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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朝悲欢离合 ...

  •   夏日的正午,烈日炎炎,树林正是茂密,绿色的竹叶娑娑作响,蝉儿单纯又响亮的鸣叫,一位大胡子的传教士带着弟子从林间经过,领头的是正是汤若望。事实上,他们徒步去寻找可以止血的药材,一无所获两手空空的返程了。
      汤若望。德国人,神圣罗马帝国的耶稣会传教士,天主教耶稣会修士、神父、学者。在中国生活47年,历经明、清两个朝代。逝世后安葬于北京利马窦墓左侧,康熙朝封为“光禄大夫”,官至一品(一级正品)。此是后话。

      多尔衮尊重汤若望由来已久。
      多尔衮什么也不怕,唯一有畏惧的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天象。多尔衮对汤若望的赏识和敬重如同他对长生天的虔诚一般真实。
      “1623年10月8日会出现月食。”那时他刚到北京不久。他的预言实现了。
      “1624年9月会再一次出现月食。”他是正确的。
      即使他每次都告知朝廷他所使用的月食计算的方法,他把那个东西叫做科学。但是多尔衮还是相信汤若望可能知晓天机,或者他能用神秘的方式与长生天对话。对于汤若望虔诚善良的人生操守视,终生安贫、贞洁、服从的理念,多尔衮屡次都跟同僚说起,颇有赞赏钦慕之意。
      现在,汤若望的历法直接影响新王朝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多尔衮完全明白这一点。更重要的是,汤若望熟知大炮等机械制造。多尔衮必须任用汤若望,且是大用。
      所以,作为前朝的官员,多尔衮给了汤若望极高的礼遇。
      明亡后,汤若望照例担任钦天监监正一职。凡是钦天监的奏请,多尔衮未有怠慢过。汤若望曾跟摄政王申请过要培育一批能胜任钦天监职务的人手,摄政王亦满口应承。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汤若望极其钟爱医药。像身边的中国药师一样,他严格地遵守这一行的行规。
      “不管多贵重的药材,不能全部挖走,一定要留下药种。”
      采药人上山还要“祭祖”,表达对行业祖先的尊敬也是希望山神保佑自己平安。请示过山神后,有些“灵性药材”更容易看见,自己则可躲避野兽。即使汤若望不信这些,他也虔诚的照做了。
      采药危险。有时候要长久耐心等候药材生长,若或是碰到野兽、蛇又被缠上,便是大麻烦,倘若失足掉落、踩塌受伤,摔个粉身碎骨,便是良医也医不了自己了。
      汤若望骨子里是喜欢独处和冒险的人,把孤独和天主奉为神明的人,也会被孤独、失落袭击吧。当压力和挫折让他无处可逃的时候,采药大概是最能给予慰藉的事情了。
      阳光倾洒,清风徐来,水声潺潺,草虫嘶鸣,藤蔓丛生的地方,偶有盛放的杜鹃花。泥土的芳香和数蔓的气息清新而馥郁。汤若望此采药一无所获,一行人两手空空穿过山谷往回走。
      就在那样的时刻,耳边传来孩子的笑声。
      “毓秀,真儿,看,有好多圆圆的光斑!”乌云珠用手掌心去捧住圆圆的光,样子可爱至极。
      “为什么光斑的样子不是叶子的影子呢?”孩子很努力地思考,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
      真是可爱。传教士停了脚步,朝云珠看着。孩子用叶子刻了光斑大小的圈圈,耐心的比对,想找出结果。
      “乌云珠”真儿突然瞥见传教士,哇的哭出声,面前的怪人大大的脸,高高的鼻子,头发红红的,毛孔仿佛展开的一样,清晰可见。
      “啊呜”林间响起狼嚎声,似乎由远而近。
      传教士开始有点哆嗦了,弟子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空气停止了。
      狼又嚎叫起来,却是带着一丝哭腔。
      传教士恍然大悟,是那个找圆点的女孩!孩子匍匐在一只腾空的树枝上,白色的裙裾在清风里微微摇摆。传教士的眼光朝裙摆往上看,一条通透碧绿的蛇吐着杏子游过去!
      大男人脸色发白了,“蛇!”
      女孩似乎吓呆了,纹丝不动,依然匍匐在那儿。
      “别动!”男人举起手中的杖子,就要仗起蛇落。
      “不可以!”女孩伸出手,蛇轻轻绕在了她的手指上。
      “走吧!”女孩放手,蛇瞬间翻进树枝,消失了。
      女孩跳下树, “大胡子叔叔,谢谢你!”女孩大大的脑门,眼睛大大,清瞳一点,双颊粉红,脸上笑容如洒下的阳光,许是换牙,一颗门牙缺了,笑的时候分外喜庆。
      “孩子,想知道为什么光圈是圆圆的吗?”大胡子平时并不是温和之人,却无法对这个可爱的孩子不笑容可掬,“我是汤若望,来钦天监,做我的弟子吧。”
      孩子嫩红的脸有感激和好奇,“如果你真的有真才实学的话,我愿意你做我的师傅。”

