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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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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kshayagna~祭火篇
梵天把他的思想集中在永寿城上。
他静静地注视着,倾听着。
在他最器重的那位仙人的房屋里,传出了压抑的充满痛苦的声音。
那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惨剧。梵天知道。升起了一盆祭火,召唤了一个神灵,许下了一个愿望,结出了一个可怕狰狞的果实。年老的男人怀抱着一具没有灵魂的□□,那□□曾是他世上唯一心爱的女人。他在痛哭,在咒骂,在质问。
可是他咒骂和质问的对象,依旧如同八月无云的天空一般不动声色,无动于衷。
梵天叹息了一声。
对于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无能为力。
达刹当初的怀疑和忧虑成了现实。
一个至高的灵魂无法被驯养和教养。湿婆高高在上,大地上千千万万的人死去,日以继夜有人哀嚎悲叹,他既不觉得欢喜,也不觉得厌恶。他只是这么无动于衷地看着。
他吞下了乳海的毒液,拯救了所有的天神和阿修罗,但这并不是出自同情,仅仅只是因为梵天要他这么做,他就这么做。
他因此受到世人的崇敬,有人甚至爱上他,也开始有人觊觎他的力量,或是有人出于恐惧而仇恨他,但无论是爱和崇敬,还是贪婪与仇恨,都不能打动他。他的心比石头更坚硬,比冬日的湖泊更平静。
我是故意把湿婆造成那幅样子的吗?创造神自问。不,不是的。尽管这一切都是出自我私心的目的,可他也是我的孩子,和世间万物一样。现在这个结果,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看到的。
他的确如同我当年的嘱咐,心中从来不怀愤怒,也不残暴,不行暴戾及非正法之事。
可他还是成为了如此无情的神祗。
他实现所有向他许下的愿望,但是却完全不顾及那愿望可能对许愿者造成的结果。有时候明明那会酿成悲剧,他了然于心,却还是冷眼旁观。
这不是我该干涉的范围。他只会这么说。
梵天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他把视线转向另外一边,难陀那园林中。有个白衣少女正坐在榕树下沉思,她看着自己年幼的妹妹和另外一个圆脸蛋的小姑娘在草坪上嘻嘻哈哈地追逐着一只金球。那是达刹的女儿们,此刻她们对于父亲家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梵天注视着这个情景。他看到那个被自己和达刹一手造就的女孩,湿婆那被剥夺了的半身,在草地上无忧无虑地玩耍。她满脸地兴奋,眼睛像水晶一样通透。她完完全全是凡间的孩子。喜怒哀乐,她全都具备,甚至比常人更为强烈。她的心是蜡做的,很容易印上情感的痕迹。
……与湿婆截然相反。
梵天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我改变主意了。”最后他轻声地、不自觉地说出了声。“我改变主意了。”
“改变什么主意?”
梵天抬起头来,和他地位相若的另外一人此刻也在注视着那园林,只不过他看着的是另外一个小姑娘。
“那罗延。”梵天微笑起来。
少年外表的守护者转过头来看着他,歪着脑袋。“你说你改变什么主意了?”毗湿努问。
“我现在意识到,也许我并不应当那样引导湿婆。”梵天说。
毗湿努哈了一声。“你现在才意识到啊。”他说。“那家伙成了宇宙里仅见的讨厌怪物。不过你现在想要改也来不及了。”
“这可不一定。”
毗湿努撇了撇嘴。
“不管想要做什么,可千万别让我搅在里面。”他说。
“那罗延,你总是这样。但每次别人求你帮忙的时候,你其实从不拒绝。”梵天温和地说。
毗湿努别转开视线,轻轻哼了一声。
梵天笑了笑,继续看小姑娘们在草地上追逐玩闹。“你觉得让湿婆爱上别人怎么样?”他说。
毗湿努猛然抬起头来,瞪向梵天。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啊,”梵天说。
“这种事情完全不可能。”他说,“你比谁都了解湿婆。他不会爱上任何人。”
“也许吧……”梵天说,垂下了眼帘。毗湿努对于萨蒂的出身完全不知情,他想这应当是一件好事。
毗湿努皱起了眉头。
“看得出来,你已经有了计划。”他说,“好吧。随便你。但就算你能做到……说实在的,我认为湿婆完全不需要爱。”
“他当然不需要。”梵天有点疲惫地说。“我们三人都不需要。”
“既然你明白,那你到底想让湿婆做什么?”
