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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如是我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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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辆车前后颠着,越驶越偏。远处是黑的山影,灯光像飘在海里的烛火。
易非一路攥紧双手,嘴唇咬得发白。
拆到半途的一片废墟。四处黑沉沉,响着虫鸣。手电筒的一小圈亮照着,高跟鞋踩在碎砖里,一脚深一脚浅。
每一堵墙,屋门上钉着残存的荡着的破布,碗盆和桌椅。鬼影幢幢。樊云像已不存在的幽魂,不知藏在哪一处角落。
易非恍然记起最初见到樊云时,她怕黑。那时她们在一个房间,上下铺。易非半夜醒来,樊云睁大眼睛蜷着。不敢叫人。
有一些夜晚,易非拉着她的手哄她入睡。感觉着掌心绷紧的力量渐渐松弛。在她半睡半醒,易非松脱手,爬上自己的床铺。听到樊云轻微的呢喃。
……
隔着墙有人喊,“在这边!”
灯影晃动,易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过去。砖石划破丝袜,易非感觉不到疼。
在两堵断墙的犄角。几束光投在樊云身上脸上。樊云倚缩在角落里,一息尚存,微微偏开头躲避光线。手腕上的塑料扎带终于割断,手臂无力地垂落,落在砂砾里。随行医生检查体征。
易非一时望着她被手电照着的瞳仁,一时望绷紧面孔的医生。不敢发声。樊云脆弱得像一层薄尘聚起的。哪怕只是吹气的动静,她就要散去。
跪坐下来,轻轻触到她的手。
樊云颤了一下,喷出血沫。
樊云被抱起来,像死去一样。易非攥着她,亦步亦趋。从断壁残垣里穿出,转回大路。
忽然警鸣声。重装的特警持枪迫近。队伍受了惊,停下来。易非无知无觉,只注视着樊云。
车灯投来。易非一瞬间看清了,红裙包裹着细瘦的躯体,樊云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不规律地咳喘,嘴角淌出血。易非托着她的手,放在怀里。
潘泽挡在易非身前,听明白警察寻找樊云多时,接到消息,樊云被扣在这里。解释毫无用处。特警上来把人一一拷住。
樊云的唇微微翕动。易非凑近她。
“非……”
易非想要答应,泪水决堤一样涌出。
手腕被钳住,用不到力气,樊云的手像融化的冰,滑脱出去。
为什么?
指尖还残留着一丝触感。
这一丝触感缠绕着,樊云的手却越来越远。
黑暗山一样压下,崩塌的轰隆中再听不到其他声音。易非感受到巨大的阻力。樊云像飘在断裂的冰面上,与冰雪融为一体,渐渐消失。
“放开我!……”
只是一个蜷曲的幻影。易非能感到她的挣扎和恐惧。
樊云无数次远去,又因她归来。易非不敢放手了。
易非像扑在玻璃瓶上的蝴蝶,疯狂冲撞。两个身高马大的特警按住她的肩膀,易非徒劳地探着头,躯体却再不能丝毫撼动。
“小云……”
被拖拽着,易非哭到窒息。
在审讯室,强光只冲着脸照。一片灿亮里,什么都看不清。
与其说恢复理智,易非心渐渐凉下来。密集地鼓点一样地抽动的心脏和思绪,却只能感觉到身体的麻痹冰冷。
几天前樊云湿透了站在门口时,是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审讯。那时那刻,她的心情也是这样吗?
像淹没在冰川之下,仅剩下头顶一小片阴寒的光亮,无法真正触及的冰蓝的光。要凭借这一点支持漫长时间。
在这里,时间像不曾流动。
易非说,“我怎么可能扣住她?不管发生什么,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你们带她去哪里?她有心脏病,如果不马上送医,你们这是在杀人!”
没有任何回音。
易非恍惚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光照下这一把椅子。和这把椅子黏连在一起的自己,不知是生是死。隔离于世地飘着。此外一切全部是虚无梦境。
时间沉到很久以前。
若干年前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天边铺上一层耀眼霞光。
向着炽烈的阳光走着,背离着光照走。一圈一圈,没有尽头。
耳边似乎听得到飞机滑过天际的轰隆声。没有一架是樊云的飞机。
樊云在每一架飞机上,看着舷窗外故土被云层湮灭,再不可回头。
易非已隐隐听到她在万里高空中默默作别。
珍重。珍重……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吧。
谁能忘掉?
