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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致,亲爱的贝多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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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年纪轻轻的聋子。
他痛苦着,幸福着,潦倒着,辉煌着。
他死了将近两百年,他一直活着。
世人说他叫贝多芬,流传着他的故事。
他们都说他是一个古怪的天才,第二个莫扎特。听着他的曲子的人甚至会神情肃穆地流着泪。
那时候我六岁,学钢琴。老师问我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曲子,我下意识地想到了家里光盘里的那首。
妈妈告诉她:《致爱丽丝》。老师笑了笑,双手放上琴键,慢慢地弹给我听。
我想那是好似山溪初融的一种萌动。
少女缓缓露出的笑靥,还有慢慢抬起的盛装着汪汪秋水的眼眸,那抹温柔就好像一丝丝细雨撩过田野,抑或是一朵朵丝绒拂过绿叶。
她提着缀满蕾丝的裙摆,脚步轻快地走过来,走过来,整个人清澈而灵动。
她说,我带你去看森林,去看大海。
她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柔柔地,带着天真烂漫的喜悦,蹦蹦跳跳地走向远方。
他感觉自己仿佛牵着一株白色的矢车菊。少女清丽的身影倒映在他灰蓝色的眼眸中,香气渐渐弥漫。
他的心跳渐渐加快,犹如一簇簇密集的鼓点。
我爱你。他想着。
你看。
天空上长满了或深或淡的树,它们开着白色的花朵。
树海中吹过或微或冽的林风,它们荡着绿色的涟漪。
大自然的音符漂浮在空中。伸出手,就仿佛能抓住几抹旋律。
他们牵着手,唱着歌,画面定格在最美的那刻。
然后,瞬息经年。
然后,我的人生也过了那么多年。
从六岁到二十一岁,最喜欢的,仍旧是这首《致爱丽丝》。
听着贝多芬的曲子,看着音乐书上他的画像,灰蓝色的眸子凝视着这个织满旋律的世界,便想起这个人孩童般的喜悦与柔情。
后人不断地弹着他留下的作品,庄重的舞台上,聚光灯下,观众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中央那个演奏的身影。
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包罗万象,晚期堪称天国之音。
五首钢琴协奏曲篇篇经典,在古典乐坛里历久弥新。
就像是相机快门的闪光,一瞬间便坠入时空的虫洞。
我们望着舞台中央那个陶醉的钢琴大师,然而我们看的,分明是踏过时代而来的,贝多芬的魂灵。
他带着不羁的面容,在每个人漆黑而安全的心底里,光芒万丈。
我们不难想象两个世纪以前的人们,他们盛装出席在欧洲的音乐会场中,静静地聆听着视野前方,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人的疯狂弹奏。
他的曲子包罗万象,每一次重重的强音都如若霹雳狠砸在心尖,每一段清晰的琶音都宛若战士淌着新鲜热血的脚印,每一个带着装饰音的音符都像新奇的意外让人激灵颤抖。
于是他们眼含着热泪,进入他色彩张狂的世界,万物都是史诗,它们肆意地活着,叫嚣着,咆哮着。
眼前的景象随着音乐不断地切换。
有人说,我看到了马革裹尸的沙场遗址;
有人说,我好像变成了一只海燕,滑行在暴风雨中;
有人说,这里有一只猛虎,它正低垂着高贵的头颅,轻嗅一朵娇嫩的玫瑰。
于是音乐停止的时候,他们还保持着瞪大的眼睛,微松的下颚,良久,良久才回过神来。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两只掌心拍得又红又痛。他们热情地围着那个天才般的男人,就像围着他们凯旋归来的英雄。
在电影《复制贝多芬》中,贝多芬说:“空气的颤动是上帝的气息,是他在对人的灵魂说话。音乐是上帝的语言,最能亲近上帝的,是我们音乐家,我们能听到他的声音,能看到他的唇语,我们孕育的音乐是上帝之子,并赞颂他。”
