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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行人不归,少别洛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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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家的孩子,犹如失去了双目,再也看不见光明。
我和得雪得到几位邻里婆婆的照料,遂暂时居住在她们的破屋子里。一位婆婆将原本是送出去的瑟还给了我。说是“这是你爹唯一的遗物,我和老叫花都不能收下”。当时,我与得雪都哭了。对的,这是爹年轻时喜爱的乐器,也是段家的无价之宝。
自从火烧破庙一事后,王阀就派人打听搜寻,似然想找回段氏遗孤。
我想,这根本是王世充戏耍的把戏,不料到他连段氏唯一的血脉都不肯放过。
若非几位婆婆的帮助和隐瞒,我们断然不能好好地隐藏在此。
王世充烧了我的家,决不可让他烧去我心中的怒火。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无名之春,就如这无名诗词,再多的才华横溢也无人问津。走过了三月,我们就像人间蒸发地生活了一个多月。
四月中旬才听,王玄应又纳了一房娇妾。
闻言,与我无关;不过,却正正给了我一条孔明好计。
今日大早,我偷偷地找来了一位卜算子,让他替我书信一封。先生问我因何书信,我不愿相告。他倒也未勉强,稍视我面色,遂赠言几句“半生为君故,赋得海棠春。尽一生委婉,断了尘世缘”。
我两眼淡淡,不明深意。
他独笑无语,允我请求,将信送去王家别院。
信刚送,就引起了一场轰动:王氏父子要娶段氏姊妹。
我很满意信中的言语带来的效果,也很满意人们到处外泄宣扬的性子。
街坊邻里从王家仆人的口中猜测着“段氏姊妹”将是何人,也曾臆测是我与得雪,可后头又想过王阀与我们有仇,怎还会结为姻亲。
我将此消息告知得雪,她未见喜色。人渐憔悴,日渐消瘦。不过,这也是好事。起码她不懂我这么做的缘故,终不会因我而连累到她。
我将我们的幸福当作了一场赌注,压在了王氏父子身上。
耳闻,王阀开始着手婚礼。他们得知我们的住处,遂接二连三送来嫁妆礼服。乃因此次王氏父子都是娶亲,遂只能遵循“先父后子”之理。王世充先娶,王玄应后娶。
三日后,王家别院彩灯高挂、横幅遍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准备就绪,歌声四起,舞姬随歌迎舞。各路而来的亲朋好友鱼贯而入,朱门外的马车金轿接踵而来、络绎不绝。着一身红袍的王世充彬彬有礼,频频向上宾致意,接受他们的道贺祝福。
我换好红缎吉服,梳好花头发髻。拿起一面铜镜,我戴上了珠光满翠的凤冠。
想不到第一回穿凤冠霞帔,居然是要嫁给一个杀父仇人!
呵,我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只是觉得对不住得雪,因为我利用了她。
今日是王世充娶妻之喜,在他心内,妻子是得雪。可若当他揭开喜帕后,人面是我,不知他会有多可笑滑稽。
铜镜中的我,粉雕玉琢,却丝毫看不出新娘子该有的甜蜜与欣悦。
我的眼睛从镜下移,停留在桌面上的匕首。心里道:“爹,当他揭开喜帕的那一刻,我便会让他带着内疚去见你。”眼睑低下,我伸手欲拿镜前的匕首。
岂料,手未及,已有快影将它掳走。
我瞪眼转头,眼皮霎时一跳。“得雪?”
她将匕首握在手中,眼神直逼我。“你要干么?”
我施施然起身,摊开右掌。“给我。”
她动了手指,却无心软意味。“你要它来干么?”
我不想告知,只能将手伸前。“给我。”
得雪幡然醒觉,“你要杀王世充是不是?”语毕,她的眼里起了丝微的阴狠。
忽视她的明知故问,我收回了手。转身,坐下。“这是好机会,也是可能的机会。”
她仿若明白,“是以,你假借成亲,实则刺杀?”
我承认道:“是。”
得雪蹲下,将匕首“啪”地拍在了桌面上,双手扳过我的肩膀,让我面对她。“‘王氏父子娶段氏姊妹’的谣言是你散播出去的对罢?”
我平稳道:“是。”
她笑道:“段氏姊妹是你和我?”
我声调不变,“是。”
她看尽我的眼底,忍着一口冰冷。松开了双手,摊出右掌示意道:“给我!”
一时三刻,我糊涂了。“甚?”
她将右掌推前,递至我眼睑下。“把凤冠给我。”
我心头激荡,抬眼攫住她坚定的目光。“你想干么?”
她烫了烫喉咙,仿佛饮下了滚热茶汤。“我要嫁给王世充。”
我迅速起身,绝然地否定道:“不可!”心想道:“莫非她不晓得王世充看中了她?如今她这么做,不正是自投罗网么?”
她冷笑问道:“有何不可?”
霎时间,我说不出一言半语。
得雪道:“王世充没有言明娶段氏姊妹的沉冤抑或得雪,我为何不可嫁给他为妻?”
我怫然大怒,想道:“蠢人!我就是知道他想娶的人是你,才会代你出嫁!”吞声吐气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她不作声,睇视我的脸容。
“此次刺杀,我不知道胜算有多大。遂你马上收拾细软,离开洛阳。”我作为姊姊,本应保护妹妹。
得雪漠然道:“该离开的是你。”
我顿眉,眼神充满疑惑。
她生硬地别开脸,清淡道:“我方才写了一封密函,送去王家,言道必须让王玄应收下。信上说着‘公子心爱之段氏,欲于夜里逃离洛阳,还请公子遣人将其逮捕’。王玄应要娶的人是你,他晓得此事,定当遣人追捕你。我想,他现儿应该在路上了。”
我牙关绷硬,双眼抖颤,嚷道:“你出卖我!”