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明明说,会打电话来同她讲。
明明说,无论如何都等着,等她冷静。
……
已经很多年过去。樊云不再展现出天真脆弱,隐忍着,歪曲心意,从不真正服软。
所有感情都出自真诚,但那一刻的被下一刻的扭曲抹除。
易非以为自己对她有很多期待。从开始到现在,她这样那样不符合她的规划,她们南辕北辙地走。
但是所有期望说到底,都想她留下。
不留,易非愿跟她一道。
不知过去多久,强光撤下。易非饮尽一杯凉水,抬头望,对上王宇书面似的礼貌隔阂的笑。
王宇自我介绍,说跟洗钱这条线已经半年多,之前和樊云也打过交道。
易非十指交握在胸前,挺直地坐着,僵着脸。
王宇拿出一些账目的复印件,说已经查出易家和境外洗钱的公司有财产往来,可以冻结资产。
易非瞟一眼,打断王宇,“请直说吧,不要浪费时间。”
王宇说纪委已经派人下来调查郁市长,目前只是秘密探访,很快就将公开。易非应当配合。
易非沉默以对。
王宇把手机里心脏彩超图片拿给易非看,即使是全不懂行的普通人也可以一眼看出,左心室已经明显扩张。
“8号晚上易樊云来的时候我也有见她。来之前她专门去医院拍了片子,当时已经有征兆。老实说我在这一行做了这么久,门路多少有一点。毒品上量刑很重,我许诺她,只要透露一点其他方面的消息,我可以介绍她出国治疗,不再受这边干扰。
“她没有答应。我也很遗憾看到现在这样。她病情恶化得很快。医生不是神仙,今晚在ICU,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如此……虚伪。虚伪到慈眉善目。
再明显不过的威胁。如果对方不是警察,如果没有亲眼看到樊云喷血,易非还可以嘴硬拖延。
一瞬间金光腾起,四围高悬起山一样的盘香,缭绕的烟锁紧,钟鼓声混着超度的经文声,越响越密,震耳欲聋。
头顶是漫天神佛。
合掌的,扣指的,握拳的,触地的……气势凛然,振振有声。
天地不仁。
樊云似乎埋身海底。光线暗淡。无边无际的水域。没有坡谷,也看不到一丝游鱼的痕迹。
带着咸的干燥的空气,停在口腔,却似乎再也无力吸进去。
水声隆隆。
在隆隆水声里,猛地被浮力拖拽着上升。起初似乎还可以抓到水流,而后越来越快。光团坠落,刺眼的亮化作剑雨,剖碎骨肉。肺被膨胀的空气撑起,撕裂的痛合着血腥气一瞬间弥漫全身。
樊云愕然惊醒。
一周后樊云转到普通病房,恢复饮食,渐渐有了力气。护士带着警察进到病房。樊云垂着眼靠坐着,左臂吊起在肩膀上。右手搭在桌子上,玩着一枚硬币。一片素白里,樊云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看起来虚弱不堪。
“很久不见。”
唐予歆一身警装,扎着马尾。飒爽身姿落在樊云眼前。
樊云稍显诧异。
唐予歆等着护士出去,甜甜道,“好棒的手法。我一直练不会这个。”
樊云收了手,食指按着,硬币立在桌面上来回滚动。右臂的袖管被撩起,露出斑驳的臂弯。留置针用胶布贴在小臂上。
唐予歆自己摆好椅子,坐在病床侧边。床头柜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在进来的路上,护士说樊云拒不见人,东西也不收。唐予歆多亏了身上这层警服。
唐予歆说知道已经有同事来问过失踪期间的事,樊云没有提供任何线索。但她来不为这个。“晏君,你带她来的。她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樊云盯着硬币的目光飘在唐予歆脸上,又倏忽飘去。
“只是我们私下聊。没有录音。”唐予歆说着夸张地抬了抬手,又从口袋里翻出一包寿百年。
樊云愣了一刻,“在这里?”
“没关系。我和护士打过招呼。”
樊云犹豫着,抽出一支。眼前一闪,银色的防风打火机被唐予歆利落地敲出火焰。
樊云眯眼看着,没有动。唐予歆把火机放在她手里。
把弄着,打火机上的刻字很少见,是送给晏君的那一支。
樊云含住烟,点燃了。意味不清的目光终于对上唐予歆。
烟丝燃烧的气味,盖过病房原有的气味。樊云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浮现青紫的血管,裹着病弱的气息。
告密者,却半途而废;受害者,但又浸淫其中。这样的人,可能无辜吗?
