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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暮江平动,火花满开 ...

  •   大业十一年,乙亥,春江花月夜。

      纵横天下,三足鼎立之势,锐不可当。

      隋炀帝天命所归,坐拥江山,却无实权,终日沉醉于酒池肉林、歌舞升平之中。朝野上,宇文氏族与王阀伺机睥睨、龙争虎斗,都只为那仅有一丈之距的天子宝座。

      谁有能耐,谁就可以玩弄江山于股掌之中!

      东都洛阳,物尽天宝,人杰地灵。江总的《梅花落》说得好,“缥色动风香,罗生枝已长。妖姬坠马髻,未插江南珰。转袖花纷落,春衣共有芳。羞作秋胡妇,独采城南桑”。

      我伸长脖子,观览远处的花船,笑得皎洁。

      船身铺霞彩,红绸扎点延伸,仿若明星碧月倾泻的颜色。一艘艘船停靠沿岸,月已挂柳梢,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已是敲响锣鼓。

      每每遇着此等盛会,怎能少了我段沉冤的份儿?

      耳闻,江都通守王世充来了洛阳。恰逢又是牡丹花会,他遂隆重其事,将花会规制扩大,此后还添设了花船游湖,与民同乐。

      我这一听,赶紧人不停蹄地赶来洛水,准备上船游玩一番。

      迈着步伐,但见船头站立着几个长身大汉,伸手拦住我。

      我装傻充愣,问了句“作甚”。

      一个大汉毫不客气道:“哪儿来的叫花子丫头,还不滚!”

      我微怔,继而抬眉瞪他。

      几个大汉凶恶地端详我的神态。

      约有十三四的年齿,补丁小衫裹着瘦削的身子骨,散乱的头发被一顶破帽套着。清秀的脸蛋划出一条条邋遢的痕,遮掩了眉目。

      “你才是叫花子呢!”我张手提起帽子,放眼紧盯他们,且朝他们做尽鬼脸。

      大汉子哪管我稚嫩的心机,两眼直观远方,旁若无人。

      “你们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看清楚我是何人!我乃段氏沉冤!”我的声音犹如爆竹,出言有怒。

      一个大汉付之一笑,瞬息吼向我道:“不管你是段氏、王氏,抑或宇文氏,凡是叫花子,一概不得上船!”

      观遍全场,凡渡花船之人,不是王孙伯侯,也是纨绔子弟。

      我回吼道:“你们分明瞧不起叫花子!”

      大汉子顿时“哈哈”起哄,讥诮着我。

      我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可是,我骤然生出了一条妙计。神情微转,露出了童真的笑意,说道:“几位大哥,你们就体谅一下我这个不识体面的小丫头罢。许我进去观观大场面,会儿子后我定会出来的。”

      大汉子不为所动。

      我抿唇思忖,再生妙计。“我看你们站在夜里也该乏了,不如先饮口清茶,凉快会儿子罢。”不言不语依然是大汉本色。

      娓娓吐气,我压抑着心里的热火。佯装好脸色,我道:“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撑起嘴角,皮笑肉不笑。

      大汉子瞅我几眼,不屑不睬。

      料想有此结果,我“啊”的一声尖叫,手指向对岸的一艘花船。“那边好似有人硬闯花船啊!”七情六欲上脸,表演真实。

      登时,大汉子们的身形略震,不自禁地顺着我的方向觑去。

      我心里窃喜,扬了扬眉,三步并两步地溜之大吉。

      待大汉发现异样、转头寻我时,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几步,回回头。确定无人跟踪后,我拊掌起劲道:“叫花子最大的优势就是奸狡。”此计屡试不爽,我露齿偷笑,直觉轻松愉快。

      才走不过顷刻,就听见后边扬起了几声凶狠的怒骂。

      我微惊,回头瞧个究竟。脖子当即缩了缩,眼珠一跳。我心里暗道:“怎么就追来了?”不及思索,拔腿就跑。

      长身大汉快速奔来,分开几路捉拿我。

      我左闪右避、跳上跳下,又是推人,又是拉人,吓得船上的人惊慌失措,以为我是刺客。

      我边跑边吼道:“救命啊!”怎么上苍就不派几个神仙下来,打救打救可怜的我!

