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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解字辨书 ...


  •   “桓止心,你若还想见白亭之,需要我的血。”
      晏师放下茶盏,远远撩着我,很轻地笑了一声,“她脸上的,也是我的血,你可以问问,她见不见得到我身旁的白亭之。”

      她的笑来得实在突兀,似是掐了一下我的心,让我背脊一寒,差点儿跳了起来,绷着的弦嘶地一声便断了,梗着脖子转过头,往那首座屏风看去。
      果然屏风后的桓止心一下子转眸过来,即便看不清她的眼,我还是能感觉其中的紧锐,几乎把我剥开,想要看尽里面的血肉是什么模样才罢。

      桓止心注视我良久,蓦地咳了起来,咳声剧烈,带着干呕,似乎把肺都要咳了出来。

      一时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尤其是玄清眸底冷冽冷冽地盯着,指骨摩挲着茶盏,良久叹了口气,丧气悲悯,道,“玄清无能,多年居于葛府,还是未能替姑娘寻得良丹,如今难矣,玄清请辞。”
      谢十方听言,眉心皱紧,一扯眼角地斜看着玄清,嘴角薄屑,“原来是这么回事,先前错怪了玄清道长,对不住。不过,鬼怪玄异之说,小谢正巧遇上一些,我请她来,倒是对了。”

      他随言过眸,眸底清澈,却是几分恳请地迎着我来。

      我终于明白,即便没有什么受伤借口,他还是会骗我来一趟的。心底瞬间绞了起来,翻江倒海地闹着,让人说不出的呕心难受,好在耳际铃声窜来,霎时便得了平缓,滑开眸,讽笑道,“我谢良人有什么本事,容得你谢家贵人开口?”

      玄通最知晓我的心思,此刻转过眼来,挤眉弄眼想让我服软,让我一记眼刀剜回去,忙是干笑,对着桓止心赔笑道,“这事儿怪我,怪我。我玄通无能,又不想断了玄妙观的香火,让她唬弄唬弄街坊邻居而已,诸位大家莫要当真,莫要当真。”

      “哼,就你还把玄妙观当了家。”玄清冷叱道,“师门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玄通背影一僵,随即对玄清行礼道,“师兄说的是,说的是。玄通无能照顾玄妙观,师兄您也顾不上桓姑娘,咱们一来二往,到底是师门亲兄弟不是?”

      我一听,心底一乐,也不知那玄清嘴上何处惹到了玄通,让这惫懒家伙改了脾性,竟敢反驳了回去。一番贬低自己,顺带以方才的无能之言贬了玄清,让玄清脸上好一阵尴尬,青红交白,煞是好看。

      我憋不住笑,衬着帷帽遮掩,真心笑了一笑,便觉一道眸光看了看我。
      察觉是打晏师那边来,我斜眼过去,却发觉那人冷冷清清地压着胜券在握的意气,睫羽铺散,哪有什么动辄过的痕迹?
      莫不是我眼花?

      我摇摇头,不想玄通为难,便道,“罢了,我谢良人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既然是道长的师门,看在道长的面上,桓姑娘有什么难事,尽管说来。不过我谢良人的本事,也就他们说得那么一些,解字也好,辨书也罢,只消是字书出来的东西,我都认得一二。至于晏师身边的东西,我确实见到,也可确定那东西有些白亭之的模样。”
      莞尔一顿,我迎向桓止心,翘唇道,“且是,尸身的模样。”

      “咳!”
      桓止心忍了良久,喉底噗哧一声,那屏风上便见了血,跟着就被推倒了,显出了一方脸颊瘦削的病弱颜态来。

      谢十方掀衣过去,扶住桓止心,“把书给晏师,带了诛妖珏走吧。”

      桓止心红衣披身,彩凤呈祥,显然和谢十方登对一配。她撑着谢十方的小臂,额头都是细密的汗,滑过了脸上的精描浓妆,眉心间的病态阴郁几乎都要溢了出来。
      脂膏殷红的唇角挂着血色,明艳地硬撑了几分生气,直勾勾地鼓着一双眸光见散的墨瞳,盯着我,摇摇头,惨笑道,“谢姑娘,小谢听来甚是顺耳,我可不可,也这样叫叫你?”

