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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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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过平原、山脉和河流,路过森林和田野。他白天黑夜都在行走。他原本并不需要休息,可是现在他却经常得要时不时地停下来。如果不能确认萨蒂的气息,不能透过黑弓确知她的存在,他就难以前行。
以往如果他感到疲累和心烦意乱,他便会坐下来冥想。而现在他却没法再轻易地摒弃杂念入定。是情绪,而不是思维,干扰了他的心境。日日夜夜,在他徒劳地试图从空气、土地和河水中搜索萨蒂的气息时,在他试图揣测萨蒂去见达刹后发生的事情时,对他来说一直都很陌生的阴郁负面的情绪在他体内滋长、积累,到了让他自己也察觉危险的程度。
他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开始无法长时间思考。有时候他坐在山峦之上,俯瞰着云海,那些景象原本永远能让他心情平和,现在他却会突然之间从灵魂里某个角落迸发出强烈的怒意。他想起那些仙人和他们的妻子,没意识到他已经让脚下的山峰开裂。他会想要回到那个地方,用最可怕的方式惩罚他们。他甚至会恨恨地想起达湿罗,想着如果他还没死,迟早有一天他会去找他,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如果不是他们驱赶萨蒂,羞辱她,孤立她,拒绝伸手帮助她,她就不会走投无路,只能选择回到她固执而心中满怀恨意的父亲那里。她会遭遇什么?那是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比死要糟糕万倍。
有时他在人群中行走这么想着,不由得咬牙切齿,眼睛发红,火焰从他发间腾起,周围所有人都吓得发狂,尖叫着从他面前逃开,而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想朝他们发泄自己的怒气。他想肆意砸碎砸烂周遭的事物,树木也好,房屋也好,山河海洋也好,躲开他的人也好,触目可及的一切似乎全都让他生气,深深地触犯了他。他气得发抖,额头的天眼将开未开,世人恐惧他不是没有道理,他们怎知自己几次都险些在被劫火烧成灰烬的边缘。在他脚底舞动的影子被他饿了整整二十五年,他想放它们出去,让它们在惊叫的生物中捕猎,让它们饮够鲜血。听着那些惨叫他会觉得消气吧?他会觉得不那么难受吧?他要大笑着在废墟和火焰里跳舞,他要把一切全都破坏殆尽,他觉得唯有这样,心头那股郁积的火焰才会被压制下去。
他不知道这就是迁怒。
凡人孩子六岁就懂得的事情,他却只是第一次摸到了它锋利滚烫的边缘。
他的心原本就是世上最容易燃烧的东西,多年来它冰封冻结,只是令它的燃点变得更低。
但他还是拼命克制住了自己。他内心潜藏的暴戾让他惊讶万分,那种阴暗、可怖的快意,那种真正的残酷和狂暴,那原始的冲动,他的一部分,他被遗忘了的、终于又被拾回来的一部分。他阴郁地意识到那些发泄也许会给他一段时间的快慰。但在那之后,所有的苦闷又会重新回来,而且变本加厉。这种发泄让他降低到了一个让人惊诧的层次,完全和凡夫俗子无异。有时这样的认知能让他平静下来,有时却只是让他更加愤怒得难以自遏。
当他好不容易压制了那些无名之火时,他会感到疲惫万分。而此时他再想到萨蒂,剩下的就只有痛楚。
那种痛苦变成了奇妙的东西。它每一天都在不断长大,吞吃他体内的其他东西,每一次发作,他都觉得它在心脏内即将爆裂。另一方面,它又每一天都在变得尖细狭窄,它像把楔子一样在他灵魂里打得越来越深,每次都开掘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记住了的关于萨蒂的新回忆。他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他想起她微笑的样子,想起她的头发滑过他指间的触感,根本觉不到安慰和宁静,而是连痛得连呼吸都几乎做不到。它嵌入他的骨缝之间,血肉之间,于是现在当他痛不可当,那不仅仅再是堵塞膨胀的心脏,他全身都血脉停滞。
他不知道如何对待这痛苦,不知道如何治疗这痛苦。他还不会哭泣。凡人多半会尖叫出声,撕扯头发,捶打地面,他们有各种各样发泄和表达痛苦的办法。连婴儿都会,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站在荒野里浑身发抖,天空察觉他的战栗,降下大雨,雷电点燃了最近的树木,雨水还没有落到他身前就被烤干,大地在他脚下动摇。他只能等待它过去,如同曾经在地底世界里用自己的灵魂撒网捕捉闪光的细微生物一样,咬着牙拼命感受,等待他的黑弓把萨蒂的温暖带回给他。
他闭上眼睛,等待他和她的呼吸同调,心跳同调。他依稀觉得她还在他身边。这就好。他还能看见她在窗前孤独地守候。他不知道她是否是在等待他,但他对自己说是的。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安慰。
唯一的药剂。
他知道,除非他找到萨蒂,他的灵魂才能得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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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在森林行走的时候,听到了远远有人在呼唤。
