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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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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在河边汲水的女人中,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站在森林边缘的那个男人。
他沉默地站在菩提树边,黑色长发披到肩后,身上挂着的破烂布条像是衣物的遗迹。他的眼睛颜色如同黎明天空,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们。
有人惊叫起来,水罐子打翻在河边的圆石上。女人们惊呼着聚集在一起,犹如一群惊弓之鸟。
很多年前罗刹开始横行大地的时候,许多圣地遭到了劫掠。她们的丈夫原本是各地的仙人,迫于无奈躲到了这个林中聚居在一起。他们的生活隐秘而安静,很少被外来的陌生人打扰。而这群女人更是许多年都未曾见过除了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了。
“你是什么人!”胆子最大的一个中年女人终于喊出了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男人开口了。
“我来找人。”他说,“曾有一个抱着一把黑弓的女子经过你们这里。”
女人们面面相觑着。
“没有这种事。”中年女人厉声说,“这里是仙人们静修的森林。外人没有许可是不能进入的!我们都是女流之辈,不能随便和外来人、特别是男人说话。请你快离开吧!”
男人没说话,抬起头眯起眼,轻轻嗅了嗅空气。
“她的气息还留在这里。”他轻声说,“她的确在此逗留了一段时间。我嗅得到。”
女人们都齐齐打了个寒战。他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但他嗅空气的那样子太像一头野兽。
“我们都是大德的仙人之妻,难道还会骗你?”中年女人尖声说,“我们的丈夫很快就要从冥想的地方回来了。你要是不想被诅咒,就快快离开这里吧!”
那男人低下头,直直地盯着中年女人的眼睛。
“你说谎。”他说。
中年女人浑身都僵直了。她也直直地看着那双深而幽暗的眼睛,仿佛受到催眠,她感到恐惧,没法挪开视线。那双眼睛看进了她心底。
“她来过这里。”那男人说,朝那群女人来回看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女人们都着了魔一样在河边站定着。过了一会,有一个女人小声说:“是的,有个那样的女子来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抱着一把黑弓,看起来丢魂落魄。”另一个女人说,她的眼神也在发直。“她恳求我们的丈夫收留她。她说她在罗刹的征伐屠戮里无家可归。我们看到她身上的伤痕,竟然也就信了。她说她会做饭,也会干活,只要我们给她一个容身之地就好。”
“我们出于同情收留了她。”那个中年女人也开口了。“一开始她的确表现不错,手脚也算勤快。但是我们不久之后就发现她到底是什么货色。”
男人沉默着望着她们。
“我们知道了她是谁。我们给她好吃好喝,她却竟然自以为是,不好好听话干活,竟然还跑来向我们诬陷我们的丈夫,说他们想要对她不轨。我们觉得一般女子不可能如此没有廉耻,我们的丈夫也认同这一点,于是通过占卜和征兆知道了她的身份。”中年女人的语调越来越严苛。“原来她早已臭名昭著,难怪会干出那种不要脸的事情来,而且为了骗取我们的同情,她竟对我们撒谎。”
“我们的丈夫知情后决定立即驱除她,”另一个女人说,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不自觉的幸灾乐祸,她拼命想掩盖,可是嘴巴却不顾及她的意愿,依旧在滔滔不绝。“她真是发疯,竟然跑来跟我们求情。她说她没有诬陷仙人,她说真的是无家可归了,请求我们给予她慈悲……”
另外一个女人哈了一声。“呸!她丈夫犯下滔天大罪时有什么慈悲!”她说,“而她自己竟然还不觉得可耻。”
她说得太快,几乎噎住了。
男人转开了视线。他闭上了眼睛。他几乎能看到,就在他站着的这个地方,有乌黑卷发和蜜色肌肤的那个女子孤零零独自站着,怀抱着黑弓,她的头发披散了,发间带上了河水的味道。
“萨蒂,”他轻声呼唤着。
“是的,我们不能容忍她。”中年女人说着,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再怎么恳求也没用。我们根本没兴趣听她那些可怜的申诉,把她赶走了。”
“她去了哪里?”男人说。
“谁知道,”女人冷漠地说,“我们也不关心。要不是她,我们这个圣地的宁静怎么会被打搅。她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荒野上才好。这里所有的仙人都有家有室,而她一个单身女人,仗着自己年轻漂亮,连点规矩也不懂,整天游来荡去,有意无意地勾引我们高贵的丈夫……”
女人们纷纷点头称是,在心深处,她们全都感到很惊讶。这都是她们联合起来把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赶走时真正的想法,可是不说出来,她们自己似乎也不知道。
男人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盯着她们,在他幽暗的眼睛底部燃烧着隐隐的火焰。
如果女人们知道他是谁的话,可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因为愤怒正在他心中滋长,他原本从未体验过这种情绪,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过了一会,男人垂下了目光。他一言不发,开始转身沿着河岸走。
“你要去哪里?”中年女人盯着他说。不知为何,她开始把目光投向他近乎□□的身体。他的身体上覆盖着灰烬和泥土,但在灰尘下,他的肌肤散发着光辉。他看起来如此粗野放浪,可他的身体具有难以言喻形容的力量和美,那是她们衰老的丈夫身上从不具有的。
她发现自己在用贪婪的目光追随他。而周围的女人们也全都如此。她们全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她们直勾勾地看着他,思想里突然一片空白;她们只想触摸他,只想抓住他。水罐和绳索掉落在了地上。她们开始尾随在他身后,朝他伸出手,发出各种声音,媚笑和恳求,挑逗他,还有人撕扯自己的衣服,求他留下来。
他走得并不快,低着头。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她们尖声喊叫,发狂地要追上他,她们迈动脚步、气喘吁吁,却总是离他两三步远。
她们走得越来越远,有人急得嘴边泛起白沫,有人跌倒了还在继续追赶。远远地,在河边的村庄,传来了她们的丈夫回来后找不见妻子气急败坏的吼叫。可这群女子全都没去理会。她们火热的眼光只盯着前面那个垂着头走路的男人。她们一路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追在他后面,只想要触碰到他撒放光辉的肌肤,只想要把身体贴上他的躯体,只想要拼命吻他。