梵天又笑了笑。
“我想让湿婆……”
一
“天乘,等等,天乘!!”
空寂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了人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一个女人大步走着,步伐像个猎人一样矫健轻捷。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早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正在气喘吁吁追赶她。
迅行喘得像个风箱。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精力旺盛、能几天不眠不休狩猎的年轻人了,骑马让他腰酸背痛,下马走路更是痛苦不堪。他突出的肚腩和衰老的腿脚都在拖他的后腿,而他的妻子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在树林里怒气冲冲地朝前走,丝毫无视他一路追赶时的道歉和恳求。迅行带着惊惶和一丝恨意盯着妻子依旧年青苗条的身影。
迅行知道,即便他追赶上天乘、设法让她停下来听自己讲话,他也会被天乘狠狠地羞辱。但没办法,他必须取得天乘的原谅。
他和他的国家是被天乘拯救的。没有她,他一事无成。
二十多年前,他的父亲从天帝宝座上掉落时,迅行失去了先前让他得意洋洋的一切好运。友邻王音讯全无,周遭的国家再也不来奉承迅行,他派出去的使臣在邻国的王宫前吃灰尘,所有的婚约、许诺和合约的效力一概停止。甚至有几个国家开始对他产生强烈的敌意,认为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友邻王的沦落和先前对迅行的示好令他们蒙羞。那段时间,迅行几乎像热锅上的蚂蚁,整日生活在亡国边缘的恐惧和愤怒之中。
但幸好他身边还有天乘。
是这个他从林中捡来的女人替他出谋划策。是她鼓励他铁腕处置了几个动摇的大臣。是她替他处理了邻国派来的间谍和刺客。最终证明,她比他朝中所有的幕僚和臣子都更具备勇气和胆识,也比他本人更具备帝王应有的冷酷和果决,甚至天乘也很惊讶自己的天赋,但她的确越来越对国政得心应手。
她帮着迅行处理政务,在民间搜罗珍宝和美女,进献给周围的大国,用书信和宴会巧妙地挑拨和扭转邻国之间的关系。迅行几乎是有点着迷地看着她做这一切,他管她叫他利爪的小野猫。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不仅没有亡国,这个国家反而比先前更加繁荣和富裕,在天乘的建议下几次出征,甚至令国土扩大到从前的两倍,现在迅行是真正地能与那些大国君主平起平坐了。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两个都健壮英俊,而且比他年轻时聪明许多。
他当然很感激天乘,他诚心诚意地承认她比他更适合治理国家,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的确爱她。
但他再也不敢管她叫他的小野猫了。
人前人后他都得要恭敬地称她一声王后。
时间过去,迅行在头上找到了白发,他留起胡须,长得越来越似他的父亲,皱纹和赘肉出现在他身上,可是天乘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么青春美貌。她从不停下,从不止歇,那娇小的身躯里有颗铁石般的心,她大笑,难受时也会哭,在笑声和哭声底部,是迅行根本不明白的无底洞。有人叫她女神,也有人叫她魔女,在迅行心底,这两种称呼交替着变幻。
他先是开始怕她。
当他发现自己在刻意讨好天乘后,他开始恨她。
他再不同她亲密。每月只是履行义务般勉为其难地和她同床一次。
令他感到气愤地是,天乘似乎对此根本无所谓。她还是一如既往,坐在后宫里靠在丝绸垫子上细看大臣送上来的文书,太监在她面前把一个不听话的女奴殴打到呕血,她安静地听着惨叫,鲜红的指甲划着贝叶边缘做记号,不时捻起一片细细切好的水果放入丰润的嘴唇间。
