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如是我闻 ...
-
易然接樊云出院。
樊云戴上易然带来的粗框眼镜。原本左眼的视力好一些,勉强可以看清。沈钰的一拳伤了眼睛。
世界陡然变得异常清晰。樊云只感到无所适从。
一路上樊云缩在后座里,没有说一句话。易然一次次扭头向后看,樊云目光投在窗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主宅刚刚解封,樊云坚持,易然只好载她回去。进了门,房子里久不住人弥漫着一股潮气。两个人在楼下呆着。
易然皱眉,“姐,跟我回去吧。”
樊云摇头。
“就算出院了,你一个人在这边,大家都不放心。”
樊云摘下眼镜,“我不打算留下。”
易然一愣,“什么意思?等你恢复一些才好动手术,你现在要去哪?”
房屋纵深太长,拉着纱帘,漏进的一点光线显得晦涩不足。不论樊云一度是怎样的心情,这里是已经住熟了的地方。
樊云轻微地咳嗽,“回去吧。谢谢你送我。”
易然又气又急。住院不到三周,樊云尚且虚弱,执意要出院。如果不是医生通知,他们甚至不知道樊云要走。即便是接她,樊云不肯见易非。没有理由。
“你走了大姐怎么办?”
樊云攥着眼镜,沉默着。
“姐……”
“已经不可能了。……你不会明白。即使她留我。她不会原谅我。”
“她不原谅?她一直想见你。……你出事的时候她流了多少眼泪。只因为要救你,一直撑着不能倒下。你住院后大姐马上也病倒了,烧到四十度,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还一直惦着你。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那样……她有多爱你你还不明白吗?”
樊云震惊地看易然。
“姐,我都知道了!不介意别人会怎么说,我希望你们好好的。你们都不要嫁人,留下来,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
易然近乎疯狂地说着,好像他自己表白。
樊云微微蹙眉。
长久以来的期望也不过如此吧。
“我不知道你这样想……你的话说给她听,她会很安慰。”
易然听出樊云的事不关己,倒抽了一口气。
已经没法继续谈下去。
易然手揣在口袋里,樊云望着墙面。两个人静默地站着。
易然恍然记起,那天晚上就是这样等着樊云。眼前樊云的样子和记忆里完全换了一个人。安静到几乎透明。
“8号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我想你和大姐好,想问你到底什么打算。大姐因为你已经和齐磊闹翻了。你知道她这些天怎么过来?你是病着,病到不能见人。她反过来安慰我,因为你身体太差了受不得刺激。你太让大姐伤心了。
“为什么要这样?!”
“不要说了。”
樊云偏着身体,没有看易然一眼。而后缓慢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我有什么关系?要救你的是大姐!你跟她说!”
见樊云之前易然满以为可以轻松地带她回去。也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忽然失控发怒。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易然想不出。她爱易非吗?忽然一点都捉摸不清。这个姐姐,从不表露心迹,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易然根本不明白樊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的所思所为,以为了解的时刻又全部出乎意料。
易然替易非不值。
“是我不好,我打给她。”樊云深深叹息,提包放在茶几面上,只有一只手可以动作,拉链卡住,用腕子固定着包才打开。翻出手机。
电话一下就接通了。好像易非一直等在对面。
情绪忽然翻涌起来,樊云张开口,瞬间的凝噎让她无法发声。
“小云。”
易非的声音,像很久以来无尽的幻觉里一样。只是这样的声音,樊云感到心脏伴随着刺痛淌过一阵暖流。
樊云含混地嗯了一声。除此以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易非像心领神会,也没有开口。
樊云拿着手机从易然面前走开。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绕过隔断,在玄关的门边倚着,缓缓坐在地上。
易非温柔道,“回来吧。……都收拾好了,特意给你烧的菜。等你回来。”
樊云呆滞地望着墙面,只是摇头。
易非说,“我错了,别记恨我。那天的话都不算数。我想要你留下。……”
樊云掐着眼角,很久才再一次对上听筒,“……妈不会愿意。”
“那天妈是担心然然。……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妈一样担心你。”
樊云缓缓呼气。
