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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落樱成雪(四) ...

  •   “火”是微温的,带着红而亮的色彩;“水”是冰凉而近乎无色的,却在光线中显出一种粼粼的生动的白;两种元素层层叠叠地拢在一起,佐之“风”的冰蓝与“土”的明黄,细细地控制好位置,再以手指的动作瞬间塑型……

      “我做出兰花来了!”千穗理惊喜地叫起来,保持着双手平伸的姿势捧着一朵刚刚从她指尖生长出来的花,踮着脚叫向不远处喊道:“小哥哥!你快点来!”

      那朵花似以琉璃雕成般带着晶莹剔透的质感,优雅地保持着半开的姿态,细腻的花瓣半含半露地舒展开来,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流光溢彩。莹莹润润的白色花瓣自花蕊处蔓延出丝丝缕缕的浅绯色,茎和叶是略有些斑驳的墨绿,在幼女稚嫩的指尖弯成柔软的弧线——千穗理歪着头笑出一脸贼兮兮的得意,向抱着一个花盆急急忙忙跑来的男孩炫耀,“多好看!”

      “我没见过这样的花。”男孩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声,却仍然惊喜地打量着千穗理手中的工艺品,小心翼翼地把花盆里细碎的透明沙砾挖开一个小坑,再把千穗理手中的“兰花”根茎细细埋好,仔仔细细地压实了。做好了这一切,他才慢吞吞地抬起头,两根手指笨拙地尝试几次,才打出了一个响指,“这盆贤者之石很纯的,至少够它活三天。”

      千穗理跪坐在地上,爱不释手地抱着那个小花盆,那朵完全由人工捏造的花被种在“土”里之后就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花瓣柔软香气盈盈,只是周身仍流动着一抹不似平常的宝光,为这个色调暗淡的世界带来了一丝明亮。

      千穗理抬起头来,目之所及尽是幽幽暗暗的天空,像是被笼在了一个暗色的玻璃罩子里……她突然很想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一口气。

      这是怎样的世界呢?

      没有光,没有色,眼前却依旧能看清事物,黑暗和光明混淆一团又清浊分明,没有生命的死亡气息是那么浓郁却并不恐怖,宛然从死亡中能看见某种凝固的挣扎着的生机……

      生命与死亡,干净与肮脏,寒冷与温暖……所有的反义词在这里诡异地相伴相生,凝固着,死气沉沉地存在着。

      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已经快两年了,最初被小哥哥吓哭的惊慌被闻讯而来的母亲迅速抹平,她在母亲怀里胆怯地蜷缩了几天,渐渐习惯了这里总是昏暗如被罩在玻璃之下的光线和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花草树木的土地,习惯了阴冷却永远保持恒温的气候,习惯了只要努力就能看清空气中流动着的细微的元素粒子,习惯了和小哥哥比赛做出更好看的小花……

      但是无论经过多么精细的排列组合,做出来的小东西总是坚持不了几分钟,就瞬间崩溃成磷粉化作虚无。后来小哥哥的父亲给他们做了一个花盆,教他们去找海滩上最干净透明的小石头。把那些做出来的花草种在里面,才能保持几天的存在。

      “糯糯你怎么啦?”小哥哥问她,“怎么不说话了?”

      “没意思。”小姑娘嘟着嘴,随意地晃着脚道:“每天都做一样的事,去一样的地方,连种的花也不能像家里一样长大……还没有米糕吃,什么都吃不上,都一年了我还长不高。”说到这个,她不由有点慌急的意思,“我以前都能长高很多的……但是这里又没有可以吃的。”

      自从来到这片荒芜的土地,她就再也没有进食过了。最初还有习惯性的饥饿感,但并没有妈妈担心的“饿到死”的情况发生——说是“饿”,后来再看来不过是“馋”。不久,她就像彻底忘记了进食这回事,一贯按时蠕动工作的胃部就像是一颗柔软的橡胶球,再也没有向大脑表达过任何抗议。

      所以她长不高,以前妈妈每年都要帮她做新衣服的……

      “一年而已,你能长高才奇怪呢。”小哥哥不以为然,撇了撇嘴竟然有几分噗笑的意味,“我父亲从我记事起就是那个样子,我也是长了好多年才这么高。”

      和千穗理玩久了,他也不像最初那样说起话来半古半今,渐渐有了小孩子那样童真的模样,但有时候他说话糯糯还是听不懂,只好憋闷地小声嘀咕,“好多年?小哥哥你比我大几个月呀?就长了好多年……”

      那个满眼灵秀的小男孩笑起来,自带了某种千穗理无法理解的岁月沧桑,却仍是天真的满不在乎模样,“比你大得多……大概有两百多岁。”

      千穗理惊疑不定地看着小哥哥,见他没有做伪的意思,幼童的世界观尚未形成,和自己一整年没吃饭相比,小哥哥像个山中精灵那样活几百年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也就这么半真半假地附和道:“那……小哥哥能过好多个生日呢……”

      “生日?”