迅行除了她再没有其他妻子。
这当然不是因为当初结婚时他发过忠心不二的誓言。
天乘有个女仆,是邻国国王送来的礼物(那个国王前来拜访时,对天乘恭敬无比,却对真正的国王迅行视若无睹,他看着他们说笑,自己呆坐着像个木头人)。她有不输天乘的美貌,明亮的眼睛像是总在对迅行微笑,至少迅行认为她是在对自己笑。
天乘在她自己的床上发现他们两个的时候,那个女仆已经为迅行生了三个儿子。
发现这个事实令天乘气得发狂,迅行从未想过天乘竟然会如此愤怒,以往他溜出王宫跟街上的女人鬼混,酒醉后随便按倒哪个宫女,她都表现得满不在乎。可现在,看着那三个和迅行似模似样的小孩,她却气得大哭,像个一般的女人一样尖声大叫,砸东西,搅得后宫鸡飞狗跳,迅行吓得魂飞魄散,他很害怕她会发狂时抽出她的刀冲向自己,可是暗地里,他却也有种莫名的喜悦。
可是随即事情急转而下。
天乘接下来的反应竟然会是出走。她一声不吭,步伐坚定,往他当初找到她的森林而去,把迅行和他的王国都像堆垃圾一样扔在了身后。
迅行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捅了大篓子。
他、准确地说是他的王国,是无法离开天乘半步的。他的大臣把文书一封封送上来,急切地问他这个该怎么办、那个该怎么办,而他焦头烂额、目瞪口呆。
这是天乘精密计算过的、刻毒的报复。
所以,他别无选择,只有把他的妻子追回来,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这是他作为国王好歹应当作出的牺牲。
虽然还是中午,浓密的森林里却光线昏暗,犹如黄昏。迅行眼睁睁地看着天乘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当中。他呼唤了好几声天乘的名字,却没有回应。
远处传来簇簇的声响,仿佛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缓慢爬行,空气中有股腥臭的味道,迅行毛骨悚然。
这片森林有问题,他是知道的。臣下们给他的汇报说,很久之前就不再有人敢到这里来狩猎,人类也好,动物也好,精灵也好,都远远地避开这里。据说这一切都是从十三年前开始,那一晚像是宇宙在这片森林里聚缩又爆炸开来,王宫里的婆罗门祭司尖叫着从充满恶兆的梦中醒来,七窍流血。这里从此之后像是成了什么巨大可怕之物的禁区。它在这片森林里沉睡,而无人敢打搅它。
迅行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那片禁区。
森林里弥漫着的腥臭气越来越浓重,四周安静得像是坟场,只是那庞大事物在地面拖动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还有啪吱、啪吱树枝折断的声音。
迅行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天乘,”他有气无力地又喊了一声
一声恐惧的尖叫突然冲天而起,几乎撕破了迅行的耳膜,那是天乘的声音。
迅行拔出刀来朝尖叫声的方向冲过去,但他拨开树枝看到眼前的情景时,他吓得呆住了。
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巨大蟒蛇,从树上垂下,死死地缠住了天乘。天乘并没有像普通女人一样吓得瘫软,而是拼命反抗,她拔出自己的刀向蛇头斩去,可那蟒蛇仿佛有灵性,它迅速而凶猛地打掉了天乘的刀。现在,它正在把它的猎物一圈圈缠得更紧,想要活活勒死天乘,然后再把她吞下肚。
迅行听着自己呼呼地粗声喘气,心脏和肺都不堪重负,手在可悲地颤抖着。他的确是吓傻了。
蟒蛇并没有留意他,因为天乘还在不屈不挠地挣扎。她踢打着,用力用刀鞘去砍蟒蛇的七寸。
迅行就这么傻站着看,他的腿发软,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时候,天乘无意朝他看了一眼。
但她随即又转过了视线,咬牙敲打着蟒蛇的躯干。
迅行突然明白过来,天乘知道他来了,从开始就知道。
但她根本不向他求救。
