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晨晓·萧遥

39、峰回

　　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在微薄的光幕中来来回回，压在热毛巾上挤干了水分,再将毛巾轻轻揭开，露出少女被水分草草浸润过的细腻皮肤，她的皮肤被潮湿的热气蒸得微微发红，但仍然看得出异于常人的惨白底色。

　　橘久安把沥干水分的热毛巾扔到一边，抬手将谷穗胸前脸侧的乱发细细理到脑后，露出少女苍白如纸的脸，原本圆润柔软的下颌弧线瘦出了尖尖的棱角，被他拢在手心中细细摩挲，看上去是十二分憔悴的可怜。

　　他的眉眼浸没在沉沉的阴影里，安倍理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得他轻轻笑了一声:“回去吃多少猪肘子才能补回来……”依稀还是调笑，却听得出微微的艰涩。

　　“身体指标都正常，连混血种中常见的血压问题也没有出现。”理央在他身后轻声说，越说越是心虚，“应该只是催眠遗留的精神疲惫，可能她身体弱昏迷得久了一点。葵姐说，最迟到明天一定能醒过来。”

　　谷穗自那天的催眠结束就陷入了将近一周的深度昏迷，每日以葡萄糖点滴维持生理需求，虽然只是睡觉没有出现过激的反应，但整个人都明显瘦了一大圈。原本柔软纤细的身体如今抱上去只觉得瘦骨伶仃，那是真正的毫无美感的虚弱模样，别说习惯了女友热爱猪肘子的橘久安没见过，哪怕是当过她半年家庭教师的安倍理央也没见过。

　　这样的情况，反倒是橘久安去安慰理央，“没事，她虚胖，体重没掉几斤，看着吓人而已。”但话语中勉强掩藏的焦虑却并不隐晦。理央微微垂下头去，盯着谷穗惨白的脸色越发不自在了，只好转而询问:

　　“你看那把‘钥匙’的下落，该怎么交代呢？”

　　橘久安也就真的跟着转过话题，语气平静到毫无起伏，“催眠得来的回忆中还是有点线索的——至少尼伯龙根是真的存在，也能够被外力被开启，钥匙或许在那一次的‘开门’时就湮灭无踪，但也可能只是被藏在了某个连糯糯也不知道的地方。”

　　谷穗的记忆再清晰，也仍只是一个孩子的视角，叙述虽然保证真实但必定不是全貌——线索仍然藏在某个隐晦的地方。

　　“那只有从她母亲给她的遗物中入手，她应该是从尼伯龙根里带走了一张全家照，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安倍理央喃喃自语了一会儿，迷惘的语气又复坚定，“你该知道的吧，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在哪里？”

　　橘久安微微挑眉，想了想，才道:“在北京。”

　　见女孩秀丽的细眉微微蹙起，他又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说:“她醒过来应该会想回家，最多一个月一定回北京，到时候我再借机而动。她母亲的遗物不多，要排查应该很简单。”

　　理央点点头，却又提醒道，“未必是直接一块石头，藤原氏虽然衰落多年，但传承犹在，用机关术把钥匙才在什么物体的内部也不稀奇，你最好还是都带来给我过目。”

　　“嗯。”橘久安答得有些含糊，他微微抬起了眼睛盯住了理央的脸，却不等理央看清他眸中的莫名意味就垂下了眼睫，问:“如果找到了钥匙，那么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以后你……用它来做什么呢？”

　　“这还用问的呀，自然……”理央的声音顿了一顿，语气出现了微妙的转折，像是被截留的溪水静静地累计成泛滥却无声的情绪……继而无言。

　　她没有再看橘久安，反而垂下头去观察谷穗的脸色，手指在女孩乌润的长发上轻轻摩挲，带着几分怜惜却又那么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的事。

　　橘久安看着她的背影，在他渐渐沉凝的目光中年轻女孩的身形显得莫名萧索，片刻的沉默过后，才又听她说:“我父亲想作私家收藏还是找神域，都与我无关……我把那块石头交给他，便是完成任务了。”她又一回头，琥珀色的明眸微微闪烁，有些急切地解释起来，“这样他更看重我一些，我在家里，也就有更多的话语权……”

　　熹微的日光从她身后照射过来，温柔地漫过来，却不达满室，只把整间屋子分成阴阳清晰的两界。安倍理央站在阳光里，视线有轻微的模糊，再加上心神过于放松，不曾注意到橘久安平静地点头的同时，眉间那一闪而逝的隐晦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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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锅下点着温吞的小火，那一簇微弱的火光在昏暗的厨房里荧荧弱弱地闪烁着，依稀能听见汤锅里水泡咕嘟咕嘟的细微响声，平谶完全能够想象那些温补的药材和软糯的米粒在滚水中软化融合渐渐溶成一物，再与舌尖相触时那足以征服最挑剔的味蕾的美妙滋味……

　　“平二少爷，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平谶美味的幻想冷不丁被那调侃打断，不由回头磨着牙发狠道:“知道我对这种药膳没有抗性你还来招我？信不信我把整锅端了让你的小女友喝西北风去？”