我觉得这是一段最能体现一代大师的情怀与灵魂的话。
贝多芬有着痛苦悲惨的童年,成年后情商极低,待人接物全靠自己的坏脾气。使他坠入爱河的女孩抛弃了他,他唯一的侄子只知道管他要钱。他二十六岁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听觉,情绪暴躁得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他的生活邋遢不堪,一生在维也纳租过五十多处住所,没有哪处不是一片狼藉。晚年穷愁潦倒,孑然一身,带着一身病痛离开了这世界。
他是一个平凡的失败者,也是一个被敬为传奇的人。
他开创了浪漫主义的先河,创造出了自己的英雄时代,在他的世界里,他已然达到了超然的境界。
我想人们并不愿意迁就一个可怜的疯子,但是人们尊敬一个惊世骇俗的音乐家。
我还记得在《悲怆奏鸣曲》中,那应该是夏末的一个夜晚。
几颗石子倏然砸进平静湖面,接着,豆大的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天空中滚过沉沉闷雷。
钢琴家对着雨幕埋头弹奏,他的思维交织着漫天的雨水,沉入泥土,汇成地下淙流,一股股地淌向大海。
水珠像音符般弹跳着,肆意地奔跑在大地上,大风刮过,连树枝也弯成了跳舞的形状。
钢琴家的灵魂漂浮在云朵之上,手里高举着无形的指挥棒,万物都在和谐地演唱着,情绪激昂之处,直冲天际。
惊雷骤响。
紫色的闪电照亮了万里夜幕,万马奔腾而来,铁骑踏过的地方,大地突降,每一步都是万丈悬崖。
他们的面罩隔绝了雷,雨,电,深邃的瞳孔里隐隐泛着红光。
那是堕魔的眼神。
他们被称为悲怆。
他们分别爱人与孩子,用生命燃烧着自己每一寸身体。然后远赴理想乡,踏着成河的血,还有每一块为信念而牺牲的尸骨,寻回迷失的家园。金戈铁马,气吞万象。
折戟沉沙,头颅朝着故里的方向。
他们死在征途,然而这条征途如此高傲辉煌。
而在《命运》中,我们看到的一个硬汉的背影。
有什么正掐着他的咽喉,他脸色苍白,又转涨红,又转青紫,最后是黑土般的黝色。
目眦欲裂。
他对着面前的虚无狠狠一击。肌肉紧绷着,青筋暴起,汗如雨下。似乎是稍微地透过了一丝气。又猝不及防地被重新扼紧。
深渊伸出了看不见的藤蔓,牢牢地缠缚着他的躯体。
于是他猛然向命运撞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像火车撞向山壁,像泰坦尼克撞向冰川。
沉默而死寂。血肉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他目光如炬,仿若感受不到痛。
耳边依稀响起了教堂的钟声,人生剧场一幕幕地划过。
他想起他小时候被父亲抽打了无数的耳光。
想起他无法超越的神童记录,神童叫做莫扎特。
想起他八岁那年的第一场公开演奏以及无数掌声。
想起他疯狂谱曲的夜晚,日夜作响的耳朵。
想起他逐步步入殿堂的人生,以一个聋子的身份。
他曾咆哮着,歇斯底里地质问着,为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狰狞的样子,不记得自己眼角的泪水。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扭曲着,他终于听见了更多的,梦寐以求的声音,他却也再也听不见了。
为什么。
命运如此戏弄与他,他决定与它你死我活。
就像是堂吉诃德式的风车斗士,音乐家吞下咬碎的牙齿,对着眼前的绝缘壁垒,举起了手里的剑。
一切戛然而止。
听众在雷霆之后的余白里怔怔出神。
他说,痛苦能够毁灭人,受苦的人也能把痛苦毁灭。
他是如此的勇敢,昂首挺立地站在苦难的前方。
然后,用痛苦转化成快乐。
我一直不懂古典乐。更不在乎它究竟是什么主义,有什么特征。就像读文言文,总有一种因时代久远而产生的晦涩。
然而我如此喜欢贝多芬。
他的所有作品都如此的张力而壮阔,他把他的灵魂揉碎了织在里面。他的灵魂如此的炽烈,如此的怒放,世界毫不犹豫地记住了他。
我们看到了,他内里浩瀚的宇宙。
2015.11.11.栀隐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