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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Final Episode ...

  •   事情变得更糟是在几个星期之后。
      “……蓄意纵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连牧师也一样。”艾勒•麦考兰把报纸塞到我鼻子底下,打翻了墨水瓶,“不要无动于衷,韦恩,这件事就发生在几个街区之外,我可不想哪天被人捆起双手吊死在电线杆上。”
      我把那份刊登着教堂残骸照片的报纸推开,起身找抹布阻止蓝黑色的液体继续横流。“这里是都柏林,不是蛮荒地带,艾勒。”我说,移开稿纸,免得它们遭殃,我正在给一部长篇杀青,对任何打扰都极不耐烦,“既然怕,就应该少去酒吧。”我把抹布丢给他,“洗干净,还有,记得赔我一瓶墨水。”
      他翻了个白眼,走出房门。我重新拿起笔,却再也没有了写下去的动力。纵火,谋杀,事故,事故,再一次的事故。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城市,每个城市里的每一个居民,似乎都在一夜之间陷入恐慌,而后又在持续不断的恐惧刺激下渐渐麻木。这个星期新教徒烧毁了一座教堂,下一周天主教徒会处决一个或几个牧师。人类!人!人的一切!皮利尼亚克叫喊道[*01]。我胡乱地在报纸上涂写着,直至钢笔尖唰啦一声划破了纸张,将那座葬身烈焰的上帝之所一分为二。

      * * *
      “伯克利大街上的寄宿学校已经不复存在,弗兰克•班尼特随手把煞费苦心得来的那六张薄纸揉成一团,掷入河水之中。大雪覆盖了长椅、无叶的枝桠和青铜塑像,它们纹丝不动地凝固在这幅描绘冬季的油画里,陪弗兰克一起注视着卷起灰色浪花的河水。”
      又像鼹鼠一样活了两星期,我如此结束了那个似乎永无止尽地纠缠着我的故事。弗兰克•班尼特,失业的临时演员和失败的代课教师,我放下钢笔,揉了揉额头,现在我可以和这个名字道别了,但灰色的河水仍然在脑海里翻涌不止。“我知道人们写作是因为他们感到有些事情需要表达,或者因为他们难以自持,又或者是看在上帝份上为了钱,但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他们可以从中获得乐趣![*02]”——的确如此,我双手撑着额头,对着墨水瓶盖子露出微笑。
      “应该庆祝一下,韦恩。”艾勒在晚餐之后建议道,“让我来帮你改造这种惨无人道的中世纪苦行僧式生活。”
      “你知道我不——”
      “是的,我知道。但酒吧不是地狱,想想酒和女孩,韦恩,你严重缺乏这两种必需品。”
      我不需要酒和女孩。我咽下了这句话,没有哪个正常的年轻人会如此宣告。“好吧,”我苦笑了一下,决定让步,“如果你能从克雷蒙太太那里骗到钥匙,我就跟你去。”

      “燕麦”酒吧据说曾经是面包作坊,主人年逾八十,多年来只烤制燕麦饼干,其他一概不卖。后来这个奇怪的老头子去世了,他的儿子接手,将这栋低矮的土木混搭建筑改造成酒吧,否则,“你想想看,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呢?”酒吧女招待冲我眨了眨眼,飞快地擦着手中的玻璃杯,她戴着一只叮当作响的手镯,眼瞳碧绿,带着所有女侍应都具备的挑逗神情。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低头喝酒,避开她的目光。
      有些人天生喜欢热闹并且总能把自己变成注意力焦点,而另外的人则不然。我很确定自己天生就是个不适合酒吧的人,这里每一个人都在试图令自己的声音压过一切。灯光昏暗,音乐刺耳,即使我躲到吧台最冷清的角落也还是避不开那些捶打心脏的强节奏。我在自得其乐的人群中搜寻艾勒,盘算着该如何才能足够婉转地告诉他我想先行离开。我已经在这里坐了四个小时,独自喝了三杯黑啤,并且还要应付绿眼睛女招待不停的搭讪。
      “你应该去玩,像你那个可爱的朋友那样。”女侍应说,她擦完了杯子,“来杯红贝迪怎么样?它比黑啤强多了,能让最正经的人一下子疯起来。”她又眨了眨眼睛。
      “不,谢谢。”我将空杯推开,滑下椅子,“我想我应该去找找我那个‘可爱的朋友’。”
      艾勒•麦考兰玩得很尽兴,同时也喝醉了,毫无疑问,我在被酒精支配的人群之中揪住他的时候,他花了至少三分钟才认出我是谁。因此,在徒劳无功地试图与一个醉鬼沟通和直接把他拖出酒吧之间,我选择了后者。绿眼睛的女招待充满同情地看着我艰难地走过吧台,她举起右手,抛给我一个飞吻,镯子在手腕处闪闪发光。
      冰水能帮助人们迅速清醒,冷风也可以。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腔的时候,黑啤酒和一直在我脑袋里嗡嗡作响的噪音总算被冲刷干净。艾勒安静下来,任由我架着他往前走。深夜的街道寂静无人,打烊的商铺黑沉沉的,没有灯光的橱窗好似巨人深不见底的瞳孔。
      我们是在拐角处听见骚乱声的,离克雷蒙太太的公寓不到五十公尺。
      “他们该死的在搞什——”
      “安静。”我打断了他口齿不清的问句,“不会是什么好事,那边全是警察。”
      他们神情严肃地来来去去,低声交谈,那些爱尔兰警察。不少还穿着睡衣的市民惊魂未定地混杂其中,激动地对取证人员描述着些什么。“走。”我对艾勒说,拖着他快步离开,“免得惹麻烦。”
      开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一个高瘦的年轻警员恰好挪动了一下位置,正好让我瞥见事故的中心,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血浸透了他浅色的上衣,把它彻底地染成不祥的暗红。我轻轻关上公寓的大门,然而那染血的场景却一整晚在我脑海里重复闪现,挥之不去。