      关于汤若望的邀请,明珠和鄂硕的看法完全相反。但是他们都认同,应该乌云珠自己做决定。最喜爱天文地理的乌云珠真的找到了钦天监。大胡子在一大群中站着布道,信徒们虔心跟随。
      人群散后。乌云珠走过来拜见师父。
      “做我的弟子,有约定呢。我的弟子必须认为人都是平等的,必须以最大的热情为百姓工作。”大胡子说的话太新鲜了,他觉得孩子可能不会懂。
      但是孩子小大人似的说:“弟子认为人的身份不一,但尊严却是一样的。我也有约定,如果师傅做不好的事情,那么,您就不能当我的师傅了。”
      汤若望大笑不已。乌云珠正式成为汤若望的徒弟。
      几年后,乌云珠想起今日的奇遇,还会说,一定是奇妙的缘分,才有奇妙的遇见。

      顺治二年,多尔衮下令再次颁发“剃发令”,强令异族人剃发易服,局势日见紧张。鄂硕不想再次面对这场战争,匆匆告病。摄政王多尔衮临阵换掉鄂硕,多铎南下攻城。一片血雨腥风。
      鄂硕已经知道多尔衮怨恨在心,为了保全妻子儿女,遵照摄政王的要求出关外征战。漏屋夜雨,明末势力因明珠不同意辅佐福王,决定刺伤明珠。
      明珠感受到了危险,提前把费扬古交给了橘子和木生。
      人们活到最好的时候,喜欢把一切推给命运,不过是想去神化自己有福气。活到最倒霉的时候,也愿意把所有归咎于命运,只是想暗示自己这一切必然要来。
      不能改变的过去,无法掌控的未来。命运如此。班固在《白虎通灾变》说道,“尧遭洪水,汤遭大旱,命运时然。”
      明珠其实是相信命运的。
      如果一开始还东躲西藏心有侥幸。很快明珠就明白多尔衮的真正目的。士兵包围了宅子,很快明珠就明白多尔衮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大摇大摆进来。多尔衮的无耻都那么道貌岸然。强抢人妻霸占良女,多尔衮无一不是深情款款骨肉至亲。明珠握着信件,无比愤怒。
      乌云珠察觉到母亲的不安,孩子握着母亲的手说:“娘,我们去南方吧。”明珠抱起乌云珠,“珠儿好懂事,你现在是娘亲的依靠了。”
      两方毫不手软地追赶之下,明珠带着孩子走投无路,只得逃往南方。

      明珠十八岁初次来到京城,父亲离世后被鄂硕所救。生育一双儿女。命运瞬间把她推回原点。
      命运所予,都要尽量感激珍惜。无论如何,都仍有可以面对的方法。命运之苦,不是有多痛,而是痛得太孤单。只要看见儿女的哭泣欢笑,一切都值得。
      佟家的心腹赶在多尔衮来之前收买了做饭的婆子,府内的兵丁吃完酒都睡得死死的,然后就开始有人大叫,“来人啦!”“不好啦!”
      听到暗号,明珠带着乌云珠爬上了梯子。好几辆藏身在暗处的马车飞驰而来,只有一辆是忠盛的。
      门外的士兵脚步整齐地跑向大门。他们用了一分二十秒。恰如乌云珠所料。
      士兵分成几拨拼命追赶。很快他们发现自己受骗了,驾车人弃车跑了,马车是空的。那么剩下的一辆就是他们的目标了。
      已出北京城外,明珠觉得危险过去了。三人找了一间庙宇借宿。刚刚向和尚打听庙里可有斋饭,追兵就过来了。
      忠盛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是鄂硕的家奴,又是鄂硕的兄弟。一起出生入死几十年,但这次他有不详的预感。
      他跪下来,“夫人,忠盛以后恐怕不能服侍老爷夫人了。向您道个别。请您不要悲伤,您值得这样的守护。”
      “好,统领万万小心。将军一定希望您能活着回去。”
      “来吧!”忠盛的箭矢流星一样飞驰,马上的追兵纷纷掉下去。箭矢用光了。黑黑的男子汉毫不畏惧的站立在敌人面前。一场鲜血四溅的厮杀,忠盛一辈子跟随鄂硕南征北战。这是最孤独的一场战争。
      明珠和乌云珠带上包裹奔跑,跑到河流对面。在视线消失回头的一瞬间,一只箭朝乌云珠飞过来。明珠毫无声息贴住女儿。
      箭矢穿过了明珠的背。
      忠盛以一人之力斩杀了数十人。终于为主母赢得了宝贵逃生的时间。
      他横躺在地上,身上插满了箭矢,嘴角的鲜血汩汩而下。将军,忠盛也有今日如此荣耀的死亡啊。不能陪您喝酒了,抱歉了。