得雪衬着下颔,冷声道:“若非你先利用我,我不会有此一招。”
我的心收紧,腿脚虚软。
她道:“你利用王氏父子对我们有情,遂说着要让他们娶我们。王世充想娶我,可你为了报仇,隐瞒着我,想趁此代我出嫁。”
我惊得无言,但也明白,得雪是聪明人,我想的什么她一概知晓。
我压下身体的震骇,说道:“无论如何,我必须嫁给王世充。”隐着泪水,吞下软弱的声音。
她瞥我一眼,“他中意的是我,我何不正中他下怀?”
我莫名地激动,看她道:“你莫要忘了李密!倘若让他知道你有此决定,断然是不会放过王世充的。”
她错开我的眼神,冷道:“此事你毋须多管。快走罢,王玄应的人快来了。”
“段得雪!”我吼出她的名字。
她绕过我,坐在软垫上。拿起梳子,开始梳发。
我缩起拳头,“你知不知道你在作甚啊!”
她平静道:“你放心,杀父之仇我永生不忘。”
我的拳头响起“咯咯”的声音,忿怨地将凤冠强行摘下,扔在她的面前。随后把身上的红衣脱下,丢在地上。看了她几眼,我终是愤怒而去。
得雪将桌上的凤冠抱在怀里,眼睛一花,泪水决堤。“沉冤,对不住……”
从后门离开,我估摸着跑了一段路。进入了草丛,回头见,也无人影,遂暂时卸下防御。
周围黑暗得很,眼睛不能像夏日里的萤火虫看得透彻。
我喟叹,气息不匀。
得雪,我究竟连累了她。这么好的李密她放下不要,牺牲自己的幸福嫁给王世充。
我忽觉生闷发愤,大力捶腿,恨自己的无用。
乍时,我想起爹的瑟没有拿出来。得雪嫁人,怎还有机会回去取。转身,正欲跨步。突然,蓊郁的草丛间碎开了片片光泽,似篝火,又似红霞金光。
我“叮”的脑袋响起警惕之音,确定那是火光。心想道:“莫非是王玄应追来了?”话不多说,赶紧走人。俯身弯腰,在草丛中穿梭。
耳力尖锐的王玄应一听便知,是我这个囊中之物。他朝上挥手,示意手下钻入草堆里。
我跑几步就回头看,火光似乎愈发凑近,心中悸道:“难不成发现了我?”不行,让他捉去了,定会受屈辱。
跑?对,就是跑。
深呼吸,我挺起腰。蓬松的草沾在我的头和身,却也恰恰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王玄应远远就捕捉到小小的身影,不禁想道:“游戏开始变得有趣了!”大声说道:“沉冤,你别跑了。这儿暗,你容易摔着。”
我暗自啐了他一口,旋身迈步,飞快地向前奔跑。
王玄应早知我的不听话,嚷道:“既然你要跑,我便陪着你罢。来人,追上!”此时,一簇簇的黑影从草丛窜上跳下。
我边跑边想道:“只是跑,根本就毫无用处,得想法子甩开他们。”嗯,就这么做好了。
跑了不知多久,我突然刹住了脚步。簇簇黑影见此,竟有些停不住脚。我四下张望,王玄应并未跟来。待我往下一步想法时,几个黑影刹那攻来,与我打斗。
簇簇黑影疾速转圈,一念之间已将我包围。我站在中央,左顾右盼,恐防有诈。踏步进招,先发制人。举手劈向敌人手臂,光影一闪,已退出数丈。一条黑影跻身蹬脚,左手一出,已将我肩膀紧紧扣住。我挣扎地看向他,右手侧劈。他跳起,翻身旋转。此时,我的左手往他身上一推,打开他握住我肩膀的手。杂声窸窸窣窣地响起,我只管左右瞟去,竟分了心。背脊挨了一拳,我已“砰”地飞落地上。来不及感觉伤口的痛,立时跳起身,双拳拉开,架势上前。
几条黑影连续攻来,将我逼退。我连连退后,自己处于弱势。他们也料得,全然攻我要害之处。我蹙紧眉头,右拳相抵,先是挡住了一个黑影撒来的掌风。震退三步,我“咝”的呵气。但见其余黑影从四面飞来,我微微一惊,遂立即俯身前窜,从一人的右侧滑过。我立即变换招数,双手打去,夹击那人。他对付我简直是易如反掌,右手挥袖,略略撇带,袖子已伸去我的喉咙前。我侧身弯腰,后空翻跃起。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不让我落地,遂合璧将我逼近。我只能朝后退,突然风速变转,右后肩“咯啦”地被人用掌击中。我踉跄几步,旋身一跳,躲开了正面而来的黑影。稳住脚步,手按住了右肩,喉头里略有细微的血腥。我吞了口唾沫,双目顾盼左右,找寻空位窜逃。
外走一步,黑影见我定位在那,正欲飞去。我赞叹自己的慧黠,身子转内,朝着露出的破绽跑去。黑影吃惊,当下驻足。调整方向,跟随我来。
我心里妙想道:“打不过就跑,果真妙计!”此计也是屡试不爽,我因此加快了脚速。
黑影在后头步步追进,我两腿似是生风,跑得遒劲。盘踞涡旋地上的风,蓦然旋绕着我的身而转。顿觉风的气息紧密,电光石火,激起微茫。
我的小腿肚突然松软,一个趑趄就跌趴在地上。侧头看去,正有一枚暗器射中了小腿。瞬时,只道是身上血脉倒流。我咬唇一忍,双手撑地弹起,继续向前跑。
汗流浃背,透着凉气。感到后头的黑影愈跟愈紧,我胸腔骤然起火。拨下头上的木簪子,蹲身折返一刹脚。扭转簪头,瞧见有几根木刺溜了出来,我瞬时将木刺疾速投去。黑影煞有驻足,闪身躲避木刺的攻击。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看他们,直觉自己的笨拙。转头,拔足就跑。身体沉重,吃力地喘气。似乎不再有多余的力气,头脑也变得混沌。擦干头上的冷汗,想道:“崴着脚也要跑!”决不落入王玄应手上。
不前处就是悬崖,还要跑么?