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再需要分辨,樊云明白易非深爱自己的心情。一度以为易非会像从前父亲放弃母亲那样放弃自己。樊云等到了易非的抉择,却觉得太沉重。
“我……很累了。”
眩晕里,樊云缓缓闭上眼。
听得到易非温和的呼吸声,像一支催眠曲,安慰着,要她只管睡去。
“易非……给我点时间。等今晚安顿好。明天。我们见面。”
樊云吐字缓慢,夹着轻微地喘息。
易非不忍心再强迫她。
空气又潮又热。汗水像泪水一样黏着,糊满全身。
窗户老旧的销闩结着斑驳锈迹。轻轻一蹭,指尖传来铁锈血一样的味道。
樊云靠坐在窗台边,漫无目的地四处望着。
宾馆门口的街道只比一辆车宽一点。对面也是同样低矮密集的楼群。灰色的墙面布着水渍。年代久远。
天一点点亮起来,街上骑着电驴的路人,急刹,发出刺啦一声。中年男人一身深灰色,却穿着亮眼明黄色运动鞋。两臂摆动着,电驴晃晃荡荡,在逼仄的角落里一闪消失。街道又空下来。远远传来卷闸门拉起的声响。竟然有鸡鸣声。而后鸟雀叽喳的叫声里,有老人操着粗哑的本地话嘟嘟囔囔。
对面同样低矮的房子。帘子缝隙里点起光。闪过一个赤着膀子的瘦小男人。又等了好一会儿,一个穿着短裤短袖睡衣的年轻女人在窗缝里露出,头发蓬乱着,脸看上去还青春。抬头瞟了樊云一眼,拉紧窗帘。
街上三三两两,渐渐有了人气。
凭他们的穿着,樊云根本无法想象每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刚睡醒模样的,打着电话的,提着东西的,荡着手的,更多人只是沉浸在自己心事里踏着路。一晃眼就错身而过了。
没有日升的某一刻。天边是蒙蒙的亮。一团浅橘色里藏着太阳。远处高楼被光团映出灰黑剪影。
樊云洗过澡,吹干头发。抹去镜子上的雾气。
毫无生气的一张脸。或是因病,苍白憔悴,让樊云感到陌生。但神情又和路人的淡漠没多大区别。眼圈明显地青,右眼边的疤痕微微泛红。才发现忘记带任何化妆品。
商场刚刚开门。挑了一件暖橙色的衬衣。樊云侧着身子,尽量把不自然垂落的左臂放平。
在化妆品柜台。头发理整齐,一侧掖在耳后。描好眼妆,脸颊扫上一抹淡粉。导购拿了一支号称斩男色的唇膏。轻轻一抹,花一样亮眼的红。镜子两侧暖光的灯泡亮着,衬出陌生的一张脸。樊云尽力笑了笑。卧蚕浮起,拱出弯弯的笑眼。
原来即使到了现在,一样可以状似天真。樊云想,大概就是这样骗到了易非。
但愿可以一直欺骗下去。
易非将出门时在餐厅见到易然。
米色衬衫领口的丝带细软地打了个结,垂在胸口。易非掠了掠垂落的刘海,整个人看上去温柔妩媚。
前一天易然讲樊云冷淡的态度,多少有些愤愤。易非只沉默着听,到最后叹息道,“你不明白她。”
易非如果说无论如何要接她回来,那也罢了。这样讲,简直陪樊云一起走火入魔。
眼下易然沉默着,仍是不赞许的表情。易非搭了搭他的肩膀,轻快道,“我出去吃饭啦。”
易然不好再说什么,只盼樊云有良心,不要再拂了易非的心意。
洋房改建的西餐厅。开业不足半年,声名正盛。大堂传出轻柔迷幻的沙发音乐。转过门廊,尖顶天花板正中钢架巨幅玻璃,阳光充足,投在两边大理石餐桌面上小束插花上。度假一样轻松的气氛。
工作日中午食客尚可以算稀疏。但易非原本希望在更私密的地方谈。樊云笑说之前讲好要来,拖欠易非太久了。难得轻快的语声,易非马上答应。
易非意外樊云到得更早。在几排坐席里,带位员刚刚在前引着,一眼看到樊云。樊云靠坐在沙发椅里懒散地吸着烟,望到易非的瞬间,坐直起来,扬着笑。
樊云的衬衣熨线未平,挺立的领口露出颈子和一小截锁骨。衬出久违的活力。
一时间合着心酸和幸福,思念已极而蓦然寻至,复杂的情绪冲着,易非站住了一刻,咬着唇,回以微笑。
服务生调整椅背,易非坐下来。樊云把半支烟熄灭,架在烟灰缸边沿,消瘦的手背因扎针扎得青紫,指节分明。易非视若罔闻,保持着笑脸。
菜单拿来,樊云像毫无觉察,坦然接过。易非翻了翻,合上封面,痴痴地望着樊云。好像一眼落空,樊云就将消失不见。
樊云靠坐着看着菜谱,余光是对面易非凝望的脸。桌子稍宽,如果两个人都凑近,可以牵住手。但樊云不敢逾越。
同服务生问了推荐菜的做法,征询地望易非,替她点好单。
樊云妆并不艳,但看得出妆容很厚,脸颊的疤痕几乎不显。眼镜遮着,一副书生气。就算瓷娃娃一样的外表都是假的,易非情愿当真。
易非的脸色也比想象的要好。卷发蓬松地挽着,用许多小卡子固定。
服务生刚转身,两个人同时张开口,又都停下来。
樊云抿了一口水,笑,“我们今天这样像不像相亲?”
易非挑眉,“相亲?你敢。”
“请问这位小姐,家住何处,年龄几何?家里可有房有车?有几口人?”
易非指尖在桌面轻轻划动,微微敲击玻璃杯。
“这么直接?那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回答你。……其实从进门时看到你,无论如何想说,如果能留下电话就好了。可惜你太漂亮,我女朋友会吃醋。”
樊云眯眼笑着。
温室一样适宜的环境,最美的一缕阳光,映在易非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