      * * *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溜进厨房的时候克雷蒙太太正在往燕麦粥里加糖,“早上好,普里斯科特先生。年轻人就该早早起床,这样才不会浪费生命。哦,上帝,糖加得太多了。”她舀起一点点燕麦粥试味,厌恶地皱起眉头,“坐下,坐下,普里斯科特先生,那边有吐司,很遗憾,没有你喜欢的花生酱,我不敢出去买,你知道的,最近整个都柏林都疯了,疯了!”她往燕麦粥里加了一勺水,然后冲我挥舞她的长柄木勺。
      “克雷蒙太太。”
      “嗯?”
      “您知道昨天晚上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瘦小的老太太从她的燕麦粥前转过身,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说话,门铃突然叮当一响,“报纸。”她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帮我拿一下报纸好吗,普里斯科特先生?这样我们都能知道昨晚那场可怕的骚动是怎么回事了。”
      我耸耸肩,起身走出厨房。邮差已经把房客们订的报纸杂志从送信口塞了进来,我把它们拾起,扫了一眼头版。
      然后我开始尖叫。

      * * *
      我们很遗憾。他们不停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千篇一律。他们的面孔平板冰冷,眼睛里没有同情。走廊苍白冰冷,了无生气。有人伸手抓住我的肩膀,我把那只手甩开,但它又顽固地钳住了我的上臂。请你出去,普里斯科特先生,那个人说,你情绪不稳定。我挣扎,我向他大叫,可是没有用,他把我拖了出来。
      我一直以为我在哭泣,但是没有,我的眼球肿胀而刺痛,但始终没有泪水。我发现自己在医院的长椅上缩成一团,止不住地颤抖,那个稻草色头发的爱尔兰警察站在我身边,我看见了他的皮鞋,鞋面暗哑无色,前掌严重磨损。
      “请问您冷静些了吗,普里斯科特先生?”他小心翼翼地问,蹲下来,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听着,我真的很遗憾。这个世界上……”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前这个濒临崩溃的年轻人,“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是遭遇不幸。”
      我没有听。法医的话还在我耳膜里嗡嗡作响,死者身中五枪,他对我说,他竟然把他称为死者,他把伊森•克莱尔称为死者。我的第一个朋友,我的翻译,那个在温柔的夏夜里用苹果酒为我施洗的人。……而致命的一枪在心脏,法医继续说道,当场死亡。
      然后我好像漂浮了起来,离开了抑郁的医院走廊。一个小时前我还在公寓门口,死死抓着那份可怕的晨报,尖叫,直至我的喉咙几乎炸开。第一版登载着关于一件凶杀案的报道,“以牙还牙,我们要处决一个天主教徒。”凶手声称,他们在上一个主日盯上了伊森•克莱尔,这个年轻的天主教徒。
      “……普里斯科特先生?”

