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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勾魂铃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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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渐歇的时候,已是过去半个时辰,城外行上两刻钟自是比城内所耗的两刻钟要远,估摸着有三四十里的样子。
车驾停下的很快,我便也收了从窗口打量的打算,玄通被马鸣唤醒,揉了揉眼睛,推开门道,“到了?”继而跟着一声续道,“哎哟,可真气派。”
他回头,兴奋道,“祖宗,到了。”
我见他这失礼的样子,无奈顿生,跟着他走下马车,随身立定,便见此处是个占了小半踞山坳的庄子。庄后高山巍峨,林郁葱盛,薄暮之下,风来拂林之声可劲儿地哗哗作响,隐隐有些慑人。
大门处的青石板铺了十来丈,两列高大的槐树冷冷幽幽的一路排进,门口的两尊石虎威风凛凛,为见夜点上的红灯照得前影半深,愣是有了几分威风下的杀伐冷感。
朱门高大,顶处青瓦铺呈,檐角低走,并无过多的花俏装饰,厚重的白墙顺着青瓦低檐左右两侧走了白来米处,方是掩进了浓密深林中。
单是眼前的前院门墙,足见这庄园的踞势深广,恍若山中一虎,盘踞此处,无人可开。
藏龙卧虎之势在眼前铺开,不像是如今破败的葛府能出的地儿,我正细想寻思,一阵铜扣撞门的声音响起,原是那车夫已经小跑至门前,叩上了铜环。
未过片刻,朱门吱呀推开,探出一朱衣小帽的侍从后生,眼狭挑起地打量了我们几眼,便推开了大门。
车夫立在门外,并未随我们进去。
进门后,那小哥儿退去,换过一年长有须的高髻玄衣汉子,无声地提着灯领着我们顺着红灯照拂的深廊,一路往进走。
有玄通打头阵,我便借退一步,跟在他后面。
走过几步,踏至红灯廊下,周身拢在朦胧的红光之中,耳际里又是风啸林声,身上跟着拂风,一阵冷冷凉的。
那高髻汉子不说话,先时见过的脸也是阴阴沉的甚是凝重,合着现下我觑见的光景,心下的警觉早就提将了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到底是何处不对劲呢?
进门是两廊,未过前院影壁,便往右走,没有声音……
是了,除了风声林声,一直没有人声。
玄通这个人精,只怕早察觉了不对劲,才这般安静。换做平日,他早该和人打起招呼,胡言乱语地缠上一番,打探打探口风了。
早先发觉我有辨字解书的能力,当街摆摊出了几日风头,不是没被请进过世家门阀的庭院,这才刚下暮,不该是大门紧闭的时候。
此地,像是一直都闭着的,没什么人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出去一般。
我对自己这想法感到不安,可来都来了,只能小心行事。
似是察觉到我的想法,玄通藏在袖中的手往后做了个摆动的手势,正是叫我稍安勿躁的意思。
既然他也察觉,我心下见安,于是怀揣谨慎地打量起一路所行,好待真出个什么事,也好寻个防守薄弱的方位逃跑。
这深廊离了门口,走过十来米,便不再顺着墙根,视野渐渐开阔。
左侧有前院后的正殿,格局高大气派,占据了不少地方。顺着大殿之后还有一殿,那殿屋顶遮檐,像是在比较广的院子中搭了一个遮阳棚架,顺着几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走廊,支开了很大的空地。
那空殿四周虽然没有墙,却是垂下了很多竹帘,并未落到地上,余了三尺高,隐隐可见里面布置了什么巨大的物件。
