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 群魔 ...
-
02 群魔
程婉是被雨夜里凄厉的哭声给惊醒的。
她翻身坐起，推了推身边的夏懿，有些疑惑又有些惊恐地问：“是不是有人在哭？”夏懿睡得迷迷糊糊的，并没有多在意，随口答道：“是野猫吧。”
程婉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仔细听了听，发现在这哭声之中还夹杂着顿重的敲门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并不清晰。她便又推了推再次要入睡的夏懿：“不是，你听，好像有人在敲门。”
程婉看夏懿翻了翻身，依旧没有要起床的样子，便自己起身简单披了一件衣服就要往外走，边走边说道：“我要去看看。”
夏懿叹了一口气，只好跟着起身，拉住她的手：“带上伞和手电，我和你一起去。”
当他们开门看到已经全身湿透的女孩，和她望着他们的绝望眼神时，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们想象得还要不对劲。
程婉把自己的伞偏向了她一些，抹去了她脸上与雨水混杂在一起的泪痕，柔声问：“小太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女孩像是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衣服，声音因为不断地哭泣而变得沙哑，撕心裂肺地喊叫道：“阿姨救命！救命！”
程婉和夏懿皆是一惊，赶紧跟着她去了不远处周力的房子。
尽管屋里漆黑一片，但还未进屋前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让人难以呼吸。夏懿脸色一变，拿着手电筒往里面照了照，果然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周力。
他脸色凝重，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起身对着程婉说道：“还有救，我去叫人。”便匆匆往回跑去。
女孩站在这样一个充满让人作呕的血腥味的空间里，在一片黑暗之中直直盯着周力。下一秒，她感觉到有一只不怎么宽厚的手挡住了她的视线，温暖的掌心包裹了她的眼睛。
她冰冷到像是没有温度的手被轻轻握住，一个坚定而充满力量的声音从嘈杂的雨滴声里传来，太过于炽热，烫伤了她已经跌落到万丈深渊的心。
“别怕，我在这里。”
这时她倏地从似乎已经干涸的泪腺中滚落了一滴眼泪，打湿了眼前黑暗里的掌心。
＊
雨花村地域偏僻，离不怎么发达的县城都有很长一段蜿蜒曲折的山路，就连出现个外面来的小偷都是件极为稀奇的事情，更别提这种杀人的大事。现在周力的媳妇不知所踪，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村民们不知怎么的都被惊动了，堵在老周家的门口围成一团，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
程婉他们因为工作可能存在危险的缘故本就在考察队里带了一个医生过来，对周力进行了简单的抢救。但他受了两处刀伤，失血过多，还是得马上送去医院才有可能活命。
他们当机立断打算把停在村外的车顺着颠簸的泥路尽量开到离周家最近的地方，再把人抬到车里送到县城抢救。所幸这些地质学家们一个个习惯于与恶劣的大自然环境作斗争，也所幸他们五个人当时开了两辆车来，就算是这样的风雨也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村民们看到这些城里来的人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的周力抬出去的时候，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忙手忙脚乱地让出一条道来。有人想去帮忙，却又不知道能干什么，最后只得讪讪把手收了回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村长自然也得一同下山去。但因为周力一人就占了后座的位置，只好医生和另一名教授先走。剩下的程婉他们三人同村长得等到他们把车倒到村门口的大路后再走到村口驱车下山。
程婉看着他们已经正在倒车，离离程已经不远，便蹲下身跟女孩告别：“我们现在就把你的爸爸送到医院里去。你在这里等他，我们一定把他还给你。”
她只口不提雨夜下这让人痛心的一幕，也不问女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妈妈又去了哪里，只是给了她一个拥抱。
这样直接的体温让女孩想起了临走前她妈妈跟她说的话。留在这个地方的恐惧，想到周力可能还会继续折磨她的恐惧，让她的心在这样温暖的怀抱下坠入冰窟，也驱使着她做出本能般的行动。
她轻轻拉住了程婉的袖子，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站着的村长便道：“领导啊，你们离这娃远点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却在字里行间藏满了不愿隐晦的恶意。程婉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站起身来看着村长沉声问道：“为什么？”
“老周那媳妇儿，生了这娃就再也生不出来了，更别说要个男娃了。现在连老周都出了事，媳妇儿也跑了，这孩子肯定是有什么不详的兆头。”
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敌意伴随着雨滴直直打落在女孩的脸上，让她快要窒息：“小孽障，抓起来！替她娘偿命！”
一时间村民全都应喝起来，排山倒海的声势仿佛都盖过了这瓢泼大雨：“对！偿命！偿命！”
