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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噬心缠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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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我一喊出去,人畅快了许多,撕裂的心结痛处,似是从未来过,只对眼前的青衣女子生出了莫大的恼恨,想要与她分说个清楚。
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下一句要接什么。
说我明明救你,你却打晕我,劫了我的玉?
还是要说,我本来就是个偷儿,去偷了原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嗫喏难言,捏着袖襟捻来捻去,一时怨责起自己何故要听了玄通的话,来这劳什子地方作甚!
她立在石路阶上,微微侧首,半脸映衬的火光微微晃晃,眸底似凛冬山涧溪水下的水石,覆着薄薄的一层冰凌,轻轻一碰,便尽是吱呀破碎的碎白纹络,绵延成网,让人动也难动。
一动,掉下去的是冻煞人的溪水,不动,便是网中的猎物,祈求着伺机某处的猎主恩赐救赎。或许,那猎主还会加一把力,把人推下去,眼瞧着人冻成冰凌也可能。
我对她的印象一直停在一双阴冷的眼上,可眼前的人,清艳的颜虽然柔和,可眸底即便剔除掉阴冷的骤聚,还是冷。
那是骨子里的冷。
在青红两种浓色的对比下,那冷愈发像是看世间皆是死物,化不开地在我眼底凝聚成了冰。
此处分明还有许多别人,可我眼中,只能看见她。
短短片刻,恍若经年许久,她清旷的眸底渐渐尖锐如针,阴冷至深地席卷而来,我再是熟悉不过。
心尖儿针扎了一下,让我下意识地惊怕,避让性地后退一步,就感觉身体里好似闯过了什么东西,从我的后背一下子透穿到了胸前。
那穿透并非什么剑或刀的穿透,像是有一个人,贴着你的四肢骨骸,皮相肌理,走路一般地从你的身体里走了过去。
它穿过的时候,我身体很重,似是每一处都被它占满,有一种身体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肢离感。这种肢离感在我看着自身心口慢慢浮现的荧光绿色时,被无限放大。
那些荧绿方方块块,为丝线穿透系结成片,一片一片地自心口浮出,顺着手臂腿面倾覆了我整个前身。
及至护心镜和虎头腰带护肩的出现,让我意识到这是一件铠甲,脑子里飞快地转弯,惊骇想到,难不成是个什么将军司马的鬼魂要过路,怪我挡了他的路?
天可怜见,我不过是激动难休,从那路旁草地跳进了路中,何故就挡了你的路?就算来,也是我先来,你倒是说个好话,我定是让开的!
我身子不能动,急切地想要求救玄通,可抬头一看,玄通正疑惑地歪着头,极为不解。谢十方刀着眼,疏离见远,那玄清却是不知去向,皆是一幅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状况。
“谢姑娘,哪里来的害人精?”
反观那女子,垂袖挽笑地立在阶上,眸底敛滑,并未看我,轻轻巧巧地问上一句,像是我那句问话,与她毫不相干似的。
可那清脆的音底分明含着她嘲弄明公子的意气张扬。
那样的张扬意气,怎该有一双阴冷至深的眸?
我一时没法子去想正在穿过我身体的是什么鬼什么将的,追着她的眸子去看,可她藏得巧,哪里又看得出个什么?
脑子里简直乱成了麻。
自打义庄之后,所遇的事,一件一件地诡异起来,连身旁的人,也都跟着神秘陌生。好似自入了建康,便如同进入了什么可怖的陷阱里,让人踩着机关格子地往里送了命。
蓦然一阵身轻,手腕却是一阵钳固,我一个激灵,才是看清握着我左腕的是玄通,张口急道,“祖宗,你果真是中了邪,一阵的胡话发呆,快随我上去叫师兄看看!”
玄通拽着我就走,好似根本没有看见自我身体穿过的那荧绿铠甲的执戟将士。
他一阵前走,径直穿过了那将士,带着我也穿了过去。
我慌忙回头,便见那将士藏在铠甲下的肌肤都是浓墨的黑,虎头盔甲下的脸尽是深陷的枯黑肌肤,贴着脑骨,磕出两排森白的牙,似是风干的肉干。
独余着一双血红占据眼白的青绿眸子,直直地盯着我。
我觉得这鬼将士有些眼熟,随眼落到他腰间,立时在那处发觉了一个窟窿,冷汗一下子就冒下来了。
是…是白亭之……
我摸玉时,不过草草看了一眼,最后却亲眼见过他双目瞪立的不甘,那时可几乎被他吓破胆,此刻又被他这幅鬼模样盯着,心底的毛发得都要草深水涨了。
好在玄通拽着我,否则我真会腿软的直接滚下去。
冷寒的桃香掠过,我慌忙借此转开视线,便见那侧身让道的女子扇叶儿也似的睫羽又似了蝴蝶,自我两人相错的瞬间,扑闪着翅膀飞开了一抹幽悯,远远往身后的新月里飞去了。
这一飞,越来越远,她人冷清地侧身让回来,提着衣摆内敛玉颈地跟着往上走。
于我看来,只见得她头顶红带的系结十分复杂,缠绕来去的也不知打了什么结,像是盛放的血花,隐隐邪气,隐隐美丽。
她颈项低含的一窝玉色,在她未着任何首饰的身上,成了最自然的点缀。落在红襟外青的颜色里,愈发玉澈的像是天上的圆月落入了水下,让人有一种伸手捞一捞的渴望。
这都什么关头,我在想什么?
那女子再美丽,也不过是像义庄那些青鬼腹中嗜人的血花,一个不留神,只怕骨头都被吞的不剩。
我心慌神急地回头,已是被玄通拽到了山坳里,眼前火光温亮,心头喘了好大一口气,可身后还有两个怪物,又怎么放得下心?