夜,月亮升得很高。光影斑驳,轻纱般地跳起一霎的画境迷离。星斗镶在了那遥远的天河上,仿佛是西天王母发梢中的银发簪,取下一划,便划成了牛郎织女的天各一方。
前面苍峰翠岳,侧壁是陡坡纵横。越过了满木青翠,我已经是穷途末路。黑夜的山峰呈墨蓝色,雾霭渐愈泛起,乳白的轻纱把重山笼罩,形成了屏障。
山下,平复的地面驶来一辆马车。
山崖边,我停步下来,气喘如牛地回望着一簇簇的黑影。人数太多,以多欺少。我慢慢退后,自感腿肚的麻痹感越见沉实。
黑影步步走来,我就横着步后退。再看,低头就是陡坡,多深、多陡我未知,但是摆在眼前的就有两条路。
一,保住性命跟他们回去;二,跳下去抑或还有生机。
二择一,人生之苦事。
黑影纵身跳起,空中踏步而来。
我往后一退,谁知一脚着实踏错。整个身子不听使唤地翻身跌落,随着陡峭的山坡滑下。我大声惊叫,身体打滚下落。
黑影落地,沿着崖边纵观,此后面面相觑,皆产生恐惧。惧的不是我摔下去,而是怕被王玄应责罚。
极快的冲击,猛烈的滚动,我火速地拉住一虬树根,可身体的承受力已经超过了树根在陡坡壁上的扎根深度。
我拉扯着树根,身躯“唰”的与壁身泥土摩擦。陡然间,我翻着跟斗似的打滚下山,我尖叫着,双手试图寻找更粗的树根,可是腿肚的虚弱给予了我无声的致命感。眼前一暗,觉得漫天金星。
不知翻来覆去多久了,我的身子滚动在略有起伏的沙地上,头颅似若撞到石头上。一刻间,我的脑海里出现无数个天旋地转。金星化作了弯弯的长线,再此下去,定当血流成河。头痛得要死要活,眯起了双眼,还是见到繁星冗杂。
马嘶叫出声,小厮制停了车的走动。
里头疑惑发话道:“是何怪声?”
小厮跳身落地,挑起布帘。“回两位公子,不远处似乎有一黑影。”
里头的人看了看坐在他隔壁的另一个人,问道:“公子?”
一道清淡如水的声音响起,“下去瞅瞅。”
那人闻声点头,跳下马车,只见是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他和小厮将一架木头造的轮椅搬下了马车,然回头将车内的一个袭着青衫的少年扶入轮椅上。
少年推着轮椅,轧过碾着小石头的荒芜之地。
适才推行了几步,就听得“砰”的用劲的撞击声。
轮椅上的青衫少年微皱眉,眼波渺渺。他侧目瞟去,竟也深邃。
男子将少年的轮椅推向前,偏见有一抹衣衫褴褛的身影撞上了石头。头额渗出鲜血,不仅如此,全身上下,除肮脏、杂草之外,更多的是血色淋淋。
男子一惊,投以目光去轮椅上的青衫少年。
少年淡淡道:“推上去。”男子遵从,将轮椅推得更前。
借着月光,能发现是一名少女。双目眯着,却留着生命的光泽。
站立的男子吓了吓,赶忙跑去,将女子的身躯扶在怀中察看仔细。
他伸出食指,在我的鼻孔处探量。且后他看去青衫少年,说道:“她还有气。”
青衫少年粗鄙地端详我了一下。
我细喘着,感觉周围有股子的热浪席卷涌来。用力挣开双眼,趁着夜里的微光,抱我在怀的是一个男人。他的模样,我分辨不清,或许他是好人。眼珠子稍转,不远处好像有另一道目光在看我。
我呼喘着混杂的气息仰看,一双似梅霜傲雪,又觉溪流枯干的双目,不着痕迹地钻进了我的脑子里。还未隆冬,竟可感触四下已是天昏地暗。我无法再撑,下一瞬,我眼阖,沉坠于万丈梦魇之中。
男子见那人儿已晕,遂询问青衫少年。“公子,如何是好?”
青衫少年瞅遍眼前人儿,发现没有任何端倪。须臾,他扭转轮椅,推向前走。
男子知情,少年是默许了。
男子将昏迷的人儿横抱起来,回到了马车……
太虚仙境,水中雾岚,我岔开视线,看不透眼前似真似幻的景象。惊叫、惶然、恐惧、等待,我只想睁眼,看看天地玄黄,瞧瞧青山绿水。
手指动弹了半晌,眼皮沉重得紧。我奋力挑开眼睑,模糊的视野里,描绘着梨木的柜子,上头摆着许多古灵精怪、鬼画符号的书籍;简雅的秋山仕女图屏风,藏着不可告人的风流骚气;屏风两旁,珠帘玎珰、佩铃香袋散发出脆耳清澈的音色,让我忽觉身处于鸟语花香之地。
绕过帘子进来,几个如花似玉的天仙姑娘娓娓立在我的侧旁。
我的眼睛左右瞟瞟,榻沿上坐着一个器宇轩昂的俊俏儿郎。
这时,我瞪大双眼,惊醒地从榻上弹起了身。
痛裂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骨头生硬得几欲不得扳正。
那俊俏儿郎赶紧将我扶好,缓缓摁着我的肩头躺下。“你莫动,可会伤着筋骨。”
我一听,从了他所说的。
他低头细细地打量我,似看怪鬼一般,让我感到不舒适。
我沉沉地吞了口唾沫,不客气问道:“你是何人?”未几想道:“莫非他是王玄应派来捉我的人?”
