “再见了,哥哥、经雅……夫君。”我冷冷笑着站在桂川岸边,以依旧优雅万状的姿态拧干长发,一边看着他的尸体缓慢被白雪覆盖。鲜血中绽放的美丽狂气,依旧是倾世的绝艳姝丽。最后轻轻翕动樱唇,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再见了,我的年少时光……所有的悲伤与想念。”

      然而……翩然转身时,却是如遭雷击脑海里顿时空白一片。时间好象在瞬间停滞住了,我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望着这个最最不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再也无法不动容。
      于是过了好久好久,才干涩的问道:
      “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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