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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Episode.6 ...

  •   那里总有一个开始。这是威尔逊教授的名言,“缜密,滴水不漏,拒绝逻辑错误。”他指着我们的鼻子说,初秋的夕阳倾斜着切入课室,给他花白的头发打上橙红色的高光,“不管你们想怎样制造惊喜,记住,那里总有一个开始,或者先兆,或者线索,随便你们叫它什么。若想在结尾打碎一个茶杯,就应该在序章偷偷把茶端上。”他放下手,促狭地笑了笑,“但是很遗憾,你们之中大部分人制造的都是‘可疑的情节’。”
      ……假如一定要逆流而上,寻找那个开始,或者先兆,或者线索,那么是在1966年4月,一双手敲开了结局。我在清晨时分起床,继续进行论文附录的修正工作,为翻查一个引用错误的句子而头痛不已。艾勒不在,多半又是在女朋友家里过精彩的一夜,在晚饭时间之前都不应该指望他会回来。房间里只有挂钟的嘀嗒和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如此安静,以至于我在听见敲窗的声音时差点尖叫出声。
      威尔逊教授极力反对我们使用“陈词滥调”,但有时候除了这些“陈词滥调”之外,你再也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例如,我不知道有哪个词能比“呆若木鸡”更好地描述我的状况。钢笔啪哒一声摔在桌面上,滚了开去,拉出长长一道墨线。至少半分钟,我坐在那里,无法移动,无法呼吸,所能做的仅仅是瞪着窗外的那个人。
      瞪着伊森•克莱尔。
      仿佛有人突然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猛地跳起来,拨开窗户的锁,在自己意识到之前死死地抱住了伊森•克莱尔。
      我的翻译,我的第一个朋友,那个用苹果酒为我施洗的人。
      他长大了,这个评论似乎很可笑,但却是一瞬间击中我的真实想法。我在学分、论文和必读书目之间躲藏了3年,把内心深处那个苍白、寡言而内敛的少年保存得近乎完整无缺。但是伊森不一样,我试图寻找那个爱尔兰少年的影子,但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比我们的实际岁数更年长的东西。
      “早上好,韦恩。”他说,轻轻咬着我的耳垂。温热的呼吸落在颈侧,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没有退开,“很抱歉我再次忽视了大门,因为你的房东太太看起来比较可怕。”
      我本想开口纠正他这个不公正的评价,但却被一连串类似哽咽的声音呛住了,伊森用力揉了我的头发一把,笑,我知道他笑了,来自胸腔深处的那种愉悦的震动轻细地敲击我的耳膜。我在重新认识这个人,他并不比我高,最多相差两英寸;他的外衣还牵带着冷冽空气的味道;他在某个地方学会了抽烟,想必是的,否则我在吻他的时候不会尝到烟草的味道。
      “你不是一个人住。”他说,和我一样喘息着。这是一个问句,我听见自己回答:“今晚六点以前,是的。”。
      这是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最后一次对话。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苍白的日光戳刺着眼球,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痛,我在枕头上变换了一下姿势,全身的神经随即给大脑回馈相似的疼痛讯号。窗帘没有拉上,天空灰蒙蒙的,不足以帮助人判断时间,这不是个好天气。伊森在我身后模糊地哼了一声,“再一次早上好,韦恩。”他说,收紧了手臂。
      “听说你在利物浦。”因为他开始细细地咬我的后颈,所以我眯起了眼睛。窗外传来轻微的拍翅声,一只红胸知更鸟在喂鸟架上停住,左右瞄了一下,开始啄食撒在上面的干面包。“三个月吧,大概。”他回答,短促地笑了一声,“做过酒吧侍应,码头上的小跑腿,诸如此类,然后……”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扳过去,好让我们能够对视,我看见他的眼睛,明亮的,燃烧着的,一个开拓者的眼神。“……我去了美国,韦恩。有个朋友在一艘运送烈酒的船上当二副,我叫他给我留了个舱位。”
      “‘运送’烈酒?!”
      “好吧,走私烈酒。”他承认道,攥紧了我的手,像是要压下任何可能的质疑,“韦恩,你应该亲眼看看那些地方,纽约,加利福尼亚,丹佛,看看它们和老得快要爬不动的欧洲有什么分别。在那里没人理会你是不是该死的码头小子,那个国家允许每个人拥有梦想,而且她能提供机会。”
      “你听起来像个狂热的16世纪淘金者。”
      他叹了口气,“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他问,伸手捧住我的脸颊,我移开了视线,“我希望你也在那里,韦恩。”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一般在神经元回路里滚动,然后卡住了我大脑里的某个齿轮。一整个新大陆的可能性忽然在眼前展开,让我几近手足无措。我很清楚自己的血液里从小就缺少冒险精神这种成分,我害怕独木桥,害怕黑乎乎的地下室,害怕寂静无人的旷野,害怕未知数,但是我的父亲并不允许我谈论这些恐惧,所以它们被封存,掩埋,遗忘。而现在它们回来了,我记起许多年前贴在教室墙壁上的那幅缺了一角的世界地图,褪色的海洋和大陆,经纬线和比例尺,哥伦布和麦哲伦,那些遥远,遥远的旅行。
      “以后再说吧。”我喃喃地回答,闭上眼睛。
      “当你决定好了……”他说,把我拉近,揉着我的头发,“我就在这里,韦恩。”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拥抱彼此,安静,不受打扰。尘埃依然在灰白的日光里翻飞浮沉,窗外的红胸知更鸟吃够了碎面包,好整以暇地梳理了一下飞羽,展翅,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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