他的面容严肃,唇边却笑得诡赖,“临淄段志玄。”
我一震,惊讶于他的坦白。不过,我能想道:“假若他是王玄应的人,不会救我的。”又想到他竟与我同姓,不禁稍稍降低了对他的怀疑。轻咳了声,“洛阳段沉冤。”
他似乎料想出我的惊疑,可料不得我也跟他一样的坦白。他的眉尖扬起,笑问道:“你不怕我?”
我不答反问道:“那你呢,也不怕我?不怕我是来历不明的细作?”瞧着他的锦衣行头,许是些纨绔子弟。
他“呵”的笑道:“或许你是,但我相信一个真正的细作,不会蠢得探问他人,自己是不是细作。”太深奥的话,听得我头痛。不过,我稍微知道他是信了我。
段志玄道:“你厥了多日,身上多处是刮伤,还有内伤。”
我沉闷,“多日?”不可能罢,我有这么懒惰么?
他点了头,“晕三日、睡三日、眯三日。”
我“啧”的惊呼,顿觉他的话说得过于浮夸。想道:“那么说来,我可是迷迷糊糊地过了九日!”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才九天,也不容易了。
突然我想起一事,“这儿是何地?”
他敛笑,肃容看我道:“太原李家。”
我“啧”的复惊呼,故而傻笑。心里暗道:“我离开洛阳了?”愈发笑得合不拢嘴,因而牵扯了多处伤口。我疼得扭曲脸孔,不得不暗骂自己。
段志玄的面容愈发锁紧。
我待伤口不多痛时,问道:“你是主人么?”微微数着他身上的金丝银线,若非此家主子,也必定是个少爷。
他摇头,“我与你一样,寄人篱下。”我不懂,却未多问。
该是吃药的时候,段志玄命丫鬟将我扶起,顺带喂我吃药。
我吓得红透了脸,双手挥着说“不需要”。我从小都是自己照理自己,何曾让人伺候。
段志玄见状,也察我的举动,遂就让我自己吃药。
挨着软绵的枕头,我一口一口地吃药。眼睛骨碌碌在周围绕转,多一点怕观赏完,少一点怕看不够。
段志玄在旁边看着我,感觉怪怪的。
我心里笑道:“好软好大的床,这是我从小就梦寐以求的。现儿终于睡着了,怎么就觉腰比身疼啊?”定是不习惯了。
段志玄道:“你是如何受伤的?”
我闪了闪眼,斜睨他想道:“该告诉他么?”片刻回忆,试探性地问出口。“假若我是被杀父仇人之子追杀,你信否?”
他点头,“信。”
我没有惊讶,“段公子既然能身在此处,许是广结豪杰之人。若要了解一个小丫头,怕不是难事罢。”自幼爹教导,愈是高贵之人,愈不简单。
他的肃容已褪,笑得粲然,心念着我的话。
就在沉思其中时,丫鬟娇俏的呼唤声引起了我和他的回神。
“二公子。”
我扭头去看,没看着。
辘辘远听,方似车轮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丫鬟挑开珠帘,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衫少年映入我的眼球。像是打翻灯盏,碎了心里的镇静自若。正当十六七的年纪,青青子衿衬得此人满座风生。顾盼炜如的眼睛是一片孤芳自赏,却看一眼后,就结成了漫天冰霜;头额亮堂,如日中天;脖子稍长,身躯略显单薄。
倘若古人云曰“英雄出少年”,那么眼前之人就是“英俊在少年”。
在我看来,湛湛两句可表:寒彻如霜点枫叶红微醺桥头,清逸若风吹杨柳绿洒遍堤岸。
他也细看着我。这,怕是第一回如此认真地端详我。
褪去了蓬头垢面,倒也清秀可爱。眼睛湿漉漉的荡漾着水汽,乌黑乌黑的眼珠子犹如西域葡萄,只能骨碌碌地转,不可停下。一旦停驻,只怕失去了固有的灵气。
须臾,他的眉头一皱。转着轮椅,来到了段志玄面前。
段志玄作揖一笑,“二公子怎有空闲来此?”
二公子瞅了他一眼,浅浅道:“家中来了不速之客,想必会查看究竟。”
我这么听来,直觉浑身郁闷。
段志玄独笑不言。
二公子道:“我有事与你共商。”言毕,轮椅转头。他双手搭在轮子上,轻轻推出了门外。
我瞪住他的背影,直觉烦气上涌。吐舌撇嘴,啧啧成声地想道:“有何了不得的,不就一个瘸子么!”
段志玄瞄瞄我,说道:“姑娘在此好生歇息,若有事情,大可吩咐丫鬟。”落下一个略带肃穆的眼光,就去了。
我想道:“此人虽时而肃着脸,却比方才的人好许多了。”
掩门,段志玄方一转身,就听二公子的语气冷清。“听闻裴矩将史蜀胡悉诱骗至马邑杀死了,你如何看?”
史蜀胡悉乃突厥始毕可汗的得力手下。先前,裴矩建议炀帝将一位公主嫁给始毕可汗的弟弟叱吉,并把叱吉立为南面可汗,以此来分化削弱始毕可汗的势力。炀帝同意。殊不知,叱吉本人却不敢接受。此事被始毕可汗知道,怨恨不已。裴矩更是趁着他们兄弟不和,将史蜀胡悉杀害。他这么做,分明是想燃起始毕可汗反隋的心。
段志玄四字说道:“不为所动。”
二公子的嘴角略弯,“陛下于八月时分出巡塞北,你又如何看?”