      『你知道我们的结局吗,韦恩?』

      我抬头看向那个稻草色头发的警员,他叹了口气,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们需要你帮忙联络克莱尔先生的家人。”

      『在一条大路上,我们冒雨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嗯,你也在,你和我在一起。我们走了很久,下着大雨,和今晚的雨一样大。』

      “当然。”我虚弱地说,喉咙深处泛着浓重的苦味。
      “这里,”他递给我纸和笔,“请在这里写下详细的地址,当然,有电话号码是最好的……”

      『好久之后终于放晴了,然后你说,伊森,我很累,我在这里歇一下。然后我说,不能休息,我们要赶路呢。然后你回答,伊森,你先走吧,我会追上来的。』

      我把地址递给他,“谢谢你,普里斯科特先生,请在这里等一下。”他说,转身走开。前掌严重磨损的皮鞋踏在瓷砖地上,啪哒,啪哒。

      『……于是我先走一步,就这样。』

      就这样。

      * * *
      举行葬礼的那天,气温已经回升到不需要厚外套的程度。湿润的青草气息开始在空气里飘溢。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个地方。1947年,妈妈把我从货车里抱下来,放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放在阳光和植物的包围圈里。
      阿莉西娅紧紧拉着我,她的手小而温暖。神父冗长而空洞的悼词过后,泥土一铲接一铲落在黑色的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嘭嘭声。我木然地看了几分钟,转而将目光投向天空,苍白的初夏早晨,一群林鸦在西北方向飞起,好像挂在雨灰色幕布前面的活动布景。几十英尺开外似乎有个人影在挪动,我收回目光,正好和站在两棵松树之间的一个身穿驼色外套的年轻人眼神相接,对方浅浅地牵起唇角,随即转移视线,凝望着脚下的墓碑。
      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我放开艾丽的手,示意她跟爸爸妈妈走,小女孩不高兴地撅起嘴,但还是听话地跑开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单独一人,我再次望了望西面,松树之间空无一人,身穿驼色外套的年轻人已然离开。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枝叶纷纷静止,萧索的空气仿佛就在眼前凝固成粘稠的半流体。
      我缓慢地在十字架前跪下来,倾身吻了吻粗糙的木质。新鲜翻过的泥土散发着腥味,混杂着花束的清淡香气,刹那间我只觉得平静,但这不是伤口愈合的解脱,而是生命停止的完全沉寂,一部分的我已在此宣告死亡,并被埋葬,掩盖在层层湿润的泥土之下,隔绝了一切的光线和声音,从此睡去,再不醒来。
      葬礼结束的第二天,我回到都柏林。我不敢留在那个村庄里,那里的每一栋建筑都是墓碑,每一扇窗户后都有伊森•克莱尔的影子。
      我每天恍恍惚惚地在学校和公寓之间来回游荡,然后在书桌前握着笔坐到凌晨。我想记录些什么,至少写下冰凉的柠檬汽水,写下厚厚的集邮本,写下漂浮着清凉绿荫的河水,但最终只是一片空白。挂钟缓慢而耐心地嘀嗒作响。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已经在书桌前坐了五个小时。
      艾勒并没有醒来,只是翻了个身。我疑惑地看了看挂钟,2点06分,我想象不出什么样的访客会在此时上门。
      敲门声仍在继续。
      我站起来,拧开了门把,走廊上的吊灯照亮了不速之客的脸,正是那个在墓地里向我微笑的年轻人。他举起右手,动作那么自然,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遍,枪口平稳地对准了我的额头。

      ——————————
      尾声

      少女独自站在山坡上,双手抱着一束雪白的玫瑰。她有一头漂亮的卷发,披泻在背后,就像德文河温柔的波涛。夏季的熏风拂动草丛,于是它们舒舒服服地左右摆动,涌起一片碧绿的海潮。但少女仍然纹丝不动,仿佛一座精心雕琢的塑像,你必须看她的眼睛,才能发现里面的神色其实也如草海一般翻涌不息。
      一只云雀突然尖啸一声跃向天际,她微微一震,把目光从面前的大理石墓碑上移开,这里埋葬着她的哥哥,她早已记不清他的面容,却不知为什么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她紧紧地握着哥哥的手。苍白的初夏早晨,气温并不低,然而那双手却是冷冰冰的,好像握着一把雪。
      天空澄碧如洗,仿佛刚刚被创造出来,一切都未发生,一切都完满而美好。似乎是回忆起什么,少女短暂地微笑了一下,抬手掠了掠散落在肩膀上的长发。阳光暖洋洋地抚着她的脸颊。
      “阿莉西娅!”
      少女弯下腰,将花束放在墓碑上。
      “阿莉西娅!”
      “来啦!”她大声叫道,免得回答被风卷走。她转过身,小心地提起长裙,跑下山坡。
      风继续扫掠而过,仿佛透明的巨鹰的翅膀,草丛随之前后起伏,就像碧绿的海潮。一颗圆润的水珠在玫瑰雪白的花瓣上闪闪发亮,被夏季的阳光染成灿烂的金色。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Final Episo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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