她甚至连向他伸手求援的兴趣都没有。
火焰突然从迅行身体底部往上冲,他突然觉得怒不可遏。怒火烧尽了颤抖和恐惧,他双手举刀,大喊一声,朝巨蟒冲了过去。
那蟒蛇终于留意到了迅行,它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伏下长而有力的身躯,巨大的蛇头朝迅行猛冲过来,打算把他也一口吞掉。
可是当它冲到迅行面前时,突然奇妙地凝滞了一下。
冷血动物那玻璃球一样的眼睛倒映出迅行的身影,也许那只是迅行的错觉,那蟒蛇的眼神里充满了愕然。
那一瞬间足够了。迅行身体里爆发出了二十几年都没有出现过的勇气和力量,他大喝一声,用力斩下,把那蟒蛇的脑袋给生生砍了下来。
断颈里腥臭的血喷了迅行一头一身,他跌跌撞撞向后退去,跌坐在了枯叶之中。颤抖和恐惧又全部回来了。他瞪着那个落到地面上的蛇头。
那怪物竟然还没有立即死去,它似乎还在注视着他,巨大的嘴巴一张一合。
居然像是在试图说话。
……你还年轻,好好学着点。……
迅行一愣。
那是谁的话?谁的最后嘱托?为什么此时此刻,他会想到那个声音?
蛇头彻底不动了。
但它的视线还凝固在他身上。
蛇类无法如同人类一般闭眼,这迅行知道。然而不知为什么,这巨蟒仿佛就是死不瞑目。
迅行打了个寒战,抬起了头。天乘还在蛇尸的环绕中挣扎,他急忙爬起来,去帮天乘脱身。她最后好不容易爬出来了,坐在地上喘息。但她并没有给迅行好脸色,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
“天乘。”迅行讨好地说。
天乘没理他,她休息了一阵,站起来,从树干上拔下自己的刀,往蛇头上又斩了好几十刀。迅行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每一刀里都带着无穷的恨意。每砍一下,迅行就战栗一下。
他不明白,他是个男人,一个武士,一个国王,为什么要这么害怕自己的女人。
最后天乘的力气终于用尽了,她倚着刀,呼呼地喘着粗气。
“天乘,”迅行又挨过去。这一次她没躲开。
“我知道你很生气。我道歉。”迅行低声说,“求你跟我回去吧!我们好歹做了那么多年夫妻。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
天乘抬头冷冷他。“真的?”她说,“我让你杀了多福和那几个你也干?”
迅行愣了一下。他想起多福柔软的身躯,一阵心痛。但那声音似乎又回来了。
……你还年轻,好好学着点。……
迅行咬了咬牙。“我一回去就杀了多福。”他说,“那几个我也会处理掉。你觉得怎样?”
天乘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可怜虫。”最后她从嘴巴里轻轻吐出这么一句。
迅行勃然大怒,可随即又欢喜起来。“你愿意跟我回去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天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要把我的儿子立为太子。而且……”她用命令的口气说,“你要回到我床上来,你要再给我一个,不,两个儿子!”
迅行心里叫苦,唯唯诺诺,低头答应。“我回去就照做。”他说。
天乘哼了一声,站起来朝森林外走。迅行急忙跟上她。
突然之间,天乘转过身来,指着迅行的脸。
“你要敢动多福和她那几个孩子半根毫毛…………”她声音严厉地说。
但天乘没说完。
她看着他,突然凄然地笑了。
“反正我能得到的也只有谎言,”她轻声说。
迅行张大了嘴巴。
隐藏在妻子平素笑容和哭泣后那个无底洞,第一次朝他露出血盆大口。
就在此时,他们两个都听到了某种声音。
那种声音不通过空气传播,倒像是直接进入血肉。
万物在攒动,风向变了,太阳隐没在乌云之后。
有什么硕大无朋的东西正在醒来。
迅行牙齿不由自主地打起仗来。他意识到,那巨蟒并不是这森林的主人,也许它也只是饿极了,找不到猎物,所以才冒险进入这片禁地。
但刚刚那阵混乱,已经把那个真正的怪物唤醒了。
迅行突然觉得胳膊一紧,低头一看,天乘抓住了自己。
“带我离开这里,”她说,“快!”