他又是四字道:“自投罗网。”
二公子断定道:“错!是天助李家。”
段志玄隐隐带笑,走下台阶。站至二公子侧旁,譬喻道:“适时只要羊群一到,饿狼定必紧咬不放。”二公子扬眉,眼睛溢出一抹了然之色。
见他不言,段志玄话锋一转道:“公子,我已命人探查出里头的姑娘是何身份。”
二公子对此事并不热衷,“是么。”
他道:“段沉冤,洛阳段氏遗孤。母亲早亡,只有父亲与一位妹妹。然而不久前,她的父亲被大火烧死。她与妹妹无端失踪将近一个多月。后来,王世充父子欲娶段氏姊妹为妻。嫁娶当夜,王世充倒是迎娶了美娇娘,唯独王玄应没有。”
二公子眼瞥草间花丛,似乎不对此有心。
段志玄继续道:“这丫头许是王玄应未过门之妻。方才她与我说,她被杀父仇人之子追杀。如此推断,她也许不愿嫁王玄应为妻,遂连夜出逃。最后滚落陡坡,为我们所救。”
二公子推起轮椅往前走,冰冷的话不生波澜。“无趣。”
段志玄看他离开,不禁问道:“该如何处置她?”
他不回头,只说道:“待她病愈,送她出府。”
此时,段志玄有些诧异,心中思忖道:“送出府?”他摸了摸下颔,终在脑里作出决定。
几日来,我和房里的丫鬟“勾勾搭搭”成了好友。她们告诉我,这儿的主子是山西河东慰抚大使李渊。而出手相救的二公子便是李渊之次子,名唤李世民。
李氏乃关陇贵族,拥有一半鲜卑血统。李氏先祖李虎,乃随北周建国皇帝宇文泰入关中。西魏时,赐李虎为大野氏,随后李虎列为西魏八柱国之一。因此,李氏一族的血统尊贵无比。
那么说来,这二公子也就是个胡、汉结合体。
而且,李氏与国姓杨氏有莫大关联。
李渊是炀帝的姨表兄弟,北周明帝之明敬皇后、李渊生母、隋文帝之文献皇后,分别是侧帽风流的独孤信之长女、四女、七女。是以,李渊深受炀帝重用,李家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至于段志玄,则是二公子所重视的好友。
我曾问过,二公子为何成了瘸子。姊妹们吓得心脏“噗通”跳,私下告知才知。二公子前些日子与兄弟们策马奔腾,不料身下之马烈性十足,一时半会都未能驾驭,最后坠马晕厥。大夫决断二公子是折伤了骨头,暂时不便行走,只能坐轮椅。
我的伤口快结痂了,身体也渐变强壮。下榻后,我被一群丫鬟伺候着穿衣打扮。我当然不肯,半推半就哄着这些天仙姑娘出门。站直腰,我看去前边的一面落地画像镜。还是当初的衣衫褴褛,却少了灰头土脸,一时间有些不适。瞥眼瞄向旁边的桌案,放置了两三件半臂隐花裙,一些珠钗发饰,外置一双云头采金靴。
太原李家的财势宏大,今日我算深有体会。
我喟叹道:“毕竟不是上宾,穿不得。”
整理好破衣衫,仰天大笑出门去。
想不到,段志玄就在门外。
他心情酣好地挥剑练武,将我前所未见的剑法使出,看得我心驰神往,想象着我就是他。在这儿空旷辽阔的后院中,使着炉火纯青的剑法,不正是人生乐事么!
静听,他一面从容挥剑,一面碎碎念着仿若是诗词的玩意。“贪吏而可为而不可为,廉吏而可为而为可为,贪吏而不可为者。当时有污名,而可为者,子孙以家成。廉吏而可为者当时有清名,而不可为者。子孙困穷被褐而负薪,贪吏常苦富,廉吏常苦贫。独不见楚相孙叔敖,廉洁不受钱。”
我听不出什么意思,直觉他念得好。如今大隋,皇帝荒淫无道,百姓苦不堪言。实在是需要一些能人异士,齐心协力共创一番成就。
我见他的架势,手板眼见地跟随他的步调。
顾名思义,偷学。
待他翻身时,我乍时鼓掌欢呼。
段志玄似乎感觉我的方位,剑尖“簌簌”扫来,犹如冰冷的蛇信子,预备享受美味的食物。
我还未反应,只盱灵光扑闪,擦亮了我的双目。睁大眼,段志玄蹿升踏步而来,剑尖已是抵至我的喉咙处。
我登时怪吓一番,双腿不自觉抖起。“砰”的声响,我已屁股着地,双手按住心脏。
段志玄“哈哈”笑道:“才一剑,你就吓到呐?”
我喘气抬头,瞪他一眼。“假若同样是未有准备的你,似乎也会像我这般。”
段志玄稍愣,且后喷笑出声。伸手拉我的胳膊,将我提起。
我拍了拍胸口,看他道:“你使的是何剑法?”
他眼波微转,凑近我。“你想学?”
我霎时不习惯他忽来的赖皮,僵硬地移开脸。“我怕是没这个福气。”
他收剑退步,“为何?”
我坦言相告,“一凭我是三脚猫,二凭我没真底子。”
他道:“说的倒也顺口直白。”
我缩了缩身子,简直就是斗败的公鸡。
他将剑塞进我手,“挥剑给我瞧瞧。”
我“哈”的发出疑问,盱于他。
他多有玩赖,却掺杂认真。
须臾,我双手飞扬,剑已随身而动。
段志玄念道:“身法杂乱无章,剑不随手。”
听着他的评论,我恰在心中起了一道火,出剑更为着力。忆起他刚才使的剑法,闭上双眼想着每个步伐的出处。翻身勾转,剑随身摆。
段志玄看了看,稍稍吃了一惊。想道:“她竟能学得与我如出一辙?”突然一笑,“贪吏而可为而不可为,廉吏而可为而为可为,贪吏而不可为者。”我一边听他的念叨,一边尽量将双腿配合双手。他还是笑,“当时有污名,而可为者,子孙以家成。”
此时,剑的力度须得加强。我左腿拐走,右手拼剑一打,风起叶扫,地上之花如风盈动。心中早有骄傲,出力更为勇猛。
段志玄继续道:“独不见楚相孙叔敖,廉洁不受钱。”我猛然心怔,剑从手里滑开。心里暗叫不妙,试图以力打力。可一下过分到头,剑柄脱手,直直往外飞去。
迎头可见,二公子带领一位面生的公子过来。
我和段志玄岔住心神,已不知如何制止。
二公子十分警惕,目光深处,寒意四射。
另外的公子刹那感到有风吹来,眼底一扫,已是跳身跃前,将逼近的剑尖踢落地面。他安稳落地,回身问道:“二弟,你没事罢?”