      两人不知道跑出了多远。追兵打着火把穷追不舍。明珠忍着痛,骄傲地带着女儿前行。
      在野外放养长大的女儿就像小鹿一样敏捷迅速。如果母亲不在了,她一定可以完好地存活下去。
      “娘,你怎么了?”乌云珠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冰凉,脚步越来越慢。两人越过一座座山头,裙子被刮烂了,鞋子被树枝钩走了。
      追兵也只能硬着头皮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孤野继续寻找下去。火把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再回来。
      乌云珠扶着母亲坐下来,握紧母亲的手呵气。月光下明珠的头发散了。
      “娘的头发乱了。”母亲的头发最好看了,柔顺修长。
      “帮娘束一下吧。”明珠的嘴唇开始发白。
      “娘,珠儿没带梳子呢。”女孩有些懊恼,小心翼翼用手指帮母亲慢慢整理了长长的发丝。
      “我女儿,还没有孩子气地说我长大啦,还没有任性的说娘你好烦啊,还没有骄傲地跟妈妈说我的眼光更好啊,珠儿啊,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该怎么办呢?”两个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应该找到弟弟,一起好好长大。一边长大,一边把母亲找回来。”乌云珠的小小蓝色裙子上沾满了泪水。
      “不要报仇。你要记得,永远不要报仇。但是,一定要远离权势滔天的人。娘知道你做得到。可是我女儿还这么小啊,带着弟弟,找到阿玛,听他的话,”明珠苍白冰凉的手摸着女儿的脸,失血过多的意识已经慢慢模糊,夜空的原野有神秘的味道,仿佛能够倾听将死之人的心底之语。“无论如何,请善待我的女儿,让她长大,让她远离仇恨,让她幸福。”
      “现在,去吧,去跑,看到士兵就躲开,跑得远远的,活下来!”剧痛和汩汩流出的血侵蚀了明珠最后的意志,她开始强烈希望女儿快点离开。
      乌云珠突然闻到了强烈的血的味道,她用手摸了母亲的后背,粘粘的,滑滑的,
      “娘!”女孩子哭泣着撕碎自己的裙子,替母亲止血。
      “跑吧,孩子,快快跑.”明珠的声音开始散乱了,被风吹散了。
      “娘!你等等,不要睡!不要怕!”女孩开始扒开植物的藤蔓疯狂找寻任何可能止血的药草。
      手被划出血了。是刺蓟。稚嫩的小手一颗一颗拔下来。
      打开包裹,取出捣药的器皿。砰砰砰捣取粘稠翠绿的汁水。
      拿出自己悄悄熬制的创伤药。
      撕碎衣服备了长长的绵带。
      “娘,你疼吗。”
      乌云珠轻轻撕开母亲背上的衣服,扎好了止血带。月光下乌云珠尝了血的味道。箭头没有煨毒。箭矢是单头的。接下来应该拔出箭杆。
      乌云珠停住了,她的手因为害怕而拼命发抖。
      如果她没有拔出箭杆,母亲会不会死去?母亲会死在她手里吗?
      “作为一名医员,不要把相信自己的权利放在他人手中,不要过度依赖别人给予我们的认可,独立完成,你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母亲的话响在孩子的耳畔。
      我不要失去母亲,我可以。
      孩子闭上眼,用尽力气一瞬间将箭矢拔出来。鲜血溅上了乌云珠的脸。孩子没有时间畏惧。没有时间选择。
      紧紧按压,母亲的血从孩子的指缝流出来。就像孩子出生的时候那样,一点一点脱离母体。但是这一次,换成孩子来守护她的母亲。
      止血药汁,创伤药,包扎。
      夜风簌簌从远处吹来。
      精疲力竭的小孩子给母亲盖上全部的衣物,守在母亲的身旁。母亲的呼吸若有似无。
      母亲应该想喝一口热水吧?乌云珠一刻不敢离开,害怕有野兽袭击。
      孩子抿了抿无限干燥的唇,没有唾沫。
      她轻轻扎破自己的手指,把手指喂在母亲嘴里。
      东方已微微明。她必须找到水。有水母亲会醒过来。她赤着脚离开,待她终于千辛万苦找到水漾着笑容回来时。
      母亲不见了。藤蔓纠缠,野兽的脚印划破脚下的叶子,一片狼藉。
      巨大的恐惧猛然攫住女孩的心,一下子让孩子呆若木鸡。
      “娘!”女儿小声的唤自己的母亲。声音和肩膀开始颤抖。寻找,饿着肚子两脚灌铅却发疯的寻找。整座山空无一人。唯有正午的风吹过,树木枝桠桠桠作响。终于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哭累了,就坐下来,坐下来了,就又开始寻找。
      母亲在的人连逃跑都是温暖的。即使母亲在眼前逝去的人也比这样幸福吧?至少将来知道在哪个方向拜祭吧?母亲孤单吗?有谁陪你吗?
      天色将黑,娘,珠儿走了。娘,珠儿把你扔在这里了。
      乌云珠忍着眼泪,啃着野草,走走停停。走完十多里,终于看见了远处的村庄。
      如果都能活下来,那么就在城外二十里处的易和镇集合。
      明珠和鄂硕在刚刚入北京城的时候便悄悄在这个镇上买下了一座毫不起眼的宅子。
      忠心耿耿的家仆木生和橘子带着费扬古和锦程居住在这里。