这样的场景，让程婉突然想起当初小太阳带他们进村时，那些村民们玩味的，甚至带着嘲讽和不屑的表情，和她望着村长，望着这个村里几乎所有人冷漠的、警惕的，同时也叫人心疼的眼神。
她怎么会忘了，在这样一个偏僻的村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仍像一颗毒瘤，根深蒂固地长在这些人的脑子里。就像是一个魔咒，将他们紧紧箍住，化身为黑夜里白昼下最邪恶的魔鬼。
当他们怀揣着最大的恶意对待、抨击这个尚且年幼的生命时，是否也曾想过，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同他们，根本无异。
这些人黑夜下狰狞的面孔，和他们一声又一声的讨伐，像是一把锋利的镰刀，一副无形的镣铐，牢牢锁住了女孩柔弱的身躯，恨不能将她直接打入地狱。
女孩死死咬住下唇，不愿在这些人面前示弱。但她终究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在众人面前撩开了自己的长袖，露出青紫的触目惊心的胳膊，看着程婉央求道：“阿姨，求求你，带我走吧。”
程婉的一颗心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抓住，拧成了一团。她忽然间可以明白今夜的悲剧究竟源于什么，而女孩的妈妈，又究竟为了什么做出这样一个孤掷一注的决定。
她在众多敌意的目光和喧嚣的哄闹声中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好，我们走。”
＊
女孩的父亲被送到县城的医院抢救，最后竟然幸运地活了下来。
虽然最后并没有闹出人命，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雨花村的村长几乎是方寸大乱不知所措。他们在村长家借住了一个星期，到底也不能坐视不理。再加上程婉带了女孩下山，事情便显得更加复杂了起来。
在仔细检查了女孩身上大大小小被虐打的伤口之后，程婉脸色十分凝重。尽管女孩的父亲已经醒来，但她不愿再把女孩重新送回一直轻视她虐待她的父亲手里，更不愿让那些村民再对她实施言语上的暴力。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更加让他们心寒甚至于毛骨悚然的消息传来。
——通过他们描述的女孩妈妈的人物画像，竟然发现她与七年前一宗失踪案有关。
在这个消息传播尚不发达的时代，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消失于人海便再也无了踪迹。许多人的消失，就像是一颗细小的石子被丢入大海，只是在他身边人的心中泛起波浪，便渐渐沉没于底。
而这次偶然的发现，或许也只是因为她父母一直以来执着地奔波找寻罢了。执着到连临县的警官都知道杨城有对父母丢了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女儿。谁都没有想到，老旧泛黄的黑白照片上的主人，竟然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里。
猛然间，女孩掷地有声的那句“下雨的雨，落花的花”，以及她种种不符合普通农村女孩的言行，都随着女人站在女孩身后那明明模样年轻却十分憔悴沧桑的形象，逐渐明晰起来。
＊
这天早上，刚从警局回到县城招待所的程婉对着夏懿忿忿不平道：“这种收买拐卖妇女儿童的人渣，又虐待自己的孩子！他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小太阳的妈妈肯定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说不定是那个混蛋先拿出刀要砍人，她为了自保才伤害了他，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正当防卫！”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夏懿拍拍她的肩，安抚了下她激动的情绪，并小声提醒：“别说了，万一被孩子听到。”
房内早已醒着正在假寐的女孩睁开了眼，心跳如擂。没过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立刻闭上了眼，等过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来，揉揉眼睛，乖巧地喊：“叔叔阿姨。”
“小太阳你醒啦。”
她几乎条件反射地再用眼睛揉了揉手，仿佛一副真的刚刚醒来的模样，睡眼惺忪地点了点头。
“小太阳是这样的，”程婉顿了顿，组织了下语言，才接着说道，“你爸爸醒了，想要见你。”
女孩本能地倏地一抖，咬紧下唇，抗拒地摇了摇头。
程婉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伸手把她小小的，一直紧握着的拳头轻轻掰开：“别害怕，我们会跟你去的。”
当时年幼的她尚且不能理解“拐卖”这两个字后面沉重而悲惨的意义，也并不知道正当防卫这四个字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她只是从他们的语气里觉察出了如果按照程婉的话语走，她就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她拉了拉程婉的袖子，低声道：“那天，我妈妈是因为爸爸要强迫她生孩子所以才……他趴在她的身上，她很害怕。她一直说不要，可是爸爸都不听，还打她，拿出刀说要杀了她。她很害怕，就抢过了爸爸手里的刀，后来后来……爸爸还想去掐她的脖子，她才又刺了他一下……”
她回忆起当时场景时那样害怕的表情，颤抖的语气，战栗的身体，叫人分不清夹杂在众多真相里那一个小小的谎言。
程婉和夏懿面色沉重，对视一眼。
半晌，她蹲下身拉住女孩的手，直视她充满恐惧的眼神，柔声道：“勇敢的小太阳，把刚才跟阿姨说的话，你那天看到的一切，都再跟警察叔叔说一遍，好吗？”
