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而生之董鄂妃》蔷薇语

5、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乌云珠疯狂地迷上了大大小小横横竖竖的文字。
　　认识一个，就可以认识另一个。《汉字源流字典》，《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文字蒙求》。自大胡子汤若望拿着书告诉小云珠去寻找“另一个神奇的世界”后，乌云珠无师自通地越看越多。
　　明珠反对乌云珠识书，不是因为明珠见识浅薄，不识书文。明珠希望女儿自由生长，懂得万事万物和自然的道理。却不愿意让她走进文字所建构的虚无的世界，被文字所欺骗，被风月的游戏所蒙蔽。
　　乌云珠，我的女儿。这个珍贵的女儿，我希望她在平安祥和的空气里肆意畅快地活着，幸福地笑，自由地哭，布衣裙衩，夫孝妻贤，儿孙环绕。

　　傍晚，暮色四合，村边星星点点开着暗紫色的花朵，氤氲的雾气懒散的四处弥漫，一处浅灰色的房子在雾气中轮廓清晰，飞扬的檐角气度恢宏。明珠大多数时间更愿意在村子里呆着，栋鄂便按着范府的格式，备下了一处宅子。惹得栋鄂府福晋贝子穆尔祜之女如敏心里暗妒了多少回。
　　乌云珠和她的小伙伴佟毓秀还有真儿在林间寻寻觅觅，小跟屁虫锦城在后面喜颠颠地窜来窜去。佟毓秀是佟图赖家的大女儿。真儿亦是栋鄂氏，和乌云珠是未出五服的姐妹。
　　真儿的阿玛阿达哈哈番八度因为无甚战功，空袭了一个爵位，终日抑郁不得志。八度的妻子是个没什么心机又暴躁的女人，终日和家里的妾氏妯娌相斗，因为没有心机又容易被蛊惑，总是赢了面子输了里子。她膝下有二女三男，单单把儿子视作珍宝。真儿只要有空，便来找乌云珠玩。
　　毓秀和真儿都喜欢听乌云珠背诗，即使不明所以，也听得津津有味。
　　“汉皇重色思倾国，你说这句真的奇怪，一个皇帝，为什么会希望自己的国家倒塌呢？”真儿痴痴的感叹，真是奇怪的皇帝。
　　乌云珠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微笑的看着真儿，“不是的，倾城倾国应是指很美的人吧。溯源东汉班固《汉书外戚传下孝武李夫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唐代诗人白居易根据这段典故，借古讽今，才写了那首诗。”
　　真儿总是很多的为什么，详细地听完唐皇和玉环的故事，便叹了一口气：“世界上真有那样的爱情吗？只要体验过那样的爱情，我即便死了，也会非常自豪的。”
　　“我额娘说，爱情是最靠不住的。一个女人能做到的就是在慢慢陌生的世界，不憧憬，不要求，不要付出自己的真心。所以，我长大后，打算让男人来我家生活，我才不会去他们家呢。”毓秀认真地说完这番话，便问乌云珠，“你呢？”
　　“我阿玛和额娘，应该就是拥有爱情的人吧。他们用体贴，珍惜，包容和恭敬的心情来爱护对方，这就可以了。” 仿佛神明偏爱小小年纪的乌云珠，这孩子的脸上散发出宛如出水芙蓉般高贵典雅善良的光芒。
　　乌云珠不知道的是，阿玛和额娘之间，已经产生了小小的裂缝。偏偏，这一片裂缝无物可补。
　　明珠还和往常一样，每日跋涉几十里，努力行医问药。特别是，特别是她自己的族人。福王听说了之后，几乎欣喜若狂，范志完大人在百姓中的威望是当今南明朝廷的一剂良药。何况他还有这么有民望的女儿。
　　晌午刚过，下人们磕着眼皮，昏昏地打着扇子，乌云珠的弟弟，摇篮里的费扬古脸上还留着哭泣后的泪痕。鄂硕今日没有出门，独自把着一壶酒发呆。
　　明珠一脸倦容掀开帘子进来。“大人怎么白天喝酒呢？”明珠轻轻地搭上他的手，鄂硕还是搭着眼，良久，鄂硕似乎下定了决心，
　　“初五那日夫人去过广宁巷啊！”他期待那个回答是否定的。但是，明珠脸色从容闪过的惊异说明了一切。

