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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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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三十七年七月,沙丘行营。
嬴政躺在榻上,颇为急促地喘着气。他吸气时胸口会高高隆起,这时候皇帝就感觉自己的肺都要被那些外来的气体给挤爆了;他呼气时,他的病气他的体温连同他的生命也一同被排出体外。
他病的很重,嬴政第一次这样清楚的感觉到:他要死了。
一个月前他在平原津得了病,本以为自己春秋鼎盛,不过一场小病而已,喝了几次汤药感觉好点之后,嬴政便不再服用。
从平原津到沙丘的路上,嬴政一直觉得不怎么舒坦。那种不舒坦,从里而外,从身到心,无所不在无处不有。嬴政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为此而颤栗。
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一到沙丘便全面爆发。
所以他听了赵高的建议,派了一直随侍身前的蒙毅返回会稽替自己祷告山川,期望上天能宽一宽手,让自己再多活一点时间。
然而蒙毅还没有完成他的任务,嬴政就病成了这样。不过他还没有死,他还有希望!只要蒙毅祷告完山川,祷告完天地,他就有可能继续活着!
皇帝不是天地间最尊贵的,仙人是不存在于凡世的,长生不老于他这样的凡人而言只能是奢望。
嬴政在病中学会了这个道理。
现在的他就像任何一个面临死亡的人一样,总是抱着虚无的渴望来祈求同样虚无的天神的怜悯,为他延长一些寿命,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或者一盏茶的时间。
嬴政是极为怕死的。
他的国家,他的宫殿,他紧握于手的权利,嬴政都放不下。
他的喉头动了几下,艰难地喊出声:“赵高!”
身边马上就有人应了一声“诺”。
费劲的想起身,可嬴政也只能支起半个身子。他咳了一声,忍着喉咙里刀划火灼的感觉:“蒙毅那边怎么样了?”
赵高朝他深深躬下,回道:“蒙毅大人还未有消息过来。”
“他怎么还没有消息!”他怎么敢还没给他回消息!
“陛下息怒!”赵高及周围侍从一脸惊恐的匆忙跪下,将脸埋在掌中,不敢抬头。
皇帝双目圆睁,发怒之后,他连捶打床榻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嘴角微歪,流出银丝,手脚也在不自觉的抽搐。
他粗重的喘着气,呼吸越来越混浊。
“赵高!赵高!”皇帝突然大喊。
“臣在。”赵高赶忙跪行上前。他握住皇帝的手,苍白削瘦的手在另一双保养得当的衬托下,更显狰狞。
赵高望着嬴政的眼睛,面带微笑,一脸诚恳。在皇帝明显意志不清的情况下,他是唯一一个敢这样做的人。
感受到对方手上传来的热气,嬴政才有点安心,就连身体里的躁动也稍稍平息。
他看着这个伺候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宦者,声音微弱,一字一顿的道:“你!你去准备……”他盯着赵高的眼睛,“朕要立遗诏!”
“陛下……”
皇帝止住他的话,冲着满室匍匐的侍人大喊:“都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侍人相继而出,大营里只留下了嬴政与赵高。
“陛下正是年富力强之龄,怎可妄议遗诏!”赵高等到人都走光了才慌乱叫道,眼里满是对皇帝的话感到的不可置信,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
嬴政很满意他的反应。实际上每每看到别人因为自己的行为而表露出惊讶痛苦的时候他都觉得很满意,那会让他觉得他操纵着那些人的命运。尤其是这种时候,赵高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帝王。
他闭上眼,无力的摆摆手。
“快去吧,没多少时候了。”
赵高没有回话。他低着头抬了抬衣袖,像是在擦拭眼角的眼泪。
没有让嬴政等多久,他很快捧来了一卷空白的诏书。
他看上去还是有些激动,拿着笔的手都有点抖,并多次试图说服嬴政改变主意。
嬴政阻止了他的动作,躺在那宽大的床榻上开始制作他生命里最后一份诏书。他的生命,他的志向合着他的希望,一并被封入那份诏书里面。
他说,赵高来写。
“……着长公子扶苏,即刻归葬于咸阳……”嬴政勉强说完最后一句,强撑着看着赵高在诏书上盖了玺,把它封入了木函里。
完成了最想做的事,嬴政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一时之间就连重病带给他的痛苦都小了许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在将死之际都喜欢回忆,反正嬴政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一些事。
他这一辈子,可做过不少的事……
不管是年少时在赵国艰难求存,还是回到秦国后战战兢兢力求在兄弟争夺和父王的不喜下保住继承人的位置,或者是成为秦王之后和吕不韦的勾心斗角……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些羞辱过他的,逼得他不得不忍气吞声的,都随着蕲年宫的那场政变而去了,他一手覆灭了吕不韦,嫪毐,囚禁了那个带个他耻辱的母亲。笑到最后的终归是他嬴政!
当然,最让他骄傲的自然是统一六国。当他现在皇城上看着那些六国贵族们一个接一个的被押送来咸阳的时候,嬴政才是最快活的。
那时的嬴政,就是人间的神!
可惜神明也会陨落……他闷闷的咳了一声,无奈打断了自己的回忆。
不过也可以啦。他属意的继承人拥有足够仁爱,足够的名望,在自己进入那座不朽的陵墓之后,他会替自己守好这个帝国的……
还有他那个长孙……
那小子确实挺让嬴政喜欢的,不单单是那与自己相似的容貌,嬴合,有一种骨子里的凶性……可惜小子年纪太小,不然他也期望看到一匹充满老秦人血性的狼啊……
可也足够了……
他的长子,他的长孙……一个守成,一个开拓,绝对足够了……
他开创的帝国,肯定会一直不断的延续下去,从始皇,直至万世!
嬴政的手脚陡然软了下来,带着满足和遗憾,永远的闭上了眼。
始皇三十七年,帝崩。
“陛下?陛下?”赵高在一旁轻轻地喊他,发现榻上的帝王毫无动静之后,他那白胖的脸上猛地涨红。
他忍得很辛苦,就连额角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嘴角泄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半晌,他才上前帮嬴政拉了拉有点滑落的被子。
“陛下,请好好休息吧。”
你的事情做完了,接下来该做做我的事情了。
赵高带着装着遗诏的木函回到了自己的车架上,并嘱咐侍从万万不可打扰了皇帝的“休息”……
他着迷的抚摸着木函上复杂的花纹,一条条,一遍遍,根本不能把自己的手指从那上面拿开。
他能做什么呢?
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已经没了,随侍的蒙毅也被打发去了会稽,他的遗愿,他的诏书,他的玉玺,秦帝国的未来还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利都在自己手上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来人!”赵高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快带我去见胡亥公子!”
始皇三十七年七月,将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