男人走到了河水最宽最深的地方。他毫不迟疑地迈步朝河中走去。河水清澈和缓,漫到他的脚踝。他毫不费力就走过去了。
女人们在河边停了下来,呆然地望着他的背影。河水浑浊、奔腾咆哮如雷。有人尝试着往下走了一步,踩到的石头滚翻,她跌入一人多深的湍流中,险些被卷走,其他人急忙把她七手八脚拉起来。她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过河岸,越走越远,她们急得发狂,绝望不已,伸出手拼命地抓挠着空气。
就在这个时候,强烈的悲痛刺入中年女人的心口。她突然清醒了。她跪下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她意识到这是报复。
“求您原谅!求您原谅!”她嘶喊起来,羞愧得几乎死去。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全都回过神来。她们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遭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之后,满含耻辱的哭喊集体爆发了出来。而她们丈夫追赶而来的咆哮和怒吼声已经近在咫尺。
他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他闭上眼睛,把头轻轻靠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上。十多年前,她可能就在此地休息了片刻,他还能辨别出她的气息。
但就到此中断了,河流掩盖了她的踪迹。
“萨蒂。”他依旧轻声说。
他静静等待着,直到黑弓传来了她的呼吸和心跳,直到他再度看到她坐在窗口的侧影。
于是他继续开始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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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城市已经遭到罗刹的毁灭,瓦砾和尸体混杂着堆在街道上,尸臭四处弥漫,乌鸦在天空中啊啊叫着,豺狼公然在房屋里四处游走。
那两个男人蜷缩在城市的残垣断壁下,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其中一个歪倒在同伴的怀中,脸色发黑,快要死了,另外一个还有口气,但眼神麻木呆滞,他抓着自己兄弟的手,眼神无望地看着天空上盘旋的食腐鸟。
他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影子漫上他们的脸。
尚有一丝气息在的那个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瞳孔放大了。
他看见黑发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影子在他身后呜咽扭动。他犹如这个城市的毁灭本身。死亡和可怕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男人的眼睛和从前一样深,但双胞胎却打了个寒噤。
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完全不同了。
“达湿罗。”他说。
昔日俊美少年的影子已经彻底从双马童身上消失了,他们只是两个过早衰迈的男人。达湿罗呆呆地望着他,随即笑了起来。
“世尊……是你,是你,我们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
男人抬眼望了一眼天空。
“萨蒂后来找过你们吗?”他轻声问。
达湿罗苦笑着。
“我们遇见过。”他说,“她抱着一张很大的黑弓。那弓让人害怕,她却一直拿着不放手。”
男人低下脸来。达湿罗很惊讶,因为他看到男人脸上浮现了喜色。
那是真正的、甚至他本人都不能察觉的喜悦之情。
就像是渴了很久的人喝到水,饿了很久的人吃到东西。
那是人世间的渴望,人世间的欢喜。
这种表情不应当属于达湿罗认识的那个人。这让人恐惧,就像看到死物说话,看到白日的天空上出现星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达湿罗闭上了眼睛。他的弟弟那娑底耶已经到了死亡边缘,呼吸污秽轻浅。“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低声说,“也许……是十多年前?她的状态看起来很差……我们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她忘了。她问我们要食物和水。我们给了她。”
男人没有说话。
“她问我……能不能在我们身边待一阵子。但你知道,我们没法让她留下来,虽然她看起来精神恍惚,但那时兵荒马乱,罗刹还在四处劫掠,我们也并没有余力帮助她……”
“后来呢?”他问。
“后来她走了。”达湿罗说,紧紧抱着弟弟的身体。“听说那时候达刹在举行一个祭典。”
“祭典,”他重复着说。
“是的,很盛大的一个祭典,自从罗刹开始作乱,从未有过的隆重祭典……世界已经混乱了太久,达刹为的是驱除邪气,祈祷胜利。人间的国王和仙人都去参与。萨蒂听说了,于是她说她也想去。”
男人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这么说过,”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但她不该去。达刹不会欢迎她。”
“我们也这么劝她。但说实在的,她一个女子,孤身一人,没有其他人愿意收留,她还能到哪里去呢?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啊……她说,他怎么也会原谅她的吧……”
“达刹不会。”男人的脸在痛楚中扭歪了一瞬,达湿罗呆然地看着他,那又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本不会也不该出现在那张脸上的表情。
男人闭着眼睛。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她不该去……她为什么一定要去?她从前也曾在荒野里独自生活……她为什么一定要去请求他人的庇护,要回到她父亲那里去?”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达湿罗凄然笑着,“因为你几乎谁也不需要。可是萨蒂不一样。纵然她可以穿越荒野,用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找你,独自旅行,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活着……单单只是活着,没有目标和希望,那一个人太孤独了……没法忍受的……你知道吗?”