      “就是出生的那一天,以后每年这个日期都要庆祝的。”千穗理去看了看不远处用来记录日期的石柱,“过几天就是我生日了小哥哥要祝我生日快乐!”

      她看见小哥哥微微蹙起了眉毛,清秀好看的脸难堪地皱成了一团,嘴里咂摸着“生日”的音节,怎么看都像是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

      所以小哥哥长到两百岁都没有过生日……

      千穗理充满怜悯地摸了摸小哥哥的头发,学着妈妈憋笑的样子,别别扭扭地叹息了一句,“你真可怜。”

      ——————————————————————

      谷穗面前是一棵无法望到树冠的参天古木,一半腐朽成枯枝一半郁郁葱葱,被古木遮挡着的女人只露了半只白色的纱制裙角,在她眼中微微晃动。

      她知道妈妈越来越喜欢靠在树后发怔,严肃的表情总会掩盖住本是眉目间的温婉柔和徒留一片冰凉的底色,她怎么撒娇说话也没有办法让妈妈露出笑容……于是每当看到妈妈在树后面她就不去讨嫌。

      而今天,那个叔叔竟然也在。

      “那个叔叔”是糯糯对小哥哥的爸爸的称呼,妈妈叫他前辈,她也只是叫他叔叔。那个叔叔和小哥哥都没有名字,或者其实是有名字但不常用……毕竟这里现在也只有四个人,用“你我他”就能指代所有,名字的意义似乎并不重要。

      糯糯一直是有点怕那个叔叔的,虽然那个叔叔长得和小哥哥一样好看,甚至多了一点说不分明的魅力。那个叔叔的五官看似庸常介乎于精致与粗鄙之间,但组合起来却显出某种清朗,就像是天然的冰原湖泊,因为太过于清澈反而有些不真实。

      她是有点怕那个叔叔的。

      然而此刻千穗理站在树后,心不在焉地用目光勾画另一半枯枝败叶的轮廓,看着这方世界被以这半朽的古木为线被分割成枯荣分明的两界……却同样是冰冷的沉沉死气。

      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耳边模模糊糊地飘来妈妈和那个叔叔的对话……

      “我能理解你作为母亲的无私,但无法理解你对人间的执著。拼了命也要离开么?”那个叔叔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平静中带了微微的疑惑。

      妈妈的声音是难得的清冷如冰雪,吐字婉转却微含冷嘲:“前辈,你要知道——毕生沉潜于深海的鱼,如何能明白飞鸟对天空的渴望?没错,人间未必有多么美好,但我的孩子,不属于地狱。”

      谷穗怔怔地站在原地,枯叶与绿叶一同从树冠处飘落而下,在半空中切割着这方世界寒冷的阳光,一寸一寸蒙住了她的眼睑。她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听不懂那对话中隐约的机锋也无法理解“地狱”所代表的意义,唯有莫名的恐惧从心中蔓延而起,似乎渐渐满溢与冰凉的空气相触封冻了呼吸……

      “喂喂!你快来看!”小哥哥的声音顺着冷风传来,她依稀能听见小哥哥雪白衣袂翻飞间簌簌的风响,“你的兰花……”

      她看见小哥哥抱着花盆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那么四平八稳的小哥哥少有如此急躁,她定神望去,之间那朵她亲手做成的白色的“兰花”在晦暗的光线中熠熠生辉,半开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着缓缓舒展着身姿,一点一点盛开,到达她眼前,堪堪完成了怒放的仪式。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花期的终结。

      下一秒,只见这流光溢彩的兰花瞬间萎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花瓣卷曲花茎纤化花叶干瘪……千穗理尖叫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拢住那飞速流逝的生命力,她的指尖触到了虚无的风,依稀听见簌簌的声响,拼命合拢了手指仍然拦不住花盆里晶莹剔透的“土壤”渐渐斑驳成为异化的杂质物。

      小哥哥突然抬起手,食指的在拇指上狠狠一划,只见一线血色迅速凝集,小小的伤口处滴落一滴鲜红色的血,无声地落在了霎时枯萎的花瓣上——时间从这一秒开始倒流,那花瓣重新舒展茎叶重新饱满,鲜血晕开了一抹绯色融入花瓣,带来全新的生命力,让这朵花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然而,还没等千穗理发出惊喜的叹息,身后就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诡异的嘶叫声,那个叔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过来,他一手握住了小哥哥的手指,压住那渗血的伤处,一手狠狠地抽在了男孩稚嫩的脊背上,“疯了你?!”

