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而生之董鄂妃》蔷薇语

4、枝间时见子初成

　　崇德四年腊月二十，明珠在私家府邸产下一女。栋鄂正在巡城，天冷手寒，夜色幽暗，越发衬得天上的月光孤清璀璨。骏马嘶鸣，寒风萧瑟，从无惧怕的鄂硕在月华的光辉里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惧。不论子女，只要保住母子性命。仅此而已。
　　浮云蔽日，白雪慢慢下来，渐渐迷乱人眼。
　　栋鄂飞身下马，眉毛胡子洁白，马儿受惊嘶鸣，震落了旁的一树火红的梅花，雪白花红，异香扑鼻。来不及叫开门，身子已经闪到了门前，突然很空旷地，很懵懂地似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谁家的孩子哭了？他心一紧，突然脑袋嗡的炸了一下。我的！明珠的！我们的孩子！
　　稳婆笑笑地看着他，孩子已经包好了，红红润润的脸，大概刚刚出来，脸上和鼻子上有小小的红色的点。能看到白皙嫩嫩的底色，小脸蛋上有浅浅的绒毛。细长的眼睛紧闭着，大概刚哭过，长长的睫毛颤颤的。栋鄂伸出粗糙的大手，想点点孩子的小脸，又怕粗糙冰冷的皮肤刺着她，一时间，竟不知道喉头有万千悲喜。明珠呢？
　　明珠曾经做过一个梦。金凤腾天，朱华漫延，是个女儿，明珠笃定了。明珠身上已经湿透，疼痛在昏厥中平静下来。孩子应该生出来了。她闻到了窗外热烈的和着冰雪的梅花香味，就像栋鄂的年轻英俊，融和盈盈的笑脸在她眼前晃过，她晕过去了。
　　“去取白雪和红梅的花瓣。”稳婆吩咐。
　　极寒的深冬，白雪膨松，温寒如玉。红梅傲雪，娇艳欲滴。祖母手托婴儿，用煮开又凉温的水，清泡了红梅花瓣，给新生的婴儿柔柔的擦拭。
　　按照迷信的说法，这样做可以保佑婴儿不受侵害，且长大后拥有莹润光泽，健康美丽的肌肤。无论是神灵还是佛法，人世的，神明的，祖母和明珠都愿意遵从。这个孩子，必须是自由生长，不滞于物的自然之子。深爱的最高境界，从来就不是宠溺，不是希翼某天回馈或者抢夺，深爱，原本就是尽我一切所有来成全你与世间万事万物最好缘分啊。
　　明珠醒转过来，这个红彤彤的双目紧闭鼻子红红的小家伙。
　　娘亲可以把世间万物都给你啊。明珠想起爹的话“明珠，活下去，带着其他人也活下去。”
　　爹，你至死不忘那滴血脉，那个族群。
　　女儿不敢妄想收复失去的家园和土地，却一刻不敢忘记让自己的族群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老天保佑，只要血脉还在，焉知山河漫漫岁月流转，我大汉子孙夺不回当初的万里河山？
　　即使乌云遮挡，星光摇曳沉浮，始终会明媚完满，涎玉沫珠，光霁日月。
　　乌云珠，叫她乌云珠吧。
　　用白雪和红梅擦拭的婴儿正沉沉睡去，漫漫严冬如积雪消融，拥抱她的是百花盛开，和祖母纵横的皱纹春日湖水般的笑靥。

