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浊久

9、第八章 计（一）

　　陆升望着我，却并不答话，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深意，嘴角似乎微微扬着，就在我觉得快要笑不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道：“今夜月色的确很好。”
　　于是我觉得我真是笑不下去了，大将军你这回答我要如何接下去？我要怎么委婉的和你解释我为什么大半夜的会在这里……洗脸？
　　见我僵在那里，他眼里笑意更深，我讪讪道：“陆公子也这么觉得吗……啊，一定是因为这月光太亮了，照的我睡不着，出来走了走洗了把脸，现在总算是有些困意了呢，我要先回房去休息了……”我越说越小声，心里不断的唾弃自己，这样的理由我也编的出来，大半夜的脑子是已经提前睡了么？
　　我一咬牙，不管了，编都编完了，于是硬着头皮便打算走，好整以暇的看了我半晌的陆升，在我抬腿前一刻终于开口道：“可是我出来走了走，依旧没有困意，这可如何是好呢，小辛？”月光下他的嘴角似乎噙着一丝笑意。
　　我又一次的僵住，这可如何是好……
　　我觉得我嘴角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笑来道：“不如陆公子你……也洗把脸……？”
　　安静了片刻，他看着我道：“若洗过脸后能如小辛一般变好看这么许多，倒是应该试上一试。”他的眸中潋潋，嘴角一直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得我心头一跳。
　　我敛下脸上的讪笑，手慢慢的抚上袖口中的楠虫蛊竹筒，眼观鼻道：“是月色太好，陆公子，这样的月色自然衬得人要好看上许多。”
　　他垂头定定的看了我半晌，并不说话，我只觉得时间难熬，耳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道：“小辛，这样看来，你的眉目之间倒是有些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他顿了一下道“小姑娘。”
　　我不露痕迹的往后挪了挪道：“陆公子，过世的家父曾说过，所谓相像，不过就是因为对故人念念不忘，在他人身上寻个影子罢了，日子一长，你便会发现，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相同的人。”
　　“念念不忘？”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轻笑一声道，“这么说倒也没错。”
　　我放松下来，这样的月色总是让人心中莫名的柔软，看着陆升的模样和他说出来的话，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睡前故事的开端，于是我打起精神作出一副侧耳聆听的模样，只希望他的故事跌宕起伏一些，不至于让我听到一半便睡过去。
　　没想到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呢？心中可有念念不忘之人？”
　　我楞了一下，着实没有反应过来为何一下子就跳到了互动的环节，待我反应过来，我已经鬼使神差的喃喃答道：“一个人若没有念念不忘之人，怎么能活下去呢……”
　　我说的小声也不晓得他听见了没有，周围安静了半晌，我觉得得赶紧把话题拉回他的身上，于是连忙问道：“陆大人念念不忘的可是心上人？”
　　问完我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念念不忘念念不忘，这摆明了就是一个悲伤的单相思的剧情，和主子聊天最忌讳的就是聊起伤心事，要是他一时悲愤，天晓得我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他却似乎浑不在意，笑了一声道：“心上人？”看了我一眼，接道“这说法倒是……有趣，小辛你念念不忘之人又可是你的心上人？”
　　我正被他一句“有趣”弄得糊涂，听见他问我，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答道：“家父已亡，我要为他守孝，哪还……”待我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的时候，立刻闭上了嘴。
　　我只觉得今日简直是诸事不宜，这种月色下我还是早早回去睡觉的好，省的一会我又不小心说出些什么，于是退了一步做了个礼道：“已经不早了，陆公子你还是回去休息吧，奴婢不打扰你了。”也不等他回话，我急忙掉头就走。