“悉多,你在哪里,悉多——”
年青男子在焦急忧虑万分地呼喊着一个女子的名字。
他从这声音里听出了和盘绕在他体内相同的东西。于是便停下来,等待着。
声音越传越近,树枝被人拨开,两个穿着苦行者的青年钻了出来。他们和他直接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住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面前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在他游走各地的时候,听到一些稀奇的传说,其中一个说到阿逾陀城里的太阳王族王子罗摩。这位王子生下来就具备异象,年纪轻轻就诛灭了骚扰王国边境的罗刹,并且在邻国毗提诃国王的选婿大典上,成功夺得了桂冠,赢取了世上最美的公主悉多的芳心。人们都说他命中注定会成为伟大的英雄,如果说要有人能击败那邪恶强大的十首王罗波那,那就非他莫属了。但是这个受人爱戴、前途光明的王子,却被嫉恨他的国王宠妃陷害,不得不带着心爱的妻子和忠诚的弟弟遭到流放,隐居到森林之中。
毗湿努。
他想着,看着面前这个化身下凡的守护神。这位罗摩王子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吗?他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不。他认为罗摩对于自己是毗湿努的事情显然一无所知。罗摩的容貌就是毗湿努的,但有着质的不同;他依旧俊美非凡,但脸上凝固着凡人的一切爱恨情仇,因而生长出了毗湿努所不具有的棱角。他如今只是一个被流放的王子,额头上滴落了汗珠,因为丢失了妻子的踪迹而焦急不堪,他注视着面前的男人,神情警惕而迷惘。
他沉默无声地向罗摩合十行礼,他想既然相遇,无论毗湿努还认不认得出他,至少他应当对他致意。王子吓了一跳,在他身后更年轻的那个弟弟把手放在了弓把上。但罗摩随即反应了过来,他按住了弟弟的手,并且随即也合十还礼。
抬起头来的时候,罗摩凝视着他,他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个毗湿努的凡人化身还是认出他来了,尽管他本身不知道。“向您顶礼,大能者!”罗摩彬彬有礼地说,“您身上散发的力量叫人畏惧,想必您不是凡人。我是十车王之子罗摩。这是我的弟弟罗什曼那。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没这个必要,”他说,心想以后若是毗湿努回归天界,想起此事,不要弄出更多麻烦。
罗摩稍微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掌。“那么,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他说,“您是否见过一个年青女子经过此地?她和我们一样,穿着苦行的衣服,她可能被人劫持了,因为我们离开家去狩猎时远远听到她的叫喊。”
他微微张口,事情的前后经过闪电般进入他的思维。他看到了那个景象。
是罗波那。那个一度曾受他控制的、骄傲而贪婪的罗刹王,经由此地时他看到了罗摩的妻子悉多在屋子外劳作。啊,她的确是那样一个美人。前一生她是甘露的化身,来不及长大就夭折,现在她的美在丈夫的爱和呵护下全然展开来,即便是苦行的衣服也难以掩盖她的美丽。于是罗波那毫不留情地抓起她就走。这十首魔王其实根本不是对悉多一见倾心,甚至也不是色迷心窍,他只是理所当然地带走他看中的所有东西,劫走悉多,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从树上摘下一颗石榴果那样平常的事情。可怜的悉多一路叫喊,被十首王抓上了云车;他们腾空而起,把闻声赶来的罗摩远远抛在后头。
他睁开眼睛,罗摩还在皱着眉头,焦灼不安地等着他的回答。
毗湿努,我还记得你在八方护世天王天界草原上对我说的话。你实现了你的承诺吗?你让那个为你伤心很久的女子幸福了吗?你忘了你的身份,你满足你的生活吗?你体验了凡人的喜怒哀乐吗?而现在你即将面对你自己安排好的命运。
“是的,我知道。”他说,看着眼前的两兄弟面现喜色。“你们继续朝南走吧。那里有座山丘,山丘上有五只猴子。你的妻子经过那里,扔下了信物,被它们捡到了。你去找它们,就能获得你妻子的下落和帮助。”
罗摩茫然地看着他。“可是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他说。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它们轻易、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不费吹灰之力。他甚至知道,那五只猴子是猴王妙顶和他的大臣,它们中最勇猛的那一位是风神婆由的私生子哈努曼,它们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罗摩的得力助手,帮助他讨伐楞伽岛上的罗波那。
可是为什么任何事情他轻易就能得到答案,萨蒂的事情却犹如笼罩着层层黑暗。他能知道凡人和天神的过去未来,简单得像翻开一本书,可捉摸萨蒂的气息却那么难?
