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待旦》木迦

29、第 29 章

　　泸沽湖的公路还未通。莫戈报了个团，司机6点来接，开一辆七座的面包车，后备箱连着座位。
　　除了莫戈，还有三个学生样的小姑娘，一对情侣。
　　莫戈裹着厚棉衣坐在副驾驶座。
　　后面的学生攀着椅背搭话：“你一个人旅行啊？”
　　莫戈嗯一声。几个女孩子推推搡搡，说：“什么一个人危险啊，看看人家多潇洒，背个包说走就走。”
　　莫戈笑一下，从包里摸出眼罩戴上。
　　身后声音渐歇。
　　山路陡峭，九曲十八弯一路往山里走。司机是当地人，同时也是导游，纳西族人。一路上也未说什么话，自顾自开车，偶尔打一截车窗抽烟醒神，看起来很疲倦。
　　午间停在山腰上的一户人家家里吃饭。
　　几个女生闹着上厕所，去看了一眼回来捏着鼻子面色难看：“我天呐，太恶心了，虫子往上爬。我宁可憋死。”
　　莫戈看见导游皱了皱眉，目光冰冷。
　　六个人围着矮桌坐下，一碗米饭六道菜。米饭斑斑点点，菜也是自家种的，吃到嘴里有股土味。
　　旁边女生啐了一口，吐出一粒沙子来：“谋杀啊。”
　　再吃不下去。
　　隔壁有家小便利店。几个人相携过去买了些干粮回来，也不介意价格翻了几番。那对年轻情侣一路倒甚少抱怨，男生从包里摸出两个鱼罐头打开放桌子中间：“吃这个，下饭。”
　　女生热情地招呼大家，筷子夹了一块西红柿，说：“其实这些都是他们自家种的，不喷农药，比我们平时吃外面快餐要干净很多的。纯天然，无添加。”
　　她的笑容很好看，莫戈和她四目对上，朝她笑了笑。她便坐过来，说：“我姓江。”又拍拍男生肩膀：“这是我老公。姓陈。”
　　几个女生听到顿时惊呼：“你看起来这么小，就结婚了？”
　　小江落落大方的：“我们孩子都3岁了。”
　　如此一聊，几个人顿时觉得亲近起来。导游在里头吃饭，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一桌人索性打起牌。
　　莫戈说不会，起身走到院子里。
　　院子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在门口张望，脸上脏兮兮的。看见莫戈就朝着她笑。这么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袄子。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莫戈隔着几米远同他对视。刚抬起脚，女主人喊住她，普通话不十分标准：“别过去，他会抢你东西。你站里面他不敢进来。”叹了口气，自己却拿了一个玉米过去。
　　小孩接过去，却立在原地未动。眼睛仍盯着莫戈。
　　莫戈知道，他想要她身上的棉袄。她没给，看了两秒将视线移开。
　　足足歇了两小时，导游才重新拉了他们上路。到了下午快两点，才终于到达泸沽湖景区。导游收了他们的身份证去买票，带他们到了一处观景台。
　　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太阳从云层里照射下来，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水很清，四面的山倒映在里头，从高处望下去，像蓝色缎面的丝绸。
　　果然和爷爷说的一样美。
　　“你不拍照吗？”小江问她。
　　莫戈摇摇头，指指小江手里的相机：“帮你们拍？”
　　小江笑了：“好啊。”
　　两个人背对着栏杆并肩站着，身后就是泸沽湖，远处是青山，山顶覆盖了一层雪，望过去白茫茫一片。
　　莫戈取好景，喊：三二 一
　　画面里男生侧了侧身，垂头落了一个吻在女生发顶。
　　莫戈抿唇笑了笑，换角度又给他们拍了几张。