　　广宁巷，明福王的人，范大人以前的副将找到了明珠。
　　“小姐这么多年对自己族人的心心念念，风雨无改，治病救人，难道都是假的吗？”
　　“望小姐不要忘记将军的志向，也不要忘记您明人的身份。”
　　“您不能逃避，要么承认您是”声音低了一度，“清朝弃室，”顿了顿，明珠淡淡地接上“明末亡人，是吗？”
　　“小姐，大明气数未尽，您想想大人——”
　　“我爹曾经说，民族大义，万民共荫，无关男女。”明珠正面直视副将，“然而，您和我一样知道，大明已然坍塌，而我们都无能为力。”
　　“大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因为被戳到了痛处，副将脸涨到通红，愤恨不已。
　　“那么就请您忘了我，另寻他人。”明珠心一横，决绝的垂下眼眸。
　　“那么小姐是要与我们为敌吗？”副将不甘心，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明珠一眼。
　　“您一定要以我为敌吗？”明珠双眼灼灼。
　　“只要小姐抛弃或杀掉这两个清人血脉，与清人划清界限，福王已屡次表示不嫌弃小姐，立时封小姐为侧妃，领导万民夺回我汉人千秋基业！”
　　“卢副将军，自我父亲去后，明珠和母亲蒙您多番照顾，感激之情，您知道，我知道。但您现在，是要割舍这所有的恩情吗？除了是范志完将军的女儿，我只是一个母亲，不是吗？”
　　“小姐，卑职最后问一次，倘若这一双儿女已长大，小姐能为我大明舍掉生死吗？”
　　明珠无言以对。今日说可以，说不定事到临头懊悔说嘴早；今日说不得，讲不清最后一秒粉身碎骨亦无言。
　　明珠照样每日去村民中医治病患。但除了病情极重的张氏婆婆，其他农户见了明珠，就有几分冷淡，嘴上纷纷感谢，眼神是闪闪的躲避，亦不肯让明珠再次诊治。

　　这天傍晚，明珠归来后开始教乌云珠医术。
　　疲惫的母亲端坐在椅上，“珠儿，你愿意学习医术吗？”
　　小乌云珠欢喜得两个小酒窝都被点亮了。她苦求了母亲多少次，母亲也不肯教她医术。她便只好悄悄在母亲看病患时，制作草药时默默学习，铭记在心。
　　母亲轻柔地看着她，“学医很辛苦，你会很累。”
　　孩子郑重的点点头。“我不怕苦。”
　　这个孩子太倔强，只要想做到的事情就心无旁骛。
　　“你要清楚，即使最好的大夫，也一定会有治不好的病症。”
　　乌云珠点点头。
　　“你要尽力去给人治病，在治病的过程中你的医术会精进，所以，对每一个病患有感激之心。”
　　“如果你治好了病患，他可能会感激你，如果你救不了人，他的家人可能会因此责怪你，希望你牢记医员本分，努力去医治，从容镇定。”明珠的泪水滚落下来，这是她不愿意让乌云珠学医的唯一秘密。
　　这个世界对简单纯粹的付出真心的人往往质疑甚至羞辱，却对善于投机专营机巧作恶的人永远更讨好趋从。
　　她太清楚这一点。她的女儿也应该简单的做一个格格，忘记母亲的来处，忘记所有他人疾苦，被保姆奶妈簇拥着，每日关心胭脂颜色深浅，闲时作画弹琴跳舞，嫁个品行家世不坏的良好青年，生一群儿女，享一世清福。
　　这个女儿太好奇，太好学，又太擅长学习。
　　最致命的一点是，太善良。太执拗。
　　“你要牢记，这个世界最好的大夫，是病人自己。鼓励他们，关心他们，让他们自己去治疗自己，一个好的大夫，一定要让他的病人有这样的自信。你记住了吗？”
　　“最后一点，不管医治谁，一定要收取费用，哪怕是一颗果实，一粒种子，一定要收取。记住了吗？”
　　乌云珠不太明白，但她还是点头应是。
　　“任何疾病的发生都是由于致病因素进入人体，引起机体阴阳偏盛偏衰，脏腑经络机能失调。药物防治疾病的基本作用，不外是祛邪扶正，消除病因，恢复脏腑功能的协调，纠正阴阳的偏盛偏衰，使机体恢复到阴阳平衡。”
　　“四气，从本质上而言，只有寒热二性。一般来讲，凡具有清热、泻火、凉血、解热毒作用的药物，性属寒凉，如黄芩、黄连、黄柏、大黄等；凡具有温里散寒、补火助阳、温经通络、回阳救逆作用的药物，性属温热，如附子、干姜、肉桂等……”
　　乌云珠一边捣药，一边念念有词。
　　橘子屡次跟明珠惊叹，乌云珠的记性太好了。任何典籍经史，天文地理只要给这孩子看过三遍，就可以过目不忘，历久弥新。仿佛所有的东西她都能直接镌刻在心，整整齐齐排列，随时取用。
　　明珠很淡定，“一个人在这方面优秀，必定在其他方面缺失，哪有十全十美呢！”
　　橘子不认同，“咱们乌云珠格格，真真是个例外呢。”
　　几个大人家的格格便皆聚在一处授习。琴棋书画基本只是满族师傅们应个卯，满贵人家的格格通通识字的都没有几个。骑射剑术倒是有好几家的女儿不输男子。暗暗便有了些比较的意思。
　　乌云珠七八岁的时候便师从"芝仙" 尹尔韬琴师，这孩子对这世界所有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乐器到了她的手上好像和她的手指合二为一，轻松自如地仿佛流水朝下，仿佛风绕林涧。
　　一曲《汉宫秋》便令琴师折服，直言可惜格格生于富贵之家，而又生为女子，否则，定将终生所学悉数托付。
　　乌云珠的舞姿和骨骼的柔韧度是在诸位格格中出了名的。
　　即使栋鄂再低调，栋鄂家有一位出色的格格便是名声在外了。
　　连哲哲身边的孙嬷嬷都听说栋鄂家的孙女舞姿轻奇，想邀了格格来宫中一乐。奈何鄂硕固辞，言小女粗鄙，怕惊了太后娘娘的眼。