二公子仰脸,眨了一下眼睛,扭头。
段志玄扯住我的胳膊,拉我上前。拱手作揖,他一派严肃。“见过大公子、二公子。”
我杵着,眼尖一挑,对向正在跟前的人。
他着一身月色袍衫,温婉斐雅。阴柔的脸上有丝倦怠,但他的眼眸似东海之滨落入海底的明珠,澄如茕星,又带一抹深不可测,好似文人骚客笔墨下的翩翩浊世公子。
他亦看我,笑意莹润。他的笑颜,比紫衣书香的长孙无忌落出了几分讥诮意气,却少了青衫二公子的冷越清朗。
大公子,李建成。
我自觉胸中有股子的泉水激越,赶快低下头,脸有不好意思。
段志玄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提醒我。
我一愣,忙不迭抬头看他。
他眼色一瞥,似在说话。
我看不懂,遂移眼往大公子和二公子身上看。
大公子笑如秋水,二公子却是眉头深皱,益添五分不悦。
段志玄道:“方才冒犯了两位公子,是属下之错,还请二位见谅。”
大公子颔首道:“不知者不罪,你们练剑之时,也想不得我与二弟会出现于此。”
闻言,我满觉春风到来,心下欢喜。眯起眼瞥二公子,他正巧盯视我。我的脑子一重一凉,仿若做错事情的孩童,羞得只能低头认错。
二公子寒声道:“一个姑娘家,若是把应有的东西丢弃,将会是如何的可怕。”
我一听,浑然火冒三丈。心中怒意充足,忖道:“他的话是何意思!”哼!“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十分适合套用在他身上!
话尽至此,二公子转起轮椅从我身旁绕过。“志玄,待姑娘收拾好细软,便送她出府罢。”
大公子见他离开,遂朝我说道:“二弟的脾性以往并非如此,还请姑娘多多谅解。”向我颔首微表歉意后,跟着他离开了后院。
我咬着舌头,大为不喜,发火道:“有何了不得,走就走!”意气用事,转头欲走。
段志玄一手扣住我的手肘,说道:“你离开李家,还能去哪儿?”
我撇开脸,斗气地看向天空。“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他道:“我想沉冤姑娘并非容易妥协的人,对罢?”
我怔呵呵了会儿子,心觉道:“对啊,走了不就等同于认输?”眼珠流转,睇视段志玄笑道:“你这是在帮助我么?”
他慧心一笑,“姑娘以为呢?”
我觉得他的笑意赖皮古怪,似有什么阴谋可言。笑了笑,我道:“我的病还未痊愈,我想你们也不会是那些见死不收留的人罢。”
他笑得更好,“一向不是如此。”
我“哈”的大笑,“那就好,那就好。”这回,我得发挥叫花子该有的无赖性子。
突然发现自己与段志玄十分志同道合,听他讲述以往的故事,不禁对他产生了几分崇拜敬佩。
他是太原书佐段偃师之子,自幼孔武有力,又生得俊俏。只是生性无赖乡里,屡犯法纪。十四岁从军远征高句丽,勇冠三军。兵败后随父客居太原,为二公子所倚重。
我曾经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这么利害,怎会没有小厮跟随你威风啊”。
他却回道“这世上威风的人鲜少,乃因真正的威风要用在适合之处”。
听不懂他的话,我转移话题,问过他“不如,你收我为你妹妹如何”。
话一出,他笑得合不拢嘴。
我问他“笑什么”。
他摇着手说“我可不敢有你这般妹子”。
我问“为何”,他答我“假若大哥狡诈,弟妹亦狡诈。如此一来,天下大乱”。
这回轮我大笑,取笑他“我曾听过书院夫子说的‘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你是怕这个道理”。
他仰头轻言“在骚客眼里,青蓝色调不同;可在我看来,它们皆为一种颜色”。
我不懂深奥的话,只一句问他“有妹子就等于有小厮了”。
他被我这么一说,突然有了些异色。
只是,到最后我都没有打动他。
我们干脆不欢而散!
迷迷糊糊地东奔西走,我在这个偌大的府邸里迷了路。萤火三两只,引路煞是灯明。醉月流萤自哀怜,少了卿本佳人、青山暖水,终以浅唱一曲《上林赋》。
信步而行,步入了一片海棠林。眼前之景,簇簇海棠树宛若一个个高烛照红妆的仕女。将近五月,树梢枝头繁华累累、重葩叠萼,花团渐成了缬晕明霞,倾吐深藏半点红。一树千花、一妆百变,使人不能再走,只可抬头数点花枝。风姿潇洒,却又嵌入了几分撩拨的妖娆;叶茂枝柔,却又伫立枝头绽放。
我转圈环望林子里的海棠,如临仙境。痴醉入迷,不能自已。张开双臂,仿若被天上明星包围,温暖了心怀,舒畅了全身。
突地,脚下踩住了一个硬物。岔住脚,我低头观察。
只是,夜太黑。
我于是蹲下身将硬物捡起,真是不捡不知道,一捡就是宝。是一块暖玉佩,透如女子肌肤、滑若夜明走珠。
微末,前面响起了使我一惊一乍的声音。“不问自取是小叫花的举止么?”言下之意,我跟小贼一个样儿!
我颤了颤身,投目观去,二公子挨着海棠树干坐着,轮椅摆放在他身旁,他的双眸紧盯我慌张的眼睛。
我心里震惊道:“他怎么在此?”