他和垂死弟弟交握在一起的手颤抖起来。
男人望着他。
达湿罗低下了头。
“她说她要去找她的父亲。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她的任何消息。”他疲惫地说。“你如果要去找她,那就去吧。”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男人最后说。
达湿罗抬头看他。“做什么?”他有点呆滞地问。
“你们帮助过我,也帮助过萨蒂。”男人说,“告诉我,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
达湿罗呆呆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帮助…………”他说着,一种突如其来的饥渴突然攥住了他的目光。他两眼发红,伸出了双手。
“我的弟弟就要死了。”他说,“我唯一的弟弟,我唯一的朋友。”
“是的,”男人低声说,“我看得出来。”
达湿罗哭了,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
“那个时候,你把甘露给我们,我们把它还给了你。因为那时候我们太年青了,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们甚至不认为自己会老,不觉得自己会死。可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只有年轻人才敢放弃永生的权力,但现在我们有了智慧,也不再傲慢了。我错了,世上没有人是不需要甘露的。求你把甘露还来吧!”
男人注视着他。
“那么,”他最后低声说,“甘露只有一滴。你是要给你弟弟,还是你自己用呢?”
风从废墟上刮过,吹走了尸臭。天空里清清静静,一点乌鸦的影子也没有。
达湿罗垂低了头,沉默着。
沉默着。
男人等了很长时间,觉得他不可能等到答案了。他转过身,朝城外走去。
那对双胞胎依旧在他身后,一动也不动。
他走到即将倒塌的城门边,突然走不动了。他伸手扶住城墙。
他觉得心脏非常痛楚,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痛楚。不是乳海剧毒在他体内的翻江倒海,不是刀剑和火焰能造成的创伤,不是诅咒和法术产生的痛苦。他找不到那痛楚的源头。他的身体分明已经恢复,甚至比从前更具备力量,但为什么他觉得虚弱?他并不疲劳,他可以瞬间越过大地,为什么现在却觉得自己一步都迈不动?为什么那么难受,却找不到伤口?他的心脏跳动得分明那样正常,为什么他觉得它几乎要爆裂开来?
“萨蒂,”他轻声说着,“萨蒂!”
她的名字一念出声,就成了匕首,插回他的心脏上。但他不能不呼唤出声。
原本他有什么苦楚,三界就会在他的重压下咯吱作响,全世界都会感同身受,犹如从他影子里逃出的罗刹成为大地的伤口。而现在,这痛苦却只有他自己承受。
他看见萨蒂抱着他的黑弓在独自行走。她低垂着眼帘,脸轻轻贴在黑弓冰冷的表面上。她喃喃自语,“我想回父亲那里去,”
他没法阻止她。
这是他为什么觉得痛苦的原因吗?
一个人太孤独了……没法忍受的……
他闭上眼睛。他感到眼前一片昏黑。三界都在他视野之下,他足底却是一片虚浮昏暗。这种奇怪的症状最近发生得日益频繁,而他总是一次比一次需要更长时间感受到萨蒂。冰冷的感觉在他心头涌动,一波退去,一波又来,他想着要仔细思考,却难以压制层层叠叠扑上来的烦躁不安。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他发现自己害怕去究根问底。
这次他等了更长时间,才等来那感受。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温暖。那感觉就像是黑夜里细细飘来的一曲夜曲,它清凉温柔,轻贴在他身上,令他的痛楚和炽热渐渐退去。
他靠在城墙上,休息了一会。
也许那就是真正的恐惧。
“萨蒂,”他又出声呼唤。
她的气息那么渺茫微弱,挂在空气里的一根蛛丝。
他唯有希望达刹能真的善待萨蒂。
她毕竟是你的女儿,他轻声喃喃说着。
他站起来,朝废弃的城市看了一眼。尸堆和废墟上腾起熊熊火焰。很快,这里除了灰烬之外会什么也不剩下。
他转身继续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