好多年了,迅行这是第一次听天乘用带恳求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那是什么?”他瞪着她问。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但我不想撞见他。快,快!”
她脸色发白,嘴唇颤抖。迅行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害怕过、软弱过。
恐惧夹杂着恶意的窃喜一起涌上他心头。
但他来不及高兴多久,天乘瞪着她,目光凶狠得像头母狼。
迅行又打了一个寒战。他不敢再拖延,急急忙忙地带着天乘迅速地离开了那片森林,把森林和其中的所有事物,过去和未来,通通远远抛在身后。
————————
……他终于醒来了。
那些呼喊和尖叫,还有血的气味,唤醒了他。
他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梦与回忆夹杂不清,他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唯一能记得的事情,是从黑暗、狂热和混沌中清醒,看着萨蒂对自己说话。
她在跟自己道别。她脸上没有泪水,就像一条干涸的河流无需水来表达它的悲伤。她的嘴唇轻轻张合,他想伸手去抚摸它们。
但他无法动弹。他的身体还在沉睡。十二年的流亡令它疲惫不堪,它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恢复和痊愈。他一动也不能动。
然后他看着她轻轻从他身边拿起了什么东西。他看到那是一把巨大的黑弓。他意识到,那是他的东西,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可是他为什么毫无使用过它的记忆呢?
他看着萨蒂把那张弓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一个依恋,唯一一处温暖。她背转过身。他意识到她是真的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他无声地呼唤着。萨蒂,回来。回来。
可她还是走了。她的姿态那么软弱,却一步一步地,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他拦不住她,被睡梦拉住了手脚,沉下去了。
浓重粘稠的黑色中,思维片段犹如秋夜的萤火虫闪烁微光。
偶尔那些模糊闪过的思维片段里,他看见萨蒂抱着他的黑弓在独自行走。她低垂着眼帘,脸轻轻贴在黑弓冰冷的表面上。他意识到他在通过那把弓感受着她,注视着她; “我想回父亲那里去,”他听见她在喃喃自语。
不要去。他说,达刹不会欢迎你。回来,萨蒂。
但她不回来。她离开的脚步那么坚定。
他们站在婚礼的祭火两边,注视着对方。但这一次,梵天并没有走进来,他终于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他轻声在喧闹的鼓乐中说。而萨蒂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问。
火焰和鼓乐消失了,他继续下沉。
在睡梦里,他重塑着世界的形体。他的影子再度朝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捕捉着那些曾从他这里逃走的精灵和恶魔们。这又耗去了他许多精力、许多时间。他猛然意识到,从萨蒂离开他开始,已经又过去很久很久了。
有一段时间,他根本感觉不到她,他感到了恐惧,浑身都紧缩起来,但在下一个瞬间,他通过黑弓又感受到了她。她的心跳还是一如既往,孤独而安静,透过她肌肤的温暖,他感到了她身体里蕴藏着的无穷苦楚。这到底是为什么。通过他那超验视觉,他看到她坐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独自一人凝视着窗外的风景,头发被风拂动,她的眼睛里充满悲伤。
他稍微觉得放心。但稍一放松,他再次被拉入黑暗的区域。见不到光,没有其他感觉。
萨蒂坐在他身边,他们面对着一条奔腾流淌的大河。她抱着一把从河滩上捡来的西塔琴,那大概是什么商队过路时遗弃在那里的吧。她仔细抚摸着它细长的琴颈,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我真想再弹一次琴给你听啊。”她给他看她的手掌。因为筋络受到损伤,她的手指麻木僵硬了。他伸手想要握住它们,可他随即又被拖入了更深的境地。