二公子嘴角轻扯,隐有冷嘲。“叫花子的面皮如斯厚重,赶她不走、嘲她亦不走。”
我听出他转弯抹角的嘲弄,心中絮烦。想了想,猛的笑道:“对啊,这就是为何天底下有那么多叫花子的原因。即便一个国家繁荣、一个皇帝富有,也还是有不尽的穷人家。”
他眼皮一垂,“请姑娘将玉佩归还。”
我站起了身,迈向他。“二公子莫非未曾听说‘地上捡到宝,问天问地拿不到’的俗语么!”
他的眉心初露不耐,面颊仍带沉肃。
我得逞道:“何人捡到的宝物便是何人拥有,况玉佩上头没有公子的标识,何来的‘玉佩归还’?”故意将最后四字说重。
他微睁开眼,眼睛展露七分森冷。
我扬起下颚,翘高嘴唇。
他不愿与我磨叽,因将隔壁的轮椅靠近自己身边,一手撑着地,一手捉住轮椅,尽力地将身体往上面拖。
我迷惘地看他,思忖着他一个人可以么。不作多想,我走近他,蹲在他的前面,正欲伸出双手扶他。殊不知,手未碰就惹得他的厌恶,右手朝我的手背重力一拍。
我吃痛地、自觉地缩回手,结巴道:“等……等我……”去喊人三个字未说出口,他再次用力,终让身体碰到了轮椅,稳定地坐好,转过身瞥我。
他的眉头弯起,将轮椅转过去,娓娓轧过地上的海棠花去了。
我蹙眉垂目,咬唇瞪视着手背上的通红。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在段志玄床沿等候。
他醒来,当下吓怕。
我好笑地盯他的举止生恐,咧嘴笑道:“段大哥,早安。”
他摆手断去我亲昵的问候,“我并没应允作你大哥,休要胡诌!”
我“哈”的笑开,“大哥说哪儿的话啊,小妹早早起身,就是为了给大哥斟茶拜师。”
他扭头避开我炽热的目光,“我不习惯早上饮茶。”
我从善如流道:“不饮茶不相干,那就先用早膳罢。”
他骤然缩起瞳孔,全然不知我的赖皮个性竟是如此高超。
我的嘴一扬,“段大哥,请!”
他哆嗦着肩膀站起,不敢观我目光。
我心中好是欢快,想着该如何继续戏耍他呢。
吃过早饭,段志玄借故离开,招呼也不打。
我撅着嘴看他满脸的困窘,心里早已笑得直翻跟斗。
后院里,我举剑将段志玄的剑法使了几遍。
如今,我使得愈发从容自在。
昨晚,我在他的房门外偷听他念书。听了几个字,我知道他念的是《孙子兵法》。虽说我目不识丁,却也能将他人的话背诵在心。
挥剑自然,我旋予跳起出击,扫腿横身,带起了一丝狂傲的风。忆起段志玄所念,我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配合手脚,把出剑的力度发挥最佳。挑花横扫千万军,划剑流星一两颗。刺、进、勾、搪、挵,各招变数,尽都融入了兵法口诀。三招进攻,铤而走险过山峰。眉目似真,银光频闪。
段志玄、唐俭、刘政会从二公子于后院停留,均瞭望前方,观我挥剑。
趁我并未发现,段志玄道:“二公子怎看?”
二公子掠过他带有笑味的视线,静静道:“普通至极。”段志玄笑了。
唐俭好奇道:“那丫头估摸着十三四岁而已,怎就能将志玄的剑法谨记在心,且可将《孙子兵法》背诵如流?”
刘政会“呵”的笑道:“只怕是个精明丫头!”
二公子侧身,直视段志玄。“为何她还在府中?”这个问题似乎问得有点晚。
段志玄料得他所问,笑容绽开。“公子莫着急,进去再说。”他示意二公子进入自己的房间,二公子犹豫未语。
唐俭道:“志玄,你想做甚有趣之事?”
刘政会也闻其中,“以他诡诈严肃的性子,定会让我们大开眼界。”
此时,他俩会心而笑。
二公子听他们一言一语,亦消去了犹豫。推起轮椅,往房里进去。
我收气正身,将剑随地一丢。呼着气,觉得丹田一派紊乱。
段志玄走来,拍我肩头一下。
我侧目而视,欻然发笑。“段大哥!”谄媚地拉长了声调。
他的眼眉展笑,似有圆滑。“你且随我来。”我疑问地挑眉,不及思考,他就扯着我的臂膊往房里去。
我“哎呀”地支吾了两三句,怎一开门,二公子和两位陌生人都在房里。我心中更是疑问,昨夜里,他拍开我的手,不是一阵愉悦么?现儿来此难不成是奚落我的?
我呢喃道:“小心为妙。”
段志玄疑惑地问道:“你说甚?”
我扭头,打哈哈。
静默了会儿子,二公子发话道:“方才见你练武,念的可是《孙子兵法》?”
我一愣,未作表态。心里沉想道:“可能有陷阱。”抬头笑看他,说道:“是,我能倒背。”
唐俭打岔道:“你的剑法配合兵法,天衣无缝。”
闻言,我愕然眨眼,开始有些高兴思绪。咳了咳,我冷静道:“多谢!”
二公子道:“你立即将《孙子兵法》写入纸上,让我瞧瞧。”
登时,我惊震地“啊”了声。声音之大,震耳欲聋。
二公子烦厌我的聒噪,眉头深透萧瑟。
段志玄道:“怎么了?”
我结巴地挥动双手,“没,没!”“哈哈”地干笑,他要我写字?该如何是好?
唐俭见我面色发怔,遂问道:“有困难么?”
我“噔”地摇头,摇出了晃荡。“没有呐!”傻笑几回,心头琢磨法子。
二公子冷道:“既然没有困难,就动笔罢。”
刘政会从书桌上取来笔墨纸砚,摆在我的面前。
我蹙眉看向二公子,努了努鼻子。只好上去,慢悠悠地铺开纸张,手里持笔,蘸了蘸砚台上的墨,却迟迟未肯下笔。
唐俭问道:“为何还不写?”
我说谎道:“一时忘记,也得回忆。”
段志玄见我心虚,不禁想道:“莫非她不识字?”
二公子隐匿地猜测我的想法,字字珠玑道:“且说是倒背,只道是你平日毫无温故知新?”
我微微愣住,恨他能言善辩的嘴。翘起唇角,我藐视地看他,“并无此事!”
他两个字拆穿我的骄傲,“下笔。”
一说此,我的手又是不能动弹地僵持在空中。硬如木头,绷如铁索。
众人俱都怀疑,二公子顺势攻破我的迟疑,“你在撒谎。”
我咬唇,将手里的笔往桌案一拍。毛笔的墨迹划过白纸,留下一道丑陋的墨迹。我气愤,吐着气。“我没撒谎,我只是……只是……”说出实情,难免别扭。
二公子双手抱臂,似看好戏。眉尖微翘,面色盎然如春泥吐绿。
我看他张狂的寒脸,火冒三丈高。“我只是……不懂如何下笔。”
唐俭顿时“啊”了声,惊讶道:“不懂下笔?此话何解?”
刘政会与段志玄相视一眼,皆明白在心。
瞄瞄二公子,我最终还是将秘密告知人前。“我不识字,如何写?”这回,众人抹起了然之色,唯独唐俭不懂。
我继续道:“从来就只有官家贵胄方可认字,我这等叫花子,哪能识得一个字。家中只爹与妹妹才有学识,我没有。”
听我此话,他们也就明白了不少。苦煞了女子,此等乱世,说上识得一字的人,屈指可数。况且女子从来就是男人的附属品,他们是天、她们是地,甚至之于土地也不如。
“既然不懂学识,为何你还会《孙子兵法》?”唐俭问。
我答道:“我是叫花子,不能读书习字。但是我可以偷听书院夫子的大条道理。夫子念,我听;夫子背,我亦背。百遍千遍,滚瓜烂熟。”况且,夫子左一句孔孟荀论语,右一句左丘孙子法,我都听得腻烦了。
霎时间,段志玄对我有不断的赞赏。
我盱于二公子,发现他不言,似在深思。我道:“二公子,这回我还能背《孙子兵法》么?”
他缓缓神,看住我的眼,点头。
能背没用,关键还要懂得运筹帷幄。
我心中一喜,想了想,眼珠子转动几回,等待他。
他掩藏着眼内的沟壑纵横,“战争胜负关键在何?”
我道:“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二公子问道:“此话何解?”
我答道:“智、信、仁、勇、严,是将领必备的素质。若想取得战争的胜利,不可墨守陈规,须学会变通。一通则通、一变则万变。退可攻、进可守,这是打仗常理,故应看重天地、法令、兵众、士卒、赏罚这五等原则。但我认为,士卒更甚重要。”还好,私塾的夫子都是啰啰嗦嗦的,故我都能记住。
他舒展眉头,话带轻微。“为何?”
我回道:“民心所向,即为取胜关键。”
话音刚落,二公子的嘴角含笑。只一眼,太快消逝。
我花了花眼睛,以为看错。心想道:“莫非我说错了,招致他的嘲笑?”
二公子双目示意段志玄。段志玄心下领会,看向我问道:“你可听过桂陵之战?”
我“嗯”了声,“魏王派遣大将庞涓率军伐赵,兵临邯郸。越明年,邯郸于就困之下已是无力回天,而魏军也困攻不下,损失无数将兵。齐国应赵国之情,以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率军围魏救赵。由于庞涓埋伏在桂陵,打算攻下邯郸,遂孙膑命令轻装步兵乘虚支取魏都大梁。因此,魏国都城空虚,无一人把守,故让齐军逼近。魏王急召庞涓班师回朝,庞涓得令,率疲惫之师回救。至桂陵时,却遭到齐军迎头痛击,几乎全军覆没,只庞涓一人逃出生天。”
段志玄道:“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
我点头,“当敌军的实力过于强大时,故要避免与之正面决战。应采取迂回战术,迫使敌军分散其兵力,且须抓住敌军的弱点发动攻击,致其于死地。此为‘围魏救赵’。”
唐俭与刘政会鼓掌。
刘政会更是赞叹道:“好,剖析得果真有一番道理。”
我看去段志玄,他投欣赏的目光给我。
我洋洋得意,未语。
二公子把手推着轮椅出去,唐俭与刘政会见此,也随他而去。
段志玄跟我道:“我想,你赢了。”
我不明所以。
他保持神秘,负手离场。
阖上门,二公子等人就在门外等候。
段志玄话未说,就听唐俭先说道:“这丫头,实在有趣。”
刘政会倒也认真了起来,对视二公子道:“公子,段沉冤胆识过人,聪慧狡黠,如若有她相助,必会成为我们的优胜所在。”
二公子未语,瞅去段志玄。
他俨然是笑,并不多言。
唐俭收好趣味之心,附和道:“政会言之有理。这丫头虽目不识丁,但耳力敏锐,记忆独特。她的心思言语,远胜于一般女子。只要悉心加以调教,必成大器。反之,若让她离开李家,他日必将与我们为敌。此等女子,不得不防。”
说了这么多,就一句话:值得利用的就去利用罢!
终于,段志玄说道:“二公子,两位兄长都一致肯定沉冤姑娘的才智本色,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二公子泰然自若地垂下眼睑。“志玄,这一局你赢了。”
段志玄欢心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此言差矣,是沉冤姑娘折服了众人。”
唐俭与刘政会同时露出笑颜,认为段志玄的诡诈之计用得极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