　　乌云珠五岁了。她伸出微微冻红的手指，秋日的露水晶亮地划过带刺的叶子，朝阳澄明而鲜美。她不觉得痛。
　　她只是不明白这个世界的颜色和气味为什么这么美。
　　她听见阳光扑面而来的笑声，她看见秋风簌簌蹒跚的脚步，她闭上眼睛，脚下微微酸腐的泥土有着松软的触角，亲吻着她的脚底，吱吱的窃笑。
　　她开始长高，皮肤变得白皙而泛红，即使风吹过，雨淋过，也没有任何皲裂的迹象。她像这林中的小小植物，所有的雨露都是滋养。如果还有一个地方能让明珠认识，那就是高高的额头和灵动扑棱的双眼。
　　有时候她一整天在树木和丛林里面奔跑，无拘无束。山窝和丛林好似温柔的母亲。她接纳她，用温暖的树叶覆盖她奔跑的脚趾，让她恣意饮用清甜的泉水，倾听她的咧嘴一哭和欢欣高笑。风裹挟着她的头发，把丫髻吹乱了又重新拢起来。小小的欣喜的灵魂像颤抖的小鹿，随时准备撒腿就跑。
　　最开始的时候，人类和其他动物的类别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自然之子，从无忤逆，亦无敬畏惊恐。自然并没有想过厚此薄彼。或许无人知晓为何人类被选中，开始计较，权衡，争持，伪饰。如果人类从无改变，依然是这世间平凡的猿类，生生不息，瞬间悲喜，短时记忆，那么这个世界是不是会永远如一，从未改变的模样仿佛日月星辰朝朝暮暮，沧海桑田脉脉无语？

　　春天来了，树林死而复生，落下的叶子烂在土里，又滋养出新的叶子，开出更年轻惊艳的花朵。死去的野兽腐烂在某个洞穴里，新的小兽顺滑地溜走。到处都是活物，风漫漫吹来，林中的私语此起彼伏，万籁和鸣。云珠赤着脚，踩踏过的土地那般松软丝滑，绿色的风在林间漫步，云珠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每一个自然的声音都回想在她耳边，每一个颜色都出现在她眼前。她从无刻意，也从无神往，但她的欣喜和好奇与日俱增。
　　风有颜色吗？没有的话，怎么把植物吹绿又染黄了呢？风是厨师啊，变黄变红的果子好好吃。风是乐师啊，每个林子和植被发出的音乐都不一样呢。
　　强大的动物就是正确的吗？如果是的话，这山林都是强大的动物又会怎样呢？
　　落入林涧的雨，是成千上万的河蚌在吐蚌珠吗？是的话，可以用嬷嬷的针线穿起来吧？穿起来，就可以做成衣服给人穿了吧？
　　灰灰的土兔子啃青草皮时被土狼抓住连皮带毛吃掉了，土狼被同盛叔叔射死，大家一起吃掉了烤土狼，可怜的是兔子还是土狼？那么青草呢？那么我们呢？
　　脚底勾住了，衣服挂破了，乌云珠从不叫痛，她看着这一切，她听着这一切，自由自在，随思随想。想过的，懂了的，第二天从不记起。这世界有太多的东西，有太多的景象，乌云珠从来不曾刻意而为，随便自在生长。

