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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荒诞的闹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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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同对面的人相比,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显得贫瘠可笑,不过是一堆劣质的模仿品。
软绸温香之中端坐着的男人像个文秀书生,穿着普通的青衫长袍,头发用白布巾扎着。他与周遭的女人们格格不入,哪怕那些女子神态娇媚,簇拥在他身旁,他仍然如同苍柏劲松一样凌冽。他看起来有些倦怠,眼睛里面写满了疲惫。
从抬眸看到假山后走出来的人开始,梁道就觉得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在烧,烧得他喉咙干渴,烧得他忘了今夕何夕。他想伸出手碰碰那个人,想看看这是不是幻觉。却在听到宁王两个字的一瞬转化成了冰锥刺骨的疼痛,竟不知道现在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掌下的酒杯被捏碎,瓷片扎进手心的疼痛唤起了些许理智。
他起身,将手掌藏在身后。“你们俩,跟我来吧。”
坐在简陋的长桌之后,梁道挥退了下人,久久地看着长安,视线描摹着他的眼角眉梢,根本不在意长安身边那个少年身上正散发出来越来越具象浓烈的杀意。梁道没有回应之前长安提出的问题,其实回不回应有什么紧要呢,长安本也不需要他的答案,这答案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彼此早已明了了。
“你真的很像她。”
“她的眉毛头发颜色更浅淡些,像是掌心的一捧云,衬她,都是温和柔软的样子。她还有一双剔透的烟灰色眸子。”梁道自顾自地说着,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缱绻。
长安几乎要压不住自己唇角的讽刺,真是荒诞,荒诞极了。那些院子里的女人荒诞,对面坐着的人也荒诞,这整个城主府都荒诞得像场闹剧。
“城主您为文城殚精竭虑,自己的吃穿用度却是如此简单,真可算得上是父母官了。”明明是赞美的话,梁道却觉得如尖刺入耳。他们是一同从花园中走来的,长安不是没看到那些女人身上的绫罗绸缎,发髻珠簪,每一样都称得上是价值倾城。
何必呢?这一场大戏是要演给谁看?
长安平常很少有大的喜悲哀怒,这一路上既然知道所求甚远甚险,心绪太乱难免会让自己的处事有失偏颇,这身子本身也经不起折腾,修身养性惯了的。现在却觉得心火熊熊,灼烫难捱。
长安只觉得这世事荒谬,觉得对面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男人是个疯子,他疯的让人忍不住有些怜悯,可是除了怜悯之外,更大的更多的愤怒向长安袭来。人类终究都是感情动物,亲疏远近一颗心清楚分明。梁道的这场戏演给谁看,长安知道的。
演给那个春天在桃花树下闭着眼嗅花香的人,演给那个喜欢给自己喂果脯的人,演给那个永远失去了呼吸的人,演给自己的母亲。
长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了那一处,好像迷迷糊糊地答应了在城主府暂住,又好像远远地看到了飞虎将军身边的大汉,那段时间自己说了什么听到些什么,都是蒙着雾看不清的一团,颠三倒四,逻辑崩盘。
蜷坐在床上,长安抱着膝盖发出小兽的呜咽声,荼蘼站在门外守着,像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
母亲。
多久不敢想了,不敢想那个小小的院落,不敢想目光所及之处那抹清淡的灰色,不敢想那些孩童时期因为恍惚,因为混乱的回忆睡不着的夜晚,回荡在耳边轻柔温和的催眠曲。
多少年前的那天,跪在床榻前,长安不敢抬头看。怕掩不住泪光惹得母亲不能安心离开,怕自己会不管不顾要去求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怕自己辱了宁王府。如今再抬头却再也看不到那双烟灰色的瞳孔了。
抱歉了,母亲,这是你们的事情,我却贸贸然的掺和进来了,抱歉我没能顺你的心意过安稳和乐的一生,抱歉我这一个不孝女,未曾到你们的墓前拜祭,抱歉我,还是这么软弱。
那张福字我本来藏在心口的,只是去临水山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在路上弄丢了。
我放在心口的。
不知道怎么就弄丢了。
日头斜下的时候,荼蘼伸剑挡了想要进门送餐的仆从,软剑上的潮气挂成了露珠,昨日雨疾,今天仍然是个阴云天,荼蘼的白衣上也浸满了凉意。他低头扫了扫自己手上的餐盘,白粥小菜。荼蘼皱眉,没有长安喜欢的咸鸭蛋,这些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长安的口味,只是现在也不好离开这里,没办法给长安重做一份。
咚咚咚的叩门声响起,长安应到“进来。”
有时候荼蘼会希望长安也像个寻常孩子,任性一点。不开心的时候便哭喊着在床上翻滚谁也不见,好过现在明明双眼红肿却还要挺直脊背端坐,遵循着这世上所有的礼规道则。荼蘼在小木桌上摆好晚饭,两个人沉默地吃了。
“要去房上喝酒吗?去最高的那座楼。”荼蘼收拾碗筷的时候很随意地开口,“虽然没有星星但是应该有夜风。”
青灰色的罩衫帽子上带着软乎乎的白毛,长安的脸颊缩在白毛里面。城主府本就修在高处,从此处往前望能看到远处低矮连绵的小屋,日头已经下去了,黑色的剪影重叠着,朦胧的亮起光来,是烛火也或者是油灯。
“她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长安看着远处,声音很飘渺。“她是很好很好的人。像冬天的白雪。”
“嗯,我相信。”荼蘼拿过孩子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替她斟满。从厨房里翻找到的百花酿,荼蘼尝过了,味道不算太好胜在不算烈酒,小孩子也能喝一点。
“冬天的时候她会给我缝斗篷,明明针线活不算好,常常扎到指头,还是每年都给我做一个,都是烟青色的,她知道我不喜欢艳丽的东西。”
“我过生日的时候她会给我梳头发,从喜鹊姐姐那里学来的发髻样式,因为害怕扯痛我总是梳得很慢,等梳好的时候我已经趴在她膝头睡着了。”
孩子絮絮叨叨地说着,酒杯里面的酒满了又满,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别的原因,眼里面泛满了水光。他转头看向荼蘼,像是在问他但眼神却聚不到焦点。“荼蘼,如果,很重要的人不在了。你会找人代替他吗?”