＊
女孩永远也忘不了审判那一天。
忘不了当她说出是他拿刀刺她妈妈时，他在被告席上对着她撕心裂肺的辱骂和吼叫。忘不了当一切的证据都已表明他收买了被拐卖的妇女时，他依旧那一副觉得自己并没有错的理所当然的嘴脸。也忘不了十三年有期徒刑的审判结果宣布的那一刻他望着她的那个恨不得将她剥皮削骨的眼神，和他最后留给她的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而跟她有血缘关系的所谓“外公外婆”用一种痛恨的、耻辱的，仿佛她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眼神盯着她时，让她忍不住回想那时女人扯下她拉着衣袖的手头也不回离开的场景。仿佛将她的心丢入了彻骨冰凉的寒夜，再无声息。
可当程婉和夏懿牵起她的手，对她说“走，我们回家”时，她又仿佛觉得所有的一切只是她做的一场可怕的噩梦。梦醒后时间的长流会冲淡一切，就好像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
那是女孩第一次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程婉口中那个“欠揍的标准模板”却又时常挂在嘴边念叨的儿子。
程婉把她藏在身后，对着夏晔露出一个故作神秘的微笑：“小夏同学，告诉你哦，我给你带回来一个超级大礼物！”
“当当当当——” 说着她往旁边一闪，露出了女孩低着头，有些惶恐的苍白面孔。
她有些害怕的神情当然被他们轻易地捕捉到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夏懿笑了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替你教训他。”
程婉立刻附和：“对！狠狠教训他！”
莫名中枪的夏晔：“？？？”
虽然已经办了领养手续，可要办户口，首先肯定得取个名字。想起女孩之前都不愿意说她的名字，可见她显然是不愿再用之前的那个名字了。
程婉害怕这会让她想起之前不好的回忆，试探问道：“小太阳，我们给你取个名字吧？”
方才还被扬言要好好教训的夏晔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痛，对于家庭新成员的取名大事热情高涨：“叫夏天吧！夏天和夏夜，这样我们不就承包了整个夏季了！”
然而夏晔作为这个家的食物链底端，并没有什么发言权。程婉伸出双手扯住了他的脸，瞬间就把这张五官端正年纪轻轻就很有发展成大帅哥潜力的脸揉成了兔斯基，语重心长道：“我的傻儿子哟，你的晔不是晚上的意思啦。好好读书我们再来聊天好吗？”
夏懿转头对程婉道：“跟你姓吧，早上升起一半的太阳……就叫程曦吧。”
说着他看向女孩，耐心而慈爱地问：“好吗？”
从来没被这么放在心上的她瞬间就红了眼眶，点了点头：“好。”
那将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有一个名字。随后她忐忑却又坚定地缓缓开口，对着程婉和夏懿交付了她早已千疮百孔，却被他们的温度烫得依旧鲜活的真心：“妈妈，爸爸。”
程婉不知怎么也红了眼眶，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再次被忽略的夏晔在一旁无辜地撇撇嘴，眼神瞥向一边小声道：“为什么不叫哥哥……”
之前还担心可能会遭到排挤的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着夏晔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她软绵绵的语调，再加上对着那双因为感动而有些水汪汪的眼睛，莫名把夏晔喊得脸上一红。他随即拍拍她的头，傻乎乎应了一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和他那颗显得格外活泼的虎牙。
这温馨的一幕自然逃不过程婉的眼睛，她微微一笑，拉起了程曦的手，欢快地说道：“走喽！办手续去喽~”
那时的顾展鸿还只是个小小的片儿警，当程婉和夏懿领着程曦到派出所的时候，他正被一众琐事忙得焦头烂额。
程婉轻手轻脚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拉着程曦笑道：“嘿老顾，给你隆重介绍一下，我女儿，叫程曦。”
＊
在所有人面前，他们都只口不提领养她的过程，对于回来的比预期晚了，也只是说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去领养了一个孩子。
刹那间，她那些暗淡的、悲惨的，甚至像是一场闹剧的过往，就被他们轻轻抹平，变成了一张干净的，可以随意涂画的白纸。
他们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处处为她着想，顾及着她的感受，给予了她这辈子从未尝过的善意和温柔。
他们把她从深渊里救起，她却将他们永远地推入了深渊。
很多年以后，当程曦在千百个相同的梦魇中惊醒时，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因为贪恋这份温暖，贪图这些原本其实并不属于她的东西，而走进程婉和夏懿的生命里，是不是结局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可她终究不能明白，为什么到头来那些用一颗赤诚的真心对待这个世界的人，总是不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就连好好活着，都像是一个遥远到让人绝望的奢求。
这个世界，到底哪来那么多，说好的公平？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2 群魔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