      我见过许多死人,却未见过将死之人,可此时看着她,心下渐渐有了一个念头,便是她活不久了。她原是个美人儿,言语温软,让人安静心缓,我对她本有好感,此刻见她凄楚,心下难过,点头道,“谢良人本不是什么人物,桓姑娘觉得好,便好。”
      “有些事,由不得人,你不要见怪见心,怪只怪,命不好。”她颇见安慰,勉强笑来,可能因着伤痛,笑容有些散,甚至都算不上笑。

      “小谢,这书,我可以给晏师,但给之前,可否让我听解一些,也好让我桓止心死得明白。”
      她说着,从身下的胡榻软垫里取出数张纸,递来道,“我不知晏师会不会真的带来亭之,此卷只是誊抄本,原本还是想等我见上亭之之后,再给她。既然小谢你能看见亭之,又能辨书,我就多了些心,想听听这古卷,到底记载的是什么,不仅让道空舍了百年名观,也让我桓止心一生身陷囫囵,连死了,恐怕都难以解脱。”

      玄通眼水好,立时起身接来,放在我案几上。
      我见桓止心说得郑重,不敢怠慢,接过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晏师。这人还是淡淡地敛着眼,只是嘴角弯翘的笑意不见了,冰冷的像是横着刃口的锋尖儿。
      总觉得,会随时削过来。
      我头皮有点儿发麻,可是比起面对晏师,我好像,更愿意面对桓止心。

      暗吸了口气,我展开了那叠纸卷,随眼而入的,并不是汉话,曲折弯绕的细笔滑腻,非草书,纵使每一笔都很弯绕,诸多相同之处足见它们是一种文字,很古老,古老到像是藤蔓深处的根茎,深埋在地下,从无人发现过它的美丽。

      我对文字的敏感,是从见到谢十方手中的书卷开始,还有那间破庙残败的院墙上记述的,象形文字。虽然两者不同,但我却看通了它们的意思。
      及至来到建康,我从玄通哪里看来了更多的书,以及去寺庙里逛解,才发觉自己可以看得更深更广。眼下这卷文字,虽然古老,与我,还是不成问题。

      我看了看,抬头又看了一眼桓止心,发觉她眸底极是期盼,便不想等通读之后再做分辨,径直道,“渊兮。生死始终,知来者而来。湛兮,似存而象,不知去而去。生者,生而象,死者,死而象。湛,万象无界,渊,万象为神。神者,无尊卑高下,无容貌美丑,无争权利弊,以象为神,以象为生。象者,万物也。万物生死始终,一念存象,是为象神。象神,居于渊,引生死为度。有流沙河,以渡神。神入渊,无辨识,唯眼开,以见万象,而以生死……”

      说到此处,我疑惑起来,隐隐的熟悉感漫来,让我脑子里闪过某些画面,像是曾经淌过一条河,有着漫天星辰的夜空,圆月那么大,却遮掩不住星辰。
      五彩的流光雨漫洒在天际的尽头,不曾停歇,不曾有尽……
      那一条河,一无所有,没有折光,没有影像,我似乎曾俯下身去看,没有看到自己的脸,只看到了一群一群流沙一般的金鱼,拖曳着无比流长的尾巴,画着虹一样的弧道,在水里肆意徜徉……

      它们,可真快活。

      “如此说来,世间当真有渊的存在,有神的存在?”

      桓止心轻言问来,孱弱的让人心疼,我惊回心神,望着她眉间临近死亡的阴郁,心底一惊一颤的疼,下意识地宽慰她道,“桓姑娘,这书上说的,即便是神,也无法避免死亡,它们…它们不过是人心所念,物所为象,人死了,以人念而生的神,也会消亡。而比人可怜的是,神,从生到死,都不曾见过自己的模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这番话说出来的,明明从那纸卷中我没有看到这些,却像是脑子里自来都有这种意识,平仄言来,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平静。

      似乎,我也化作了那金鱼,无所拘束地徜徉在连自己也看不见的世界里。

      “真可笑。”
      晏师低低笑一声,嘲弄的清脆打破了山坳里诡异的平静。她翦羽轻抬,指尖摩挲着茶盏杯口,歪着身子看我,沉底的瞳,浓墨浓墨地淌着水汽,似是笑出了泪来。

      “都说谢良人能解字辨书,寻常字书也就罢了,可这谁也不曾认得,便是古籍也难寻觅的字书,何故偏偏就让你认了出来?”她似笑非笑,一字一句,轻渺如烟,随风过了,却是黏在了人心上,在场的人,无不凝重。