　　花了二十来分钟，又重新上路。每到一处景点导游便将车停下，让他们自由活动。不外乎是看看风景拍照留念。一路折腾下来，到了四点才终于出发去安排好的客栈。
　　导游终于开始说话：“今天晚上的晚餐是我们摩梭人的当地特色美食。如果你们每个人再加50块，就可以给你们加餐。很丰盛。”
　　同行的人问有什么。导游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菜名。几个人对视一眼，表示兴趣不大。小江笑着说：“我们不用丰盛的，吃普通的就好了。”
　　导游脸色有点黑，试图游说：“你们来都来了，不体验一下怎么好？你们这些城里人，哪里就差这50块钱？也就是平时一点零食。”
　　几个人还是摇头。
　　导游脸彻底臭了，方向盘在手中游刃有余地转，车子开得要飞起。似乎咽不下这口气，阴阳怪气絮叨：“你们这样子，我很没面子的。那么多个团，人家个个都加餐，就你们不加。回头晚上吃饭，你们就知道了，你们那几碟小菜小饭的，人家有酒有肉的。你们这些人，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话里的逻辑让人不懂。只是毕竟人在车上，几个人互相看看，没敢和他呛声。
　　莫戈坐在副驾上不动如山。
　　到了晚上吃饭，不同的团都聚在同一个客栈里。号称的加餐每盘除了量多一点，菜色分毫不差。
　　照旧是吃不习惯。几人都庆幸：“好在没听他的。”
　　三个小女生有些后怕：“那导游太吓人了。车开得我都要吐了。绝对故意的。”
　　“说好不强制消费才报的团，也太黑了吧。”
　　“身份证还在他那，不会被扣着吧。”
　　莫戈吃了两口干粮，说：“不会。”不过是为了挣钱，还不至于断了自己后路。
　　晚上的活动是篝火晚会。莫戈不想去，吃完饭回了房间。
　　爷爷信上说，如果你哪里觉得日子困顿，便过来寻一寻吧。
　　她毫不犹豫只身来了，行李也未带。
　　哪里是寻，分明是落荒而逃。那日两个交缠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开了机，给顾画报了平安。手指点在通讯录上许久，还是退了出来。
　　隔日导游安排去了摩挲人家里参观，见到了爷爷说的生死门。
　　房子是古老的木制屋，用几根木梁支撑。生死门很小，就在祖母屋的床尾。主人家介绍说，家里的女人要生孩子，老人要去世前，都要搬到那扇门背后去住。
　　爷爷当时看到，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定觉得很古老，很有禅意。
　　他那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奶奶。
　　主人家介绍完了掀开矮桌上的布露出底下一排排银镯子来，拿起银梳子开始推销：“这个你们可以带回去给家里的老人家当礼物。银制的东西是很好的东西啊。你们平常梳头是不是不梳头皮，我告诉你们，你们根本不会梳头。来，小姑娘，我给你们示范一下怎么梳头？”
　　一个女生被拉上去当试验品。
　　“梳头一定要梳头皮。用我们的银梳子梳头，更加可以养生排毒……”
　　极长的一场推销。可惜无人买单。
　　主人家耐心告罄：“带一个梳子或者镯子回去，也就是你们城里人一顿饭的事情。顺便还能帮帮我们这些山区的贫困人民，是不是？这1000块一个纯银梳子，哪里贵？其他地方你们买不到这么纯的。”
　　“我们都是学生，真的是没有钱啊。”小女生嘀咕了一句。
　　主人家立马反驳：“没有钱你们就不会出来旅游了。旅游一趟得花多少钱啊。年轻人啊，要有点爱心。”
　　没人再回应。
　　主人家唱了快半个小时独角戏，终于放人，脸色难看，将导游叫到一边说了许久。
　　导游回来面色不虞，倒未说什么，按行程带着他们去泸沽湖泛了一小时舟就回程。
　　中午照例在那户人家里吃饭。
　　隔了一会儿那个小男孩儿又出现。莫戈拿起外套走过去，指指他手里的一罐饮料。小孩愣了愣，没反应。