他再度烦躁起来。罗摩和他弟弟都感到了他身上凶暴的气息,他们向后退了一步,警惕起来。
以后天界再见,毗湿努。他默然想着,不想再和他们多打交道。他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然而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
他在罗摩身上感到了萨蒂的气息。
透过黑弓传来的,她的温暖,头发在他手心里打圈的感觉,她微笑时垂下的眼帘。
那气息很新鲜,比这些日子里他找到的任何线索时间都更接近。
他猛然转过身。
“等等,”他说,他的声音竟然在发抖,吓了他自己一跳。
那两兄弟转过头看着他。
“我也要问你们一个女人的下落。”他紧紧地盯着罗摩说,“你一定遇见过她。她的肤色是金黄色的,随身带着一把黑色的弓。”
罗摩迷惘不解地看着他。“那是谁?”他问。
“我妻子。”他说,这几个字荆棘一样刺痛了他喉咙,“告诉我她现在何方。”
“我们根本就没有……”罗摩的弟弟皱着眉说,而罗摩再度举起手来,阻止了弟弟。他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等一下,”这个王子轻声说。“我……也许的确见过?但是……”
“但是?”他说,和从前一样,伴随着不安和恐惧,无名的、折磨人的怒火又再度燃烧起来,要是这小子敢有所隐瞒,他想着,我就撕碎他,不管他是不是毗湿努的化身。
罗摩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抬起头来。“悉多刚刚被劫掠的时候,我和罗什曼那都急得发疯。”他严肃地说,“我们在营地附近发狂地寻找,可是毫无踪迹。就在我全无头绪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朝我走来。我当时吓了一跳,因为她外表和悉多一模一样。但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那并不是悉多,而是一个女神装扮成了她的模样——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她为了安抚我的情绪而特地这么做的,——她对我说,不要着急。你的妻子不在这里。你应当朝那个方向去找。她替我们指出了和您同样的道路,但我们想要向她道谢的时候,她就突然消失了。”
那当然就是萨蒂会做的事情。拉克什米是她的朋友。她当然会帮她。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他对罗摩说。
“因为她带着一个又长又黑的物品。”罗摩说,“当时天黑看不太清,仔细回想,那形状应当是弓。女子带这样的弓很奇怪不是吗?”
他看着罗摩,感到一阵晕眩。
就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了那黑弓是什么东西。
那是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蛇,很早很早之前,它曾变化做他拿在手里把玩的西塔琴。
那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
几乎也是唯一一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轻声问。
“世尊,我的妻子被劫走只是前几天的事情。”罗摩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向后退了一步,有点踉跄。
莫名的强烈感觉充塞了他的整个心胸。他说不出话来,他的胸口再度像是要爆裂开,但却不是因为痛苦。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在愤怒什么。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世上再无什么可忧虑,再无什么显得丑恶。
“萨蒂!萨蒂!”他轻声说着。
接着,他猛一转身,大步奔跑起来。地面因为他而震动,天空雷声隆隆。
罗摩两兄弟微微变了脸色,看着他疯子一般奔跑离开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他们对望了一眼。
大地的震颤很快消失,天空也晴朗如初。罗摩叹了口气。“我们走吧,”他对自己的弟弟罗什曼那说。
他们开始埋着头朝被指点的方向大步赶路。
罗什曼那突然开了口。
“大哥。”
“什么?”罗摩一边不停地朝前走,一边顺口答道。
“……你为什么要骗他?”
罗摩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自己的弟弟。罗什曼那也停了下来。诚实的年轻人眼里闪动着迷惑不解的光芒。“他说黑弓,”罗什曼那说,“可我们只见过一次黑弓。那是在……”
“我不知道。”罗摩打断了他。他的眼神突然变得茫然空白起来,像是祭祀上和神交流着的祭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知道……那个时候我应当说谎。我必须说谎。至于理由……”
他顿住了。还是显得十分茫然,像是一本内容完整而丢失了目录的书。
随后他猛然地甩头。
“那样做必然是有益的。我不知道理由,但我明白。我们还是快走吧!”他断然地说,“不知道悉多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