他在想她到底是在哪里?他能感觉她的存在,却不知道她身在何方。每次他想起她来,他感到疑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要离开他。他想着这些事情,惊讶地发现焦灼和不安越来越多出现在他的情绪当中。这也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遭的事情。每当他感到不安和忧虑,就铺展他的意识,在整个宇宙里搜索萨蒂的存在。
于是,他就又看到她了。她被风拂动的头发,悲伤的眼睛。
那把她带走的黑弓,现在成了维系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纽带。但他有一个恐怖的想法:如果她知道这一点,她会连那把弓都丢弃掉。
但幸好她似乎并不知道。于是在那漫长的黑色梦境里,他仅仅依赖着透过黑弓传达给他的、她的温暖和心跳,感到慰籍,然后沉入更深的睡眠。
他看到萨蒂站起来,注视着燃烧的篝火,神情认真专注,伤痕的边缘在她脸庞上闪着微光。注意到他的视线,她转过来对他一笑,“这个样子,”她说,“这个样子经常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
然后她就停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她。而她不再说话了,只是再一次地对他微笑。
岁月更迭,他受损的精神在自我修复,□□亦是如是。在每一层世界、每一寸天地中,他一度离去造就的空洞,正在逐渐得到修补。他正变得越来越强壮,越来越有力。他感到新的肌肉和力量正在滋长。他的思维越来越清楚。他明白,他终于慢慢浮上现实的表面。
他伸出他的意识,触摸在远方的她的心跳和呼吸。
萨蒂,他温和地对她的侧影说,转过来,看看我。
但是她没有听到,她依旧孤独地坐着,凝视着窗外。窗外正在下雨,雷声隆隆,乌云笼盖四野,天色昏暗。
黑暗盖过来,他已经在现实和梦境的边缘。
他在漫无边际的海洋之中。水温暖,环绕着他微微摇荡。
他朝四周望,不远处的水面上站着一个老人,他发长及膝,骨瘦如柴。当他看向老人的时候,老人朝他合十致意。他认出了他。
“得到毗湿努祝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他说。
老人再次朝他致意。“您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他说。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他问,然后顿了顿。“对了,这是梦境。这正好。你知道世上一切过去未来之事。你知道萨蒂如今在何方吗?”
老人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你不愿意告诉我?”他问。
“我只是想告诉您……”摩根德耶用嘶哑的声音说,“很久之前,您为了她改写这个世界。”
“是的,我记得。”他应声答道。
“那个时候,被改变的是您自己。”摩根德耶说,“我在伟大的毗湿努梦境里看到的所谓命中注定的事情,现在已经不会再发生了。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发生了改变,但那已经决定了一切……那未来已经被您改写。因此,我也已经看不到未来。”
“那就是说,你不知道萨蒂现在在哪里,”他说。“是这样吗?”
老人依旧沉默着。
而海洋的涛声伴随着黑暗褪去。
那些让人不安的吼叫,血腥和杀戮的气息,终于彻底让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眼睛。
多少年来,第一次,人间的光线进入他的视野。
他依靠着一株死去的树木,树干和铁石一样坚硬黝黑,就像已经死了成千上万年,已经在地层下变成了冰冷的化石。在他周围寸草不生,动物和昆虫匍匐在他面前死去,累累白骨和枯叶混合在一起。
“……萨蒂,”他说,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振动的感觉陌生而奇妙。
他试着动了动。真奇怪,他感到仿佛获得了新生。
他朝四周看去。是的,大地是空白的。再也没有那令人畏惧的黑影紧紧相随。空气纯净又宁静。
已经过去多久?自从萨蒂离开他,已经失去了多长时间?
……他静静地坐着。唯一的安慰就是他依旧能感到她的温暖和心跳。她在离他很遥远的地方,他不知晓的地方。她刻骨的孤独透过呼吸,透过黑弓,传递给了他。
他慢慢站了起来。朽烂的衣物和枯叶从他身上掉落下来。他仰起头,树叶间的光芒让他禁不住闭上了眼睛。他还是看到了她飘拂的长发和悲伤的眼眸。
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思维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