　　只有明珠知道她的女儿当然是有缺点的。

　　乌云珠师从"芝仙" 尹尔韬琴师两年后，有幸和其他府里的格格应了邀听庄臻凤在娜木钟太妃宫中抚琴。庄先生一首《梧叶舞秋风》，取意天地秋声，“静落阶前叶，清传月下砧”，其气萧然，其风古淡，音韵纯正，清妙淳朴，秋凉飒飒，于指下流出。
　　乌云珠听完，泪流满面，眼泪奔涌得一塌糊涂。
　　“这孩子，怕是被您的琴声感动了，真是失礼！”明珠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不饰妆容后素白而微微憔悴的脸，如杏花堆雪，眼神里是对女儿的无限宠溺。
　　宫人取了水仙瓷盥手过来，给中途回来站在屏风后的太妃的儿子博果尔悄悄拦住了。“取我平日用的梅花白玉银丝盥手过来，帕子要江宁织造的雪色蜜缎。”唯有那样的暗香浮动，才配得起这样清水芙蓉般的面容。
　　颇有些吊儿郎当的博果尔原本对女人一笑置之，从不留意。
　　放眼望去，所有的女子个个笑颜如花，腰肢乱颤，娇媚百生。这些如出一辙的女人容貌好看，声音动听，气味芳香，却独独没有对音乐的任何领悟，好似一炉出造的木偶，除了取悦他人，别无所求，令他厌倦。
　　他偏偏在此时看见那个被琴音沉醉，对周围的人们没有任何在意的小小女子，她的欢心和悲伤，全部和着琴音在跳动。不理解的人，会觉得她傲慢吧。偏偏她这份傲慢，让她如鹤立鸡群，光彩夺目。

　　这个瞬间，让博果尔在遇到她之前，就开始迷失了。

　　待回府的路上，娘亲问女儿为何会哭。话里，有轻轻的责备。
　　轿外是春日的好天气。阳光明媚，街道旁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街道喧哗，充满了吵闹声和笑声。“娘，从此不许再说珠儿善琴了。”乌云珠的脸黯然，勤奋，刻苦，也能弥补一些东西。但是，天赋，是没有办法的吧。
　　“人人都觉得乌云珠善抚琴，于是我自己也有了错觉，今日一听，实在抱歉。珠儿，不曾有这样的天赋。珠儿确实深受琴声感动，但也觉得开心，幸好，珠儿发现尚早，还不至于得意忘形。”
　　恍然大悟的母亲心疼又开心。心里的痛隐隐作祟，还能这样陪伴你多久呢？
　　这个看似什么都好，却脸盲症的孩子。
　　这个能保持自己的谦卑与骄傲的孩子。
　　不管是光荣还是骄傲，恐惧还是愤怒，无论生死,让母亲照耀你更多一些，温暖你更多一些。哪怕将来有漫长孤独的人生旅程，你还保有一份真爱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