      这一日天气闷闷的,又热,夏蝉歇在枝上嘶鸣吟唱,催得人心志昏昏。
      “没有找到明珠的遗体?这是什么话?”步幕布泰漫不经心的问着,“可惜,一直想让她为我所用。”
      “娘娘真的相信她对娘娘的忠诚吗?”
      “忠诚?她的忠诚跟她爹一样。”顿了顿,“不过,那时候她真的点醒了我。所以说,读书人还是有用的。”
      “还有,如果那两个孩子这样都死不掉。那么,天不亡鄂硕,留下那个男孩子的命,那个女孩子就随意处置吧。”步幕布泰神情如常,就像在说早餐和午餐的食物那样自然。
      “娘娘为什么要留下他们呢?”苏麻不理解。
      “摄政王的敌人,就可能是我们的朋友。”
      谁都不如步幕布泰那样深藏不露,那样深谋远虑。长公主温庄坐在太后身边,一丝宝青色金丝牡丹暗花长衣,外罩银灰色金华紫罗衫,虽明艳,却隐隐有闷闷的暗沉模样。听完了,不言不语,起身领命而去。
      苏麻讷讷地看了看太后的脸色,还是不解,“长公主夫君新逝,又刚刚回朝,不如?”
      “鄂硕当年救过温庄,温庄看似冷面,却最是真心善良,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办,哀家不放心。”太后眼中垂了泪,“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哀家哪一日不操心?虽然温庄不是哀家的亲生女儿,但如今,姑母已然油尽灯枯,给她知道温庄就这样无缘故的回来,也是刺激她。既然回来了,便是姐弟齐心,帮衬皇上,就是帮衬她自己。以后能教的能做的,都提点她几分吧。”
      “今日上朝,皇上受辱了。大臣们上书江浙盐商一事,皇上要求把折子递来一观,皇父摄政王说,”苏麻勉强镇定了心神,忍紫了嘴唇,淡淡往下说,“皇父摄政王说,皇帝你也不识字,何必费事。”
      太后凝视了苏麻片刻,直起了腰身,许是天热,轻轻摇了摇手中纨扇,白玉羊脂的光亮盈盈的浸人,平白无故生出许多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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