可惜没有光,借着此处廊下的红光,总觉得那处藏着什么巨物怪兽一般,阴阴冷地扫着一双尖利的眼,瞅着我们这边。
那空殿之后还有一座高楼,呈宝塔形状,隐隐暗暗地耸立着,像是自庄中突兀伸出的尖刺,却是没什么不合之感。
我顺眼一抬,才发觉是因着庄后的高山也有着几处峰岭,才把这座突兀的宝塔给压低了锋芒,像是契合其中一般。
我数了数,那峰岭有六处,合上这一处,便是七数之理。七,自来为周而复始伦常之数,无怪乎让人觉得合理。
如此一想,我心下委实有惊。
这庄子能够借地利呈龙虎之象,本该是冲天之势,而今又以宝塔暗合相契,分明是极为高明的外争内和之术。
此术寻常人用不得,用得都是……
我忽而不敢想,不敢想谢十方来到这地方到底是抱了怎样的心。
正是恍惚,眼前又变了景,潺流之声附耳贴来,我为之惊醒,才发觉指节已经攥得死紧,而那流水声却是来自左侧。
原来这深廊越走越往东北一隅,上势见高,正有几步台阶而上。我踩着木阶,前方有着火光,可见几方屏风围着一宽敞平地山坳,火盆篝火正是旺盛。
平地山坳藏在半山腰处,恍若独辟处的会客之所,周围有竹林环绕。林中溪水流淌,数尺宽地蜿蜒而下,先是淌过了一方弓形木桥,才又淌过了我脚下已然走高的深廊,径直流往右侧的殿中去了。
那殿为高墙挡住,看不清是个什么格局,我只能转回目光,顺着溪流往上。可篝火虽旺,与我低处,总归看不清楚。
走过木桥,便是山坳下的石路,碎石铺呈,踩上去甚是防滑。有低矮的山石护在小路两旁,我多看了几眼,就发觉溪流旁的乱石堆中好像有个人。
夜幕低暗,那人衣衫颜色又沉,是玄是褐都有些难以分辨。那人一动不动,我也不敢乱猜,尤其在经历过义庄的事后,我总觉得在某些阴暗的角落藏着什么我从未见过的鬼怪,趁还未吓到,收回了眼。
可正收回,那人一动,张口便叫。
“小谢。”
我心口一窒,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张了张口,原以为有几分拔高的声气,却是异常的薄弱,“谢十方!你可算又成了山中的猴儿。”
谢十方在下面哈哈一笑,还真有几分当时他钓鱼来与我果腹的豪气洒脱,“怎地,把我当了鬼不成?”
“说是你请我来,却是连人都不迎,难不成真要扮鬼吓我不成?”听他有些过往的姿态,我心下欢喜,一扫薄弱,张扬道。
“何处有鬼?”
一声低沉见苍的声音传来。
我辨得是山坳里来,抬头就见那山坳背着火光立了一高髻之人,虽看不清眉目,但风拂袂飞,也可见其三缕长须如柳,端地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对,就是仙风道骨,而非夜幕下的魑魅作祟。
“哎,好师兄,几年不见,你可又见增长了?”玄通喜道,对我打了个眼色,自个儿踩着石路上了去。
“哼。”那道长哼了一声,凛冽见重,似乎很不待见玄通,径自说道,“谢家的,难不成你的求亲礼,只有一条鱼?摸了数个时辰,又不曾见上一条,还是上来罢。”
求亲礼?
我如若被撞了一槌,心底跳得厉害,身子僵着,耳际轰轰鸣的根本就想不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心底已是跳得生疼生疼的了。
这时,身旁落下一条人影,不是谢十方,还是谁?
谢十方拎着鱼线,一提手中锦鲤,不知明地看了我一眼,淡道,“我待羊氏如何,日后待桓氏也是如何。此鱼非彼鱼,却情同如一。”
情同如一……
我眼前晃了一下,人几乎倒了。
谢十方见状,桃花眼底一动,似如鳞片闪烁,一挑冰寒如刃,薄道,“玄清道长等候多时,上去吧。”
果真是刀一样的眼神,刀一样的言语,刀一样的心。
我心底惨笑一声,一点儿心念彻底断绝。望着谢十方已然先走的背影,才发觉他今日着了朱红衣衫,一身红彤彤的龙雀相绕,竟是像喜堂上刚下来的一般。
“谢十方,你就不能等等我?”