　　平谶所在的家族主业就是神棍，他作为平式少主得了其中精髓，总是平静通透得像个活了几百年的妖孽，一开口便是如戏子清歌般的抑扬顿挫，鲜有露出真情绪的时候。如今倒和他尚带清稚色的脸一样像个正常的年轻人，甚至似乎比橘久安还小了几分，微微瞪起了眼睛却使岔了气，呼吸一阵紊乱，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橘久安无所谓地耸肩，看了看手表心知煮到了时候，便揭开了盖子徐徐乘了一碗粥出来，因为加了药材长时间熬煮，米粒不再莹白而是带了浅浅的褐色，映着白瓷碗上的青叶花纹分外好看。

　　“慢着喝，为了养胃却烫了胃就得不偿失了。”

　　“你不是说还要煮一段时间么？”平谶皱了皱眉，平稳了呼吸再接过粥，虽是质问的语气却仍带了气弱。“药膳熬不到时候就可惜了原材料了。”

　　“煮给糯糯的要时间长一点，她不进食久了不能吃硬的，所以能熬多烂熬多烂，温补还在其次。”橘久安嫌弃地捏捏平谶肩头，毫不意外地只摸到了硌手的骨骼棱角，“你么……病秧子一个，还是在药力正好的时候服用，免得说一句话喘上三次让人听得难受。”

　　平谶微微一笑，捧着粥碗悠悠地吹着气，那神棍惯有的难以琢磨的气定神闲又回到了他身上，道：“我看你心情不好逗你开心而已，还真以为我这么急你一口粥？”他垂眸轻嗅一番，细细分辨出其中药材的种类，才点了点头:“等明天给你家小姑娘养胃是够了，我也就凑个热闹。”

　　他小小地抿了一口，温热软糯的米粒舌尖化开暖融融的药香，那本该有的苦涩被红枣的清甜盖过，那温吞的味道在舌尖上款款地跳过了一支舞，唯余唇齿留香。

　　“经久未见，你煮粥的水平倒是如你所愿，日益精湛，可称登峰造极了。”平谶眸中感慨之色一闪而逝，悠悠叹道，“你总算找到能够妥帖照顾的人了。”

　　橘久安轻轻摇了摇头，脸上虽不见落寞的神色，声音却已经低柔下去，“本能够妥帖照料的那一个，此生都无颜相见，如今纵使相逢应不识，终究是遗憾……”他的话音微扬，声腔中的哀凉被瞬间掩过，徒留温润婉转，“不和你拽文了，耽误我给糯糯熬粥，这几天她就像被喂了瘦肉精一样，脱水脱得厉害。”

　　平谶就此坐下，看着橘久安用长勺缓缓地搅动粥锅，烂熟的米粒翻滚着冒出晶莹的气泡，药材的辛香混着冰糖红枣的甜腻伴随着热气腾腾升气……那样平淡而温馨的气氛里，橘久安突然轻声问了一句：

　　“听说日本各个混血种家族，在一些机关手法上是互通有无的？”

　　平谶微微挑了挑眉，眸中隐晦的异色一闪而逝，沉吟半晌，才解释道:“除了一直以正统地位自居的蛇岐八家，在历史上的世俗社会中败落过的混血种家族，为了抵挡新贵族的压力，大多抱团以求存。一般来说，属于家族的宝物往往用机关术加以掩藏，各世家都有自己的一套机关术，以机关术的手法识别宝物归属，免得世家纷争……比如藤原家多用双纹锁，真田家多用单链多节扣……”

　　他一边喝粥一边说着话，一抬头却见橘久安不知道何时扔了粥锅在他面前站定，清隽的眉眼间累计了沉沉的凝重，忽地压低了声线，将一个圆圆的东西送进了他掌心。

　　“那你帮我瞧一眼，这块怀表有什么玄机。”

　　那冰凉的金属物一入手，平谶像是被那光滑的表面所刺痛，一时间汗毛倒竖，竟有微微的眩晕感。却是顿了一顿，才低声问:“是从‘神域’带出来的东西？”见橘久安脸上毫不遮掩的讶异之色，只好解释了一句:“凡是发生过的事，必然会留下痕迹。我精神力强，感觉得到它的磁场有根本性的偏转，而且磁力强得过分了。”

　　说完，才微微眯起眼睛，强忍着那轻微的不适，翻翻看看，细细查看起它的表面纹路，再打开盖子，观察那早已不能走时的表盘……

　　“有点儿意思。”良久，只听得平谶轻轻静静的一声笑，似是飞鸟振翅般轻描淡写的从容：“这一圈，是藤原家家纹，细长如乱纹暗刻，源自藤蔓的形状。但是沿着脉络摸上去，其中机巧，却不是藤原氏惯用的双纹锁，倒像是……桔梗连星扣。”

　　橘久安一听“桔梗”便愕然地扬起了眉，尚来不及发问，就看见平谶沿着那细密的纹路抡指而过，隐约听见细微的类似齿轮转动的声响，平谶再一按，只见表盘整个弹开，一颗有棱有角的石头从中弹跳出，就这么被平谶一翻掌握进了手心里。

　　只是那微光闪烁之间，足见那颗小石头光滑的质感与微微的荧光，而那浑然天成的精巧形状……正是一颗六芒星。

　　橘久安伸手去拿，却见平谶右拳紧握回收，将那块价值连城的石头，毫不犹豫地藏在了身后。

　　相识多年，他第一次听见平谶这般沉重的语调，没有半丝半毫的婉转之音，更没有一个字气弱断音，唯余铁般冷凝，字字如钧:

　　“不是你的东西，别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