荼蘼仰头喝完一杯,“不会。永远不会。”他替长安紧了紧斗篷的系带,把帽子给长安戴上了。“如果真正重要的人不在了,我会和他一起离开。”
“我想我母亲了,荼蘼。我想家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荼蘼我太笨了,我不知道怎么办。”荼蘼抱着长安飞下房檐的时候,孩子揪着他的衣袍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两句话,眉头皱在一起,眼角都是水光,他好像除了这两句忘记了别的话要怎么说。再甜的酒也带着酒味,何况长安这辈子还没怎么喝过酒。世间的酒都只能让人混沌,却给不了一个答案。
长安一会儿看到烟灰色的头发,一会儿看到群群挨挨簇拥上来的眉目相似的女人,看到父亲眉飞色舞的讲年少时的朋友又在提到近况时含糊其词,看到那个长桌之后憔悴倦怠的男人。只觉得恶心,酸味泛上来,冲得满眼是泪。
醒来的时候阳光从窗棂间洒进来,是个晴天,长安去见了梁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故事,可自己是父母亲的女儿,长梦里母亲的笑容给了长安无尽的勇气。
平静下来才发现梁道确实是个温和爱民的人,书房里案宗千卷,记载了城里百年来的户口变迁,家庭成员情况。府内的仆人们对他除了恭敬之外还有明显的仰慕之意。大郎的母亲只让自己快些离开文城,却没说为什么,是因为从心底不想在背后说道城主吧。
而城中人种种怪异神情,长安苦笑,也许是因为自己看起来是个小郎君吧。
“你的父母想必不愿见你如此。”梁道递上一盏茶,氤氲的茶水模糊了他过于锐利的眼睛。
“我自是愧对父母,只是我必须走下去。”
“飞虎已经同我说过你的打算,真是狂妄自大的想法啊,和你的父亲一样胆大包天。”
“也许吧。不过谁又说这只是妄谈呢?总归是要试一试的。”梁道轻嗤一声,狡诈阴险的小鬼,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面写着的可不是试一试三个字。
“你来找我,又怎知我会帮你呢?我不是飞虎将军那样爱国的忠将,没什么浴血不得报的志愿,不会被你三言两语就哄得团团转。或许我现在就下令让人扭断你的脖子也不一定,我并不喜欢你,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怎么不知道呢?梁道有多疯狂地恋慕着母亲,就该有多疯狂地想掐死自己。
青衫白巾书生样,但父亲曾经说过,梁道是战场上的杀神。
长安垂眸,吹开瓷盏里浮起的茶叶“我也不喜欢你。我厌恶你。”
梁道怔了一瞬,不禁放下茶盏朗声大笑,像是真的开心。“你比你父亲可爱多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讨厌过我,让人恶心。”
长安捏紧了杯子,压住汹涌的真气。“我父真诚率直,没有我这些弯曲心思。确实在很多方面也,并不及你。”不及你,让人恶心。
梁道听完这句话也并不生气,很多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放下手里闲闲捧着的卷宗,梁道正视对面的孩子,瘦瘦小小,相貌自然是极好的,却不知道这一副身躯是从何处来的这滔天的胆量。“你有什么资格求所求呢?蜜罐里长大的孩子。”
“以此手,救能救之人。以此心,成能成之事。星辰长天,能卜明朝之事。若我不信,若我不臣,若我齐天下同道者之心,齐天下同心者之念,我敢灭星换天,推翻卦卜。”
梁道放下了嘴角,或许这小小书房盛不下这孩子,这文城也困不住这孩子,想推翻星辰卦卜的人,该是往世间星辰万万枚处去的。或许那个傻子,真的有个争气孩子也说不定。
看着梁道,长安开口说道“我年幼时,父亲与我讲过一人,说他与那人沙场上肝胆相照,那人曾护他一命,是他一生知交挚友。”梁道突然没有了谈兴,挥挥手让他们离开。
迈步快要离开书房的时候,长安转头“我父亲让我此生都要记住那人的恩情,将来若有幸得见,让我对他行个大礼。”白袍伏身,贴地一拜。起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道坐了很久,坐到一天尽了,坐到几乎没了知觉。他对着空气低喃“呵,傻子。”
一辈子都看不出来我喜欢你老婆,果然是个傻子,活该去死。他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