　　莫戈半蹲下去，将外套往他身上拢，转身前把他手里的饮料抽走。
　　导游立在车边抽烟，眯着眼睛看她，笑容嘲讽。莫戈无话跟他讲。
　　不接受道德绑架，以及能力范围内愿意释放的善意，他恐怕不懂。
　　小江见她外套没了，去翻行李箱，递过来一条很厚的格子披肩：“外套没有了，这个你凑合一下，这么冷别冻着了。”
　　莫戈接过来裹在身上。
　　“你下一站去哪里？涑河？拉市海？还是大理？”
　　莫戈摇摇头。她只是来看一眼爷爷最后呆的地方，并没计划多留。她隔了几秒，说：“回家。”
　　吃完饭就出发。
　　车子摇摇晃晃，一群人靠着椅背昏昏欲睡。
　　崖壁陡峭，一侧没有护栏，千回百转，曲曲折折。车子疾驰过去偶尔激起石子滚落悬崖，看得人心惊胆战。导游走惯了，右手游刃有余把着方向盘，左手仍旧腾出来夹根烟来抽。
　　莫戈坐得腰酸背痛，直起身的间隙车子正拐弯，迎面一辆车险险擦着车身过去。两个车道，一来一回，那边要是撞过来，这边完全避无可避。那辆明显是个私家车，技术不精。
　　莫戈听到导游骂了声艹。车里睡觉的人也被惊醒，纷纷问怎么了。
　　导游黑着脸不耐烦地说：“这条路一年到头出多少事故！不是当地老司机轻易不敢开啊，出事的他妈全是因为这些私家车。”
　　莫戈不搭腔，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披肩，拿出眼罩戴上，重新闭上眼。
　　迷迷糊糊耳边却再次响起车子急刮过地面的尖锐声响，她不及有反应，整个人被甩出去，天旋地转间听见几声尖叫，以及玻璃碎裂的声音。
　　短短几秒，身体终于停止翻转。莫戈迷迷糊糊地想，车子应该没滚下悬崖。崖底那么深，在空中可得飘一会儿呢。
　　她抬手想扯开眼罩，手臂却被什么东西压住动弹不得。疼痛终于极缓慢地从身体四处溢上来。脸上温温热热的液体四处游走。
　　她意识渐渐有些模糊，想起那个人承诺过，将她护在羽翼下，不让她受伤害。想起那一夜他气怒将她推靠在墙上，说你想给，也得问我要不要。想起拐角处两个人影交叠，天造地设。
　　似乎是睡了很长的一觉。醒过来时护士正在给她调点滴，见她醒了，说：“你身上多处擦伤，右小腿骨折。需要住院几天。要不要通知家属？”
　　莫戈问：“车上其他人呢？没事吧？”
　　“车子翻了，后座的人没系安全带。几个人多少都受了伤，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莫戈刚松一口气，却听到护士又说：“有一个男生比较严重，头部受到撞击，还没醒，需要再观察几天。”
　　莫戈央着护士给她弄了个轮椅，推着去找小江。她老公还未醒，她握着他的手坐在床侧，整个人憔悴不堪，身上倒似乎没受什么伤。
　　莫戈从自助售卖机接了杯奶茶过去，拍拍她的肩递给她。
　　小江抬眼看到她，眼圈发红。
　　两个人在走廊上说话。
　　“他给我系安全带，自己却没系。车子翻过去后备箱里东西全部砸过来，他扑过来抱着我脑袋。”
　　“结婚时经济条件不好，没办婚礼没度蜜月。这次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他说要补偿我，给我一个难忘的旅行。”
　　“我一点事没有，他却……”
　　小江说着说着，渐渐哽咽。
　　莫戈握住她手，没有说话。她陡然领悟到了爷爷说的，两个人相守，需要多少的机缘巧合，需要多少的命运眷顾。
　　世事难料，死亡和失去，都不过弹指之间。
　　三个女生没受什么重伤，很快出院。临走前来看了莫戈，问她：“你不叫家里人过来接你吗？”
　　医生说了，可以回家休养。
　　莫戈想了想，将电话拨给顾画。一向雷厉风行的女人听着莫戈云淡风轻的描述咬了咬牙：“你给我等着！”再没有犹豫，转手就将信息卖给梁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