　　同年八月，福临即位。
　　爱新觉罗福临，年六岁。浓眉大眼，嘴角翘起，双手后扣，在寒风中等待加冕。内外诸王贝勒率文武集笃宫殿前。该上御辇了，小福临鼻尖红红，左右张望，母亲真的不来了吗？
　　“额娘明日不能和我同去吗？”
　　“不能，那是一条通往皇座的路，没有人有资格和你同行。”
　　“那么母亲会在哪儿？”
　　“额娘会在不远处看着你。”
　　美丽端庄的母亲替稚子轻束衣冠，容色沉湎。
　　儿子，那不是一条平凡的路啊，那是一条被觊觎被踩踏被虎视眈眈脚底暗流涌动的危险而荣耀的路啊。
　　爱你的为你而死，想你死的无所不用其极。
　　你没有朋友没有对手也没有敌人，因为他们可能在任何时间改变原来的模样。
　　你唯一拥有的，是权力，权倾天下的权利，和排山倒海的孤独。
　　你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你的母亲，和你自己。
　　升撵至，奶娘张氏如同平日般伸手欲抱，六岁的小皇帝昂首，“这不是奶娘能坐的轿子！”奶娘赧然，缩手肃立。
　　幼儿福临还不明白什么是皇帝，就站在了世界的顶端。
　　他还不能描述皇帝的感受。
　　无人对话，是的，只有应答，没有任何意义的应答。
　　忘记撒欢，是的，只有严肃，没有片刻发自内心的欢心。
　　若是他再年长十岁，可能他会知道，这种感觉叫孤独。是的，孤独。
　　无聊是空虚的人寻求消遣而不可得；寂寞是独处的人寻求温暖而不可得，而孤独是渴望理解的人寻求寻求理解而不可得。
　　六岁的稚子以最大的勇气来面对这种他还不明白的与世隔绝和凤凰涅磐。
　　这偌大的皇宫每晚时准时开始亮起华丽的灯火，可是却没有一盏是为自己而亮。“陛下，不要为难奴才啊！”
　　“朕要去见母后！”一个远离故土满目不识的幼儿想见母亲有什么错？
　　“陛下耐心等待吧，三十日相见一次的约定陛下忘了吗？”
　　“我不要这个约定！我要我额娘！”年幼的皇帝手足无措的开始流泪。寒冷的天气，皇帝哭罢带着汗水和着衣服就昏昏睡去了。
　　当晚，皇帝开始发烧。门外守护的乳娘和太监瞌睡正浓。幼君在昏沉和口渴中醒来，许是嗓子已哑，叫了几声水也没有人应。幼君提起脚向母后的宫殿寻来。
　　慈宁宫今夜无人值守。因为摄政王光临了。
　　刚从被窝出来的冷浸透了孩子的四肢。那么长那么黑的路，他几乎要走不动了。
　　母后的屋子有灯光。还有若有若无的人声。
　　“这几日想见王爷不容易呢！难道是玉儿这里的茶淡了？”母后慵懒的声音。
　　“茶就不知，但姿容仍然绝妙，哈哈哈。”摄政王放肆快意的笑声。
　　“让福临一月见你一次，以免小儿女情长分心，力图精进心志，这份苦心你懂得吧？”停了片刻，又道了句，“本王十四岁丧母，当年皇太极这样安慰了我，我奋发图强，终于能今日辅助皇帝。”
　　十四岁的多尔衮面无表情的看着皇太极逼迫自己的母亲自杀殉葬，几乎与多尔衮同岁的步幕布泰在远处惊恐又同情的看着多尔衮，他一滴泪都没有流下来。
　　“怎么会不懂得？我们母子有您的呵护，是我们无上的福气啊！”步幕布泰发自内心的抱紧了多尔衮。
　　“那么，给我再生一位储君如何？”摄政王温柔地环着步幕布泰，灯火开始熄灭。
　　幼儿滚烫的泪水簌簌发抖的滴落。恐惧让他光着脚站在雪里张着嘴抖着肩惊惶失措大哭,却没有声音。
　　雪簌簌落下，苏麻是第一个发现异常冲出去的。
　　苏麻流着泪，用温水清理孩子的手脚，换上温暖的衣衫，孩子的身体烫得吓人。
　　“阿玛以后都不会陪我了吗？” “我要额娘！”发烧的孩子哭着说的话没有人能够听懂，这一夜的霜雪太寒冷，以至于幼帝成年后也无数次在睡梦中因为恐惧醒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淬不及防就面临了人生。在人生最需要依靠的时候，得到的始终是寒冷彻骨的孤独。最需要关爱的时候，看到的始终是危机四伏的冷漠。幼小无辜的孩子啊，就要面临大人都瑟瑟发抖难以承担的劫难。生活在赋予他皇冠的那一刻，也给他上了一把牢固的锁，锁住了人世的自由和美丽。
　　福临从那一日开始，忘了寻找母亲。寒冷的冬天，炎热的夏天，他光着脚丫大汗淋漓的奔跑。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怨恨而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