捏紧手心,我到底不甘,哑着嗓子,强忍住了吼出去的冲动,盯着他背影的眼眶早已酸涩难耐,只怕他一句话回来,就会掉下泪去。
可惜的是,他提着衣摆往上走的身形停都未停一下,似是根本就未听到一般。
“叮……”
眼泪落下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响了一声轻铃,接着这铃声便一声叮一声地响了起来,像是刻意窜进我刀割一般痛楚的心底,拨开了伤痕的沟壑,挤着那鲜血淋淋的嫩肉钻着钻着……
“闭嘴!”
铃声像是一个人,有着极其敏锐的自主灵识,压着我心底的疼痛,往极致的更深处占据着,让我忍不住低叱一声,急切地想要打断它的占据。
“怎么了?没人说话啊?”玄通立在山坳小路的尽头,与仙风道骨的玄清一比,他又矮又没有形端,只有那焦急而又诧异的疑惑带着真真实实的热气捂了一捂我的心。
“谢姑娘,你身后,有客人。”玄清淡漠地压着声气,像是我阻了什么尊贵客人往上的道路,刻意提醒着我该让开。
让,我让!
我冷扯嘴角,侧身让开小路,甚至是跳到矮小嶙石的后面,踏入了没入脚踝的深草中。
铃声还在响着,像是招魂路上的刻意牵引,牵引着我浑浑噩噩地走在一条看不清去处,也不想回头去看来处的路上。似乎除了下意识地随着那铃声走,我再没有别的行动能力,只想着随着它去往何处都好,我都不想再停留在这个地方。
铃声停下的时候,我恍然走不动,才惊醒过来自己哪里在什么路上,分明还站在那石路上,面前有个人立着。
山坳的微光,山下的昏红廊灯,忽地都映折在了这个人身上,非常立体,非常真实地,就那样在我不及尺的距离外呈现了。
是个女子。
隔着帷幕,本该模糊,可就像是我眼睛的分辨灵识抵达了顶端,我竟然清清楚楚地看清了这个女子的容貌,甚至连她身上浅淡而又冷寒的桃花香气都闻得清绕。
她一身暗青的薄衫,薄衫之下是深红的内襟,高过衫的领子贴在如玉如瓷的颈项,那精巧的耳廓垂着泪滴一般的耳垂,只单单扎了一支茶杆儿,就像是刚破耳孔时的模样。
墨发以一条红色发带系住,随风轻晃在全拢在身后的如瀑的发上,以至于那玉颈在血红内襟外青的颜色映衬下,更见肌肤的细腻如玉。
人直视前方,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恰为合适的侧面弧度淌着山坳的篝火浅光,于是额头更为圆滑,鼻头也像是拢了一颗琉璃珠子,任是她人怎么动,都晃不下去似的。
黛眉深长,末处见了英气,似是远山最浓墨的青,带着雨后的清新,在停驻的片刻里,随着下颚的内敛,睫羽的翘起,像是扑着翅膀流连花颜的新蝶,却是随时可以飞走一般。
那个瞬间,我心底的痛苦已经完全被她的侧颜占据,惶惶落在她小扇一般微翘的睫羽上,只担心莫要来风。来了风,我就要从她的睫羽上跌落,再也没什么可立足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前一刻还在为谢十方成亲难过痛楚,可下一瞬就被这个女子吸引了所有心神。她挤进我的心,带着勾魂的铃声,挤进我本该碎裂的心,硬生生地就给挤进来了!
“莫哭。”
铃声响起,她人像是飘缕的一抹青烟,自我眼前飘了过去,也带走了山庄暗藏的暮光喑蓝,让出了山峦间堪堪冒出的一弯新月。
我还不能从片刻而又漫长的静止的画面中醒来。
那画面本该是一方玉瓷,描着她轮廓的玉瓷,可她一走,那玉瓷便跌落了。我跟着从她的睫羽上跌落,落在她轻轻弯俏的唇角里,恍若给了我一记无情的嘲弄,让我毫不迟疑地咬出了三个字。
“害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