      男孩被抽得一颤,一抬起头来千穗理才发觉他的脸色煞白得吓人,像是刚刚的那一滴血瞬间夺去了他所有的生气。他的声音颤巍巍的,却带了异样的平静,“只流了一滴血,不会引发暴动的。”

      那个叔叔没有理会小哥哥的辩白,只是反复揉摁着他渗血的小小伤口,好像那小小的伤口此生再难愈合一样急切地压按使之严合。连藤原莹也凑过去看着小哥哥的手指皱眉,而小哥哥在两个大人的兵荒马乱中微微转过头,对一脸呆愣的小女孩露出了一点虚弱的笑容,做出了一句无声的口型。

      “生日快乐。”

      千穗理怔怔地看着小哥哥格外苍白的脸色,想说什么,却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回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乌压压的灰白色挤成一片,看上去像是非人的怪物,又像是活人死后被做成的尸蛊,介乎于生与死之间的诡异。它们拼命地闻嗅着什么,向这个方向探过头来,发出嘶哑的叫声,却不敢跨过巨树所划定的生死线,只得在不远处不停地发出类似于哭声的渴望的哀嚎。

      千穗理被吓得尖叫一声,一下子扎进了妈妈怀里,她呜呜咽咽地埋在妈妈臂弯里再不敢抬头。妈妈似乎也被那些异种的生物所震慑,僵直了身体没有对女儿的恐惧做出任何安抚。还是小哥哥艰难地摸了摸她的额发,一开口声音虚弱中带着浅浅的哀凉,“别怕……那是家里人啊……”

      “血流尽了,生气耗尽了,就是那个样子的,它们死了不敢过来的……别害怕,它们只是瘪了一点,丑了一点……

      “我们以后,都是那样子的。”

      小哥哥的话音像是散在风里的烟雾,飘浮在耳边太轻太轻,像是一场噩梦中轻描淡写的解说词。

      糯糯蜷缩在母亲怀里,来不及思量,也无法思量,这漫长的时间中对这个古怪的世界所有的不满与恐惧层层堆积最终变成了倾覆的大厦,倒在她心上化作一片崩溃的尘埃。那极致的恐慌化作连绵的呜咽漾出口,最终,只成了一句幼童式的哭求:

      “妈妈我要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母亲的声音悄然响起,是那么轻盈的允诺,带着哀凉的艰涩。

      “好,妈妈送你回家。”

      ———————————————————

      像是在做一场望不见尽头的长梦,她的眼前是一片让人安心地黑暗,头脑昏昏沉沉的,宛若鱼类深潜水底只有温暖的海水把她包裹得密不透风,依稀能听见水面上的人语,那话音与语气都那么熟悉,她却无力将话语连在一起思考其中的意义。

      女人的声音低柔婉转,带了无限缱绻的疼惜:“我希望她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从血统到眼睛,从记忆到命运……我知道你能做到。”

      男声低哑听不出喜怒,“可是你再也不会看到了,她也不会记得。”

      良久的寂静之后,只听得一声长叹,依稀是属于女子的喃喃自语,那语气轻得飘忽,宛如梦呓:

      “你不会懂,男人不会懂得女人作为母亲的心情,我如今什么都不敢奢求,只希望她能好好长大……

      “我逃了一辈子,躲了一辈子,苟活着,挣扎着,想要一世长安。

      “……也只能是奢想。

      “不过……没关系,”女人的声音带了小小的俏皮和倔强,听不出半分的勉强,反而是语重心长的坦荡和自足,“没有人爱我,我爱我自己。

      “她是我生命的延续,只是生命,而不是命运。”

      男人的语气有些微的动容,“那么成交。”

      千穗理听见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永远不会停歇的童谣唱啊唱,那声音远到时光尽头,亘古荒年。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再放下,再抱起,再放下……

      她感觉到有人轻轻捧起她的脸,柔软的吻在她的眉心轻触,沾之即离……

      她感觉到风声在耳边簌簌而过,穿越空旷的甬道发出悠远的回响……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是真的要离她而去了,如丝如缕寸寸抽离,而且永不回转。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暗色的甬道像是虚无的光圈,那个叔叔抱着她飞速穿行而过,小哥哥亦步亦随紧跟,身后行过的路径迅速粉化零落成虚空。

      而母亲微笑着看着她,宁静得像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有浓郁的属于“生”的气息从她身体内飞速抽离,她的容色渐渐寡淡,随着甬道尽头渐渐逼近,身形渐渐如同融化在热水里的薄冰——而她眼中温柔的爱意仍然宛若无数个曾经那样宁静而不带有任何晦涩。

      “好了,妈妈就送你到这里了。”属于母亲的身影淡成一道虚无的光,那个模糊的影子轻声叹息,像是在做最后的诀别:“糯糯,别像我。”

      ——别像我一样,落到这般下场。

      她看着属于母亲的身影最终融化在空气里,无论如何挥动手臂都无法触碰任何实质;她看见属于人间的景象,亦如她进入地狱之前所看到的带着腥咸气息的海洋;她闻嗅到属于人间的阳光与风的味道,依稀还带着属于母亲一样的樱花般的暖香……

      她看见一树绚烂樱花在春光最盛的时候兀自凋零,最终落尽成冰雪,融化无形——是为归去。

      那个叔叔的手指闭阖间,轻轻地拢住了她的眉眼……他的指尖打着旋儿点在她的眉心,指畔银白色的柔光拂过她的眼睫……他声音在海风中悠悠响起,一字一顿轻得响彻云霄……

      “以此为止,往事皆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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