“知道你不信警察,我理解。不过程队把你交给顾犀,是有原因的。”
唐予歆语速很慢。樊云只是看着她,没有表情。
樊云听着唐予歆讲,如何从一个月前开始在郁安成饮食里掺入毒品,剂量逐渐加大。到8号,又是如何同江于流合谋引郁安成毒驾。郁安成死后不久,江于流被查出来,继而樊云顶罪,被郁家以升职为饵,换程峰交樊云到顾犀手里。
“程队跟了你们这么久,明显已经抓不到证据。赔上十几年,升职无望。换做是其他人,早就甘心冒险。”
唐予歆的表情十足冷酷。
程峰已经忍过这么多年。到最后,晚节不要了。樊云没想到。更想不到的,原来唐予歆精乖外表下藏着这样的阴毒。
唐予歆要做也就罢了,江于流专门设计在那一夜,算准了樊云替罪。
“她很喜欢你。你不该利用她犯罪。”
“她?江于流?”唐予歆望着樊云,静了一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得到这样的回答。渐渐勾起嘴角。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关心她?你有什么资格?!她没有为你杀过人?”
“我会将心比心。”
在吴振明开枪的那一天,她们大约都杀了人。但她不能替江于流莫名其妙地认罪。
樊云的目光诚恳。不是愤怒,反而怜悯,一瞬间更复杂的情感击中唐予歆。
唐予歆渐渐收了笑。
樊云把打火机在桌面上推回给唐。唐予歆说,“物归原主。”
“我送给她,她又转送给你。”樊云苦笑,“没有收回的道理。”
唐予歆自认为准备充足地来,好比短刃已经握在手中,只待饮血,但眼前忽然不见人影。
全盘托出,也只不过为了换她坦白。这样的决绝,樊云不得不佩服。
“你做这些,是因为她么?为什么?”
“我爱她。”
短短三个字,不过让迷雾更迷。樊云眼前晃过晏君沾血的脸,熄灭了,又闪出江于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江于流明白吗。而后由那三个字想到易非,只觉得一阵晕眩,不能再想。
烟烧了一截,烟蒂落在病服上。樊云抖落烟灰,呆了一阵,掐灭烟头。指尖一点刺痛。
樊云想,唐予歆如此直接,或许已经起了杀心。她要的答案,大约是易非主使这场凶杀吧。易非如何看重自己,现在恐怕人尽皆知,唐没有机会接近易非,所以才出此下策。据实告诉唐予歆,她一定再没什么好犹豫。倘若得手,医院里只她来探视过,造不出郁安成那一次的障眼法。
“既然这样,你已经报仇了。……天网恢恢。我希望你平安离开。”
唐予歆猛地跳起,“你还没有说!她……到底怎么样?”
“她已经死了。”樊云回味着指尖的一点疼痛,“如果她也一样爱你,不会看你因她而死。”
“她死了,凶手还活着!这叫什么报仇?”
先是哀恸,很快被愤怒积满,唐予歆死死盯着樊云。
唐予歆发现自己凭这一身警服托底的优势早已荡然无存。不存在,索性不再需要。
樊云吊着手臂,腕子上还连着心电图。眼前所见还只是冰山一角,护士说心脏瓣膜的问题引起肺积血,从肺里抽出大量血水,最初几天全靠呼吸机度过。
哪有力量反抗?
樊云似乎了然,但平静异常。唐予歆从没有在一个年轻的同辈身上体会到这样的感觉。隆冬将至,万物萧杀。
没有人能把死亡塞给死亡。
愤怒落在虚空里。唐予歆颓然地站着,既不能向前,也无处可退。
血脉凝滞。
感触太过强烈,淹没理智。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触,才找回理智。
晏君已经走了。三个多月。睡梦里晏君的脸忽然变得模糊不清。如果不是保留着从前的照片,晏君这个名字将逐渐变成遥远记忆的一段编号吧。她急着复仇,好像是为了赶在晏君不肯再托梦之前。越是这样,晏君却像恨她不争气,逃得越远。
她必须全力信仰自己所做是正确的。但是究竟要做到哪一步?
“有样东西,她托我转交。”
樊云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纸和笔,写下存放那枚戒指的银行保险柜。又翻过一面。
唐予歆看着她潦草的字迹。
“杀人是一朵荷花杀了就拿在手上 手是不能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