      我见她有些别样,人似是打开了某处匣子,将藏住的影子给放了出来,一时更拿不住这神秘女子要做什么打算,轻轻叹道,“言者心声,是有些曲解不错,可辨字解书的能力,我也不知自己打何处来,只是认得,有人问询,便是依着书上说了罢了。信与不信,在你们,并不在我,我没有错处。”

      我虽是这样想,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顺着纸卷继续看下去,越瞧越是惊心,原来这古老的言语所记,皆是渊中的形貌,其中形态太过匪夷所思,及至论及一处,我便心慌不已,周身发起抖来。

      不可能!
      一定不是真的!

      “小谢?”

      我惶惶失态,玄通当先问来,惫懒无迹的脸上多了少见的凝重,探过身子急道,“怎么了?”

      我心头跳得厉害,好似都要跳破了,那种压不住的感觉几乎要蹦出我的脑门儿,我很想躲到无人的角落,去仔细想想。可在场的人,除却似笑非笑的晏师,都皆尽紧张的看着我,人像是被扒了衣衫,无所遮掩地敞开了身体,被他们极尽贪婪地搜刮着我的秘密。

      可我能有什么秘密呢?
      我在破庙之前醒来的记忆都是空白的,可我为什么会自然而然的认识眼睛所见到一切?
      下意识的遮掩让我绷紧了神,防备地看着这些不怀好意的人。

      “此书是家师从一墓中寻来,托桓家的福,这些年一直在辨解,可无人能认得。”
      玄清紧锐了眸,刀刮一般的眼沉陷过甚地盯着我,像极了一只盯着猎物的鹰隼,“谢姑娘来建康,是不是来得巧了一些?”
      继而转头,阴测测地看着谢十方,“桓家的姑爷,不是那么好当的,是不是?”

      谢十方闻言,皱紧了眉,桓止心也看向了他,急切而疑惑。谢十方见状,桃花眼沉沉见深,忽地极尽温柔地笑了一下。
      “止心,我不骗你。早年在府上,我也没有骗过你。”

      我见过谢十方洒脱的笑,玩笑的笑,冷静又杀伐的笑,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的笑,如同一抹风,席卷而来了整个云端,如履云上,一步一步,都是空陷而深的微痒轻呵。
      可惜,那可以让人化成水的轻呵软言,并不属于我。
      桓止心是个幸运的人。
      我忽而很想让她活下来。
      为什么,她还这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纵使早过了出嫁的年纪,可她还是很美,美到不该是夭折消亡的珍宝。
      那病态的阴郁,缠着她的魂骨,折损着她的美丽,让人怜惜。我想,我该为谢十方做一些事,做一些能够做的事。

      “不用为难他。”
      我笑笑,尽量搁浅了心底的涟漪,清淡道,“我没有什么记忆,你们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倒是我,很想知道,你们拿到这本书,是为了什么?与桓姑娘,我可以理解为了活下去。与晏师,我倒是不懂了,可否告知?”

      “活命?”桓止心轻轻笑来,猛然转头,几如鬼厉,盯着玄清,狠声道,“你说,到底是我想活命,还是这桓家想活命!”

      她的骤变,让我惊心不已,人还未反应过来,她人又重重地咳了起来,有血不断地从她口中涌出,谢十方急得眼都红了,厉声对晏师喝道,“你还愣着做什么!”

      晏师不惊不动,薄唇轻挽,“我想要的,只有书。”
      她的冷漠阴狠再度无疑地显露出来,翦羽之下,寡淡的漠视再不遮掩,直直地盯着我,“至于谢姑娘,你脸上的血,可开天眼。腹中的符,可控心神,想要解,可以。”

      “求我。”

      我震惊的无以复加,蹭地站起来,身形踉跄地带倒了案几,人也跟着往下扑,原以为会重重摔倒,却是一人前一人后地掠了过来。

      落入冷寒的桃花香绕中,我几乎是立刻推开了她,人便扑在了地上。

      “小谢!我不知道师傅那符可控心神,我真的不知道!”

      玄通急忙解释,可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人惶惶的没什么着落,挨着地蹬起身形就跑,一路踉跄,一路踩着九玄步疯狂地往外跑。

      这世间,最该是空白的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解字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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