只好勉强回心,凑到玄通耳边压低声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一身莹绿虎头铠甲的将士?”
玄通一听,脸色发白,唬着一双眸看我片刻,眸底神思乱变,回道,“祖宗,还说胡话,哪有什么莹绿将士,可认得我是谁?”
天,我的心一沉,哀怨道,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让我见了这些鬼东西!
如此一想,不禁恨了玄通,切齿道,“都怪你这贼道士,教什么不好,偏叫我去寻死人财!这趟回去,我再理你,便不是人!”
“别介,我可指着你活命。”玄通唉声叹气,“那青衣女子奇奇怪怪,有些邪气,祖宗你千万守着点儿心,莫要再中了什么招啦。”
两人一处小说,我却没放过对此处的打量。
此处一共置了六扇屏风,居西为首,东为末,南北各两座。屏风下面布置了竹制席榻,三尺长的案几端放,布置了清茶。
当中的篝火盆旁,置了煮茶的器具,铜器明黄,袅袅浮烟,混合着旧茶的苦涩余味传来,数十尺见方的山坳,在竹林风飒摇摆的阴影下,恍若独辟世间之外,我与玄通立在南向,真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首座是一张七宝器玲珑屏风,佛道宝器的纹绣描画十分精致,当真怪异。
寻常屏风自来以山水物化为描,清风淡雅,它何处需要宝器来描?而且宝器用法,一般是为诛镇魑魅,难不成这屏风后面,是个什么妖魅?
奈何这宝器屏风并非寻常的薄纱透明,十分厚重地密不透形,像是在屏风后面还挡着一层,遮着什么神秘的东西。
我六识敏锐,立时听到了屏风后面有浅弱的呼吸,是个内腑孱弱的女子。
女子?
我不禁疑惑地撩起眼角,以余光看了看背面屏风上座的谢十方,他正淡然噙着茶,一见此景,我实在怔然,可心底居然惊不起波澜,反是又响起了铃声。
叮…
叮…
叮……
我本该厌烦这铃声的,为何却觉得它悦耳起来?
桃花的寒香随风而来,我后颈一寒,紧张地凑过玄通身边一步,那女子就踏上了山坳里,身后跟着那似乎只有我才能看见莹绿铠甲的鬼将士。
现在得了空,我才发觉那鬼将士也是内襟血红,外间套上了莹绿的鳞片铠甲,似乎到现在我见过的东西都是青红两色,跟那女子身上的衣衫两色只少许深浅差别。
后颈的寒霎时顺到了腰脊,我腿脚发软,揪紧了玄通的衣衫,明明知道他可以看到那女子,还是忍不住低声颤道,“你看不看得到她,看不看得到?”
岂料那女子似是听到,往里走的步子一顿,斜撩眼角而来,冷清的寒意让那弯翘的唇角博锐如刀,一闪而逝地走到场中,对着西面首座的屏风行了很浅的颔首礼。
“晏师依言带来桓姑娘的东西,还请姑娘把书交予晏师。”
“既然来了,也备了茶,不着急。”
首座的屏风后,细碎的转动声响来,是转轴拉动的环绳,果然是有一层厚重的遮幕。
我本为晏师一记眼刀煞住了心,此刻听那屏风后的酥声软语,心下安静平缓许多。那遮幕缓缓卷起,显出一方向东倚坐的婀娜身形。
屏风后点着灯,这女子曼妙而来的便像是画影。内腑的虚耗让她坐不直身子,一声话来,人轻轻咳了几句,方是缓下,道,“今日并无清谈客主,道长和谢姑娘不必拘礼,请坐。”
她的声音有着奇特的魅力,让人无法拒绝。
我推了推玄通,他才恍惚回来,走到南面首座跪坐下来,献媚笑道,“桓姑娘,建康城桓殷王谢四家高门,我们平日攀不起也见不上,今日能来,着实有幸。还请桓姑娘看在谢公子的面上,先让我师兄看看小谢脸上的邪气如何?”
我跟着坐下,对面便是玄清,此刻借了光,他一双凛眉长鬓,三须花白,凤眼细长地也在打量我。听到玄通谄媚,眸底不屑,拎起茶盏,半掩了眼眉,冷言道,“谢公子好本事,方是和桓姑娘应了亲,就请来了家中人。”
“我与她萍水相交,论不上亲。观中小住了些时日,还一份情而已。”
谢十方桃花眼一敛,冷淡回道,“葛府败落,玄清道长寻条出路也是应该,不过你拿玄异之说滋事,是不是有些过了?”
我听着谢十方的疏离言语,心下冷的厉害,不过倒是再没什么割心裂肺的感觉,像是水面过了风,涟漪泛过,也就过了。
只可惜,端起茶盏的手,还是有些使不上力,清茶水面晃出了涟漪,我竟失神其中,木然地数了起来。
一圈…
两圈……
三圈…
叮……
叮…
铃声缠来,我像是被什么人抬起了下颚,不自觉地就迎上了一道缭绕的清寒眸光,那似笑非笑的唇角弯翘接着跟来,一敛眸光而下,凝视着指尖捏着的茶盏,似是也把我把玩在了指尖。
那个瞬间,我走入迷障,看不清她,只觉她模糊又遥远,偏生很想亲近。亲近的很想凑近她朱润饱满的唇际,吐着温热的呼吸,去一字一句地问问她。
问问她,是不是给我施了什么迷心咒,让那铃声萦绕过了我的心,我的魂骨,让人,怎么都逃,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