　　自从从城南回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在方扶府内见到陆升，方扶婚期将至，也不知他是不是回自己府中了。将军府内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下人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我这个没有主子的下人倒是悠闲的颇有鹤立鸡群之风。
　　我一向晓得如何让自己不起眼，于是也成天假装忙忙碌碌的到处逛着，当然，逛的最多的地方自然是隔着半个将军府，还锁着图的倚风苑。
　　最让人欣慰的是，将军府的下人素质极高，做事专注又不多事，省去了我一堆麻烦。
　　我慢慢的踱到倚风苑的侧门，漫不经心的向内看了一眼，再次确信了一遍，不错，倚风苑内只有四个军官模样的人，下人并不多，且越来越少了，待到明日婚宴，这些下人约莫也会被叫去前院帮忙，之前方扶在石林中说会严加看守，看来也只是敷衍陆升，想来他内心倒是不怎么在意。
　　至于画，我那日看到的时候就挂在正厅，只要绕过四个军官，倒是连找都省去了，那四个军官看起来也颇不在意，取走图后扮作宾客的下人离开便可。
　　怎么看一切都将顺顺利利，却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些恍惚，否则依我的性子怎么可能冒着风险来一再的确认，我叹了口气，约莫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吧。
　　顺手扔掉随手捡的一片落叶，我抬起头正打算走，却看到一前一后两个人正迎面越走越近，待我看清了来人之后，不由的在心里又叹一口气，硬着头皮向前迈了两步，待她们就走到跟前，让到一边做了个礼道：“奴婢见过夫人。”
　　杨朝槿看了我一眼，停住了脚步，微微偏了偏头道：“我也不常来这倚风苑，两次竟都让我碰着了你。”
　　我怔了一下，她今日说的话倒是透出些玩笑的意味，还不等我答话，她却又恢复了客气疏离的模样，淡淡的一笑接到：“既然姑娘不愿，那么便好自为之吧。”
　　说罢便不再看我，抬步便同跟在她身后的连舟向倚风苑内走去。一个军官迎了出来，嗓音洪亮的朗声道：“夫人，将军在房内。”杨朝槿客气的点了点头，跟着他向方扶房中走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长裙随风微扬，明明走的端庄，看起来却透出一股随性。
　　杨朝槿喜素，饶是将军府内这样处处皆喜气的红的境况，她也只是穿了一件裙上略缀了些粉色的白裙，不施粉黛，一头乌发倒是略挽了一下，缀了一个简单小巧的白玉钗，我倒是看出来她算是给足了方扶的面子了，也不晓得在方扶看来，杨朝槿是不是在故意找茬。
　　明明是那样一个有着七巧剔透心肠的姑娘，偏偏又是那样随性的一个人，似乎懒得讨好任何人，这样的姑娘，原本就不适合被关在这样的宅子里。
　　我敛下思绪，略垂下头，做出步履匆匆的模样离开，脚下踩着的落叶轻响。

　　第二日转眼就至，远方的喜乐随风传到耳畔，显得飘飘渺渺，我左右看了看，并未见到人影，于是伸手轻轻推开贴着大红喜字的窗户，翻身进去，再小心翼翼的合上窗。
　　不过两步，我便看到了安静挂在正厅的画，一如当初挂在昭阳殿内一样，可是其实我从未仔细的看过它。
　　阳光透过窗纸打在画上，画裱纸的边上隐约还有个孩童油腻的半个拇指印，那时候我是那么害怕被父亲发现。父亲的确算不得是个称职的帝王，但是是个那样优秀的画手，可惜大家都不在乎这个事实。人们收藏父亲的画，只是念念不忘一个无为君主的故事。
　　我伸出手，小心的把画从墙上摘下来，再小心的卷起来。
　　一切已经过去了。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我卷着画的手一顿，拽着画，侧身闪到一旁的屏风后，还没站稳，门已经被嘎吱一声推开，一个挺拔的身影迈步进来，一挥衣袖，又将门带上。
　　我屏住呼吸，房内安静了片刻，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帝姬殿下，出来吧。”
　　我的手一抖，啪的一声，手上卷到一半的画掉到了地上。
　　将军府的喜乐声越来越近，不远处已经噼里啪啦的放起了鞭炮。
　　我顿了一下，慢慢的弯下腰，捡起画，重新卷好握在手上，迈出屏风，抬眼看向屋内的人，脸上勉强挂上了一丝笑意道：“好久不见，陆大人。”
　　“的确，”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画，悠悠的将目光转向我，唇角带了一抹笑道“好久不见。”
　　我扬了扬手里的画道：“离新人拜天地恐怕还有些时辰，大人此时来取这拜天地用的画，委实早了一点。”
　　他看着我手中的画悠悠道：“不早，若是晚一点，只怕这对新人拜不了天地。”
　　我顺势将图放在了离他不远处的桌子上，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画小辛便放在这里了，大人取走便是，大人约莫不晓得，一叶楼的人一向最愿意成人好事。”
　　“哦？”他一挑眉，伸手抚上卷好的画道“那么有桩成人之美的好买卖不知你们可愿意做？”
　　我压下内心的不安，强笑道：“一叶楼的生意一向只由家师说了算，大人这笔买卖恐怕要先同家师商量……”
　　“这桩买卖小辛听听也不妨，”他微微一笑道，“在下寻一个人寻了许久，想请一叶楼的人帮个忙。”
　　我勉强答道：“大人说笑了，一叶楼一向只替人取物，寻人之事委实……”
　　“前朝的帝姬殿下，”他打断我的话，看着我的眼睛道“此人，不知可否替在下从一叶楼中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