      大汉子见我灵活如猴、上蹿下跳,他们的力气也开始减缓。

      我侧头回看,他们仍死心不息,我只得想想法子,让自己逃捕。

      待我苦思冥想也无好计时,欻然脚步踉跄,身子前扑。

      正以为大难临头,却感到有一双手,机缘巧合地拉住了我的双臂。

      我猛然一顿,赶快捉住“救命木头”。

      我旋身,紧抓那人的衣衫,心头恍然而舒。眨了眨眼,我抬起头。

      刹那间眼眸收紧,眼前人是着一袭紫缎衫、约莫十六七的书生。目似雪峰躺河,融洽了春捎。双眉菁菁秀气,添三分睿智神采。表面看似文人,可又觉娃娃了点。脸庞亮亮堂堂,犹如十五花好月圆,好是可爱。

      他亦看我,我的面貌如漆,难以分辨。但他能通透地分清我眸里的光色。水清见底,倒映着他的温儒雅泽。

      喧嚷声打破了他的出魂,自觉唐突。他缓缓松开了我,“冒犯姑娘,还请见谅。”我愣了愣,未作言语。

      几个长身大汉将我们包举,其中一人呵斥道:“该死的丫头,竟真敢硬闯进来!”

      我面带不悦,退几步转身。斜睨着他,我翻着白眼道:“你们愚蠢罢了。”

      大汉子怒意深究,吼道:“混丫头,倘若我不教训你一下,你还真不能长记性。”语毕,他举高右手,一巴掌就想打过来。

      我无所畏惧,逼视他恶言眼的眼。风的气息循着我的脸上而来,当是碰触脸面之时,那位紫衣公子已经扣住了大汉子的手腕。

      大汉顿时惊敛,侧头迎视他。

      华衣锦绣,非富则贵,万万不可得罪。

      “小丫头也要下手么?”紫衣公子慢条斯理道。

      大汉子谄媚地笑道:“怎会呢?小丫头心思顽劣,不值认真对待。只是,王大人吩咐,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请入。”

      紫衣公子温儒一笑,放开了捉住大汉手腕的手。慢条斯理地顺好衣袖,瞥我一眼,他随即道:“我请来的好友竟是闲杂人等,想必王大人当是不欢迎我。”

      大汉子立马阿谀奉迎道:“公子说笑!有朋自远方来,皆列为上宾。”

      紫衣公子方才顿悟,笑道:“原来如此。”

      大汉子疑问地瞟着我,企图从我身上发掘什么。

      我仅做鬼脸,他稍愣,顿时也朝我露出傻笑。我于心里嫌恶,觉得此人趋炎附势,必是王世充调教出来的走狗。

      紫衣公子道:“既然没事,也该让我与好友相聚片刻罢。且时辰已到,是要开船了。”几个大汉子低眉哈腰,略有颔首地离开。

      我回头望他,心道:“此人是谁?竟有莫大威力让他们都惧怕?”对视他,谢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旋即抱拳,作一副江湖儿女姿态。

      他“呵”的吐笑,似乎对我的豪爽举止兴致勃勃。

      相看几眼,我遂与他暂别。

      花船渐渐离岸,白浪似花,溅起船头。

      我走出甲板,凭栏跳跃山色匆匆一湖光、昂首观岸上千灯花茏,人潮又聚又散。秦楼楚馆,轩榭台阁,秀户金门,青雀紫骝红鱼,景致美艳;金鞍骏马,雕栏竞驻,绿潭浮水,麦陇朝雊;商货琳琅满目,随地摊贩,吆喝叫卖。茶馆驿站,但见锦衣华服,秀朗珠翠。富人之地,金光绮罗,檐下传来醉人四溢。

      乘着风、听着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感。只是,快乐总会伴随悲鸣而来。

      船舱内的琴声不断,伴着隐隐跳动的韵脚。碧海潮生万丈高,海若翻腾雄心志。

      乍时,一群黑衣人从湖里跳起,踏浪踩水,飞近花船。

      声未觉,纵然人心慌乱、惊恐万状。

      众人皆起尖叫声,争先恐后从船舱逃窜。甲板上的人无路可退,只能三五成群往后退。

      我仰头看向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呼吸一滞,双手有些哆嗦。

      黑衣人足尖落地,霎时从腰后取出长刀。眼眸一定,大开杀戒。

      此时,船上的大汉子一涌而上,扩开圈子包举黑衣人。

      一下子,婴孩哭声、女人尖声、年少喊声、老弱呜声,渗透在我的耳根子里,融合着我内里的热忱与勇气。

      我破气大喊,右腿侧跨,踩向船板,蹬腿弹出。旋身翻转空中,我双拳“砰”的打出。

      黑衣人知我空有架势、毫无实力,也不愿与我对打。

      虽不知黑衣人此次行动的目标,也决不可让他们伤害百姓。

      我抢步走去,搭手在一个黑衣人身上。他精光一闪,已是挥刀而来。我仰后躲避他的横刀,随后侧过跃开,左手旋予一拳冲打。他飞步闪躲,刀锋直指我的后背。我跨开马步,俯身撒手,提掌侧后劲劈,正中黑衣人的腹部。掌风不重,黑衣人也无后退。他举刀“咻”的横过我腰前,方要够着,我踢腿出去,挡住刀身。

      呼吸变得急促,我笨拙地吐纳气息,感到有心无力。黑衣人刀法精准,对招一记重劈。我虽无中刀,却被刀风击中,被打出了三丈外,生硬地撞上栏杆,然后落地。

      芒刺在背,钻心蚀骨。我“咝”的发声,身上疼痛万分。

      斯须,几个黑衣人同时上前,刀锋欲刺我身。我不敢目睹自己将死的场面,只好阖目等死。

      立时有一双手握住我的手腕,劲力一拖,只听“嗤”的、细微的、摩擦甲板的声音。

      我当下张眼瞪望,竟是那位紫衣公子。

      他将我扶起,问道:“你还好罢?”

      我深呼吸,“很好。”以为命丧于此,原来大难不死。

      欻然,一群黑衣人又来攻击。我哈气,将紫衣公子推了出去。飞身欺前,与黑衣人交手。两指前伸,取敌双眼。黑衣人变化招数,侧刀偏转将我的手指打开。我吃痛一叫,直直甩手减轻苦痛。

      黑衣人群队三分,几个对付武功高超的大汉子,几个捉拿无辜人质,还有几个就用来对付死死纠缠的我。黑衣人变远为近,打算凑近与我对招。

      我只好先发制人,速攻在前。翻两个跟斗,右腿扫往一个黑衣人胸前。另一个黑衣人趁我分身不暇时,左手已是擒住我的右手,刁得生紧,拐着我的手肘不得动弹。

      我踌躇着急,不知所措。

      远处的紫衣公子呆了呆,且后左顾右盼,似在寻什么物品。

      黑衣人从我手腕挪动,赶忙捉住我的另一只手。我双手被缚,毫无逃离能力。心中急躁,烦上添乱。

      偏在这时,紫衣公子手里拿着一柄油纸伞,朝着黑衣人正面抡去。仿佛是抡大锤般的,他使力辛苦。黑衣人轻易避开,正欲刀劈。

      岂料,紫衣公子目光一转,侧闪躲开刀光,登时抡起油纸伞打向捉住我手的黑衣人。刚好打中了其中一个黑衣人,我松懈有望。我转手抄去,叩打一拳于另外的黑衣人。我的双手瞬息自由,夺路跳开,左腿横踢,一招中的。黑衣人护胸倒退,怒视着我。

      我双拳在握,胸臆闷气难舒。

      紫衣公子手里的油纸伞打得伞面撕裂,却仍旧负隅顽抗,挡在我的前面保护我。

      我的左手按住他的右臂,足尖已是跳起,分腿迳踢对方腰胸。

      黑衣人与紫衣公子同时转身侧闪,错开了我的腿脚。落地后,我愤懑难忍,跃火的眼眸直迫黑衣人,右手冲拳而出。我的破绽太多,使得黑衣人能够轻巧躲开。可是,后头的紫衣公子未及反应,“砰”的一下打中了他的左眼。他身形大震,仰身跌在地上。

      我目空而怔,噤若寒蝉。

      紫衣公子倒在地上,手抚左眼,痛得“咿呀”惨叫。

      我想走去扶他起来,顺而道歉。可黑衣人趁此持刀破斩,我步步拉后,与之拆招。打了才一个回合,我的胸前净是气吞繁杂。深吸了口气,我飞步绕走。见黑衣人卖出弱处,我快速仰身,从他腋下穿过,滑步翻身将紫衣公子拉起。

      紫衣公子松开捂着左眼的手,但见他的眼圈浮肿得紧,淤青泛紫如若调配在画匠手中的颜色。

      我问道:“你还好罢?”

      他“嗯”了声道:“很好。”

      一前一后,黑衣人挥刀冲来。我忍住背上的痛楚,带着紫衣公子逃去甲板。我探出右手,掌心向下,蓄势待发。一个黑衣人侧身攻击,刀尖擦过我的鬓发。几条发丝落下,随风飘零。我见有机会,劈掌往黑衣人的肩头,尔后拳掌合用,与他拆招。

      只不过三招,我就处于下风。

      应该说,我一直都在下风!

      另外的黑衣人左腿弯曲,右肘横撞,右拳扭动半圈,“咚”的一声,向外勾出,欲要打向我的胸口。我吓得腿脚麻着,紫衣公子见势不妙,一下子冲到我的跟前,胸口挡住了黑衣人的拳头。可是拳头过重,紫衣公子内劲冲击,力道往外反弹。他的身形拉后,恰巧撞上了我的肩膀。我一时招架不住,又无依靠之物,遂向后打退脚步,腰身冲到船身的栏杆上。身子失去重心,旋即仰后,双手试图捉住紫衣公子的后衣领,可发现原来我的手竟是该死的短。

      一个后仰,双腿朝天,激越声响,浪花四溅。泛起的微波,漾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

      紫衣公子“哈”的倒吸冷气,立时转身,捉着栏杆,低头瞅紧涟漪泛泛的湖面。

      船上的人始料未及,慌心依旧。

      少顷,一个黑衣人在为首的黑衣人耳畔嘀咕了几句。为首者眉峰沉坠,似有暗色。

      紫衣公子回头相看,不晓得他们还会做出何等事情。

      殊不知乎,大群的黑衣人手持长刀,分散似的向外一跳,纵身跃入湖水,“砰砰砰”的声响足以媲美擂鼓轰动。

      紫衣公子张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所看。

      千层浪卷,黑色的一片湖面尽是奔腾的水波冲荡。

      船上众人,无知地散开,皆都跑到栏杆处,望向湖水。

      我沉在水里,觉得浑身刺骨冰冷。

      虽是初春了,但冷冷的湖水还是能湮没人的意志。

      我尽力往上游,将脑袋露出水面。

      众人的目光全都往我的方向看来,奇怪得很。

      我“呸”的吐出含在嘴里的水,狠狠地盯去紫色衣衫的人。

      他的眉头舒展,看见我会浮水,喜道:“我以为你淹着了!”

      我眯起双眼,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方才是何人救了你,竟还敢推我下水!”手指去紫衣公子,愤怒的眼神能够囊括所有。

      他无辜道:“可适才是我替你挡了一拳啊。”说着,他用手覆上了胸口的痛处。

      我哑然半晌,激朗地吼道:“混蛋!你就是个大混蛋!”

      他歉意十足,却又无可奈何。

      正欲我还想出口骂人时,天空猛的绽放异色。

      火树银花如同繁星辉映的天灯,直奔云霄。微妙的空气中传来了火苗的烟硝味,花船各处洋溢起欢歌笑语,金鼓齐鸣,花灯如林。沸腾欢愉的人群,皆振臂高呼,都庆祝这精彩的瞬间。

      紫衣公子被此刻的五光十色迷住了眼,似乎忘记了湖面上浮水的我。

      我用手拍打水面,掌心“啪啪”作响。“喂,莫要让我见到你!”我泼辣地向船上的紫衣公子大嚷。

      他霎时投以我目光,刹那惊诧。心里想道:“她、她、她的脸……”湖水的洗涤,褪去了我脸上的肮脏污垢。

      绚烂的烟火配以天边澄净的月光,映照我脸。我虽无落水神仙之色、浣纱佳人之貌,却也面色姣好。

      被他这么看着,我心里的恼怒更重。我“啊”的尖叫,用拳头捶向湖面,激起的浪花打到了我的脸,使我的脸莫名绯红。我闭嘴低头,潜入湖里,不想再见到那个紫衫混蛋。

      紫衣公子一句一声“姑娘别走”,却还是无法留住湖里的人影。

      良久良久,他淡淡笑开。水面逐渐平缓,粼粼波光衬着涟漪,仿佛是跌碎一地的琉璃……

      夜深人静,一位姑娘掌灯等候,只为了那位还未回家的亲人。

      只离家门不远的地方,我遥远地看见了穿着白袖绉纱的女子。

      我加快脚步,赶往她面前,言语里尽是不悦的口吻。“夜里凉,怎么不捎件衣裳?”

      她不答我的问题,倒是反问我道:“沉冤,你如何全身都湿了?”想起衣衫尽湿,我就想到那个紫衣男子。

      不一下,火蔓延了开来。我“哼”地答道:“别提了,先进去。”走了半会儿子,我忽然问她。“得雪,爹吃药了么?”

      她温润一笑,“吃了,且还睡下了。郎中说,爹的气色有所好转。不需几月,爹的病就会痊愈。”

      我点头。

      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毋须铜镜,我也能认出她就是我的孪生妹妹。

      段沉冤、段得雪,两个说奇不奇的名字、两个说怪不怪的人。

      “沉冤得雪”是爹的掌上明珠,代表段家重生的象征。

      开皇年间,段氏一族虽不如宇文阀、王阀有权有势,却也是书香门第。

      爹娶贵族之女为妻,从此段家水涨船高。

      只是,好景不长。

      段氏遭奸人陷害,获得了“通敌卖国”之罪名。

      那时,爹带着已有七个月身孕的娘亲逃离长安,可奸人哪肯放过他们,连夜将他们捉拿。

      段氏本应灭族,但经王世充再三求情、查探实况,最终水落石出。段氏抄家散财、贬为庶民,苟延残喘了下来。

      而段氏一族成为庶民的那日,娘亲诞下了一对孪生女儿。

      爹认为是孪生儿为家族带来了祥瑞,遂将两个婴儿取名为“沉冤得雪”,寓意段家的清白无辜,忠誉犹存。

      天为穹、地为庐,叫花子都住破庙。

      爹睡在用破陋棉被铺盖的地上,凉意蚀骨,恰恰又是春雨连绵,屋子的寒意更可怕。

      我将大大的棉被捂在了爹的周围,使他暖和。

      得雪道:“沉冤,你不去换件衣裳么?即便现儿是初春,也还是春意吹寒。”

      我摇头道:“我没事。”她知晓我的倔犟,也不与我多讲。

      忽然,她道:“对了!王大人来洛阳了,他邀请我们前往王家别院庆贺他的公子纳妾。爹让我同你说,万万不可失礼人前。”

      我紧皱着眉,想道:“王世充?又是他!”若非此人,只恐我在花船的游玩且还有着别样风味;若非此人,我也不会遇着那个大混蛋。

      好罢,好罢,王世充的公子纳妾,我一定不会失礼于人前的,还会让王氏父子“狠狠”地记住我!

      想了想,我的嘴角牵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狡诈。

      片刻后,我褪去了湿凉的破衣裳。

      得雪替我擦拭身子,我平白无故问道:“得雪,李密也会去道贺么?”

      提及心上人,她面带绯色,喜盈于目。“沉冤,你说甚啊!我和玄邃都是正经人家。”

      见她欲语还休,我“噗嗤”吐笑。“你都喊他‘玄邃’了,怎么迟迟未见他过门提亲呐?”

      得雪啐道:“沉冤!”

      我咬唇忍笑,咳嗽两声道:“好!他堂堂一个贵胄公子,莫非还想欺诈良家妇女不成!”

      听此,她神情正色。“玄邃对我有情有义,我自当不会负他,而他也不会负我。”

      得雪与官家之子李密于洛水邂逅,从此互订鸳盟。李密并不厌恶没落贵族的哀凉,只想与得雪同偕白首。

      我对李密此人尚存怀疑,觉得他为人神秘诡谲,并非得雪所说的温善和睦。不过,我既然身为她的孪生姐姐,只要她能快乐,自然也会祝福她。

      几日后,景气和畅。

      这时,东方的天幕已拉开,映衬远方突兀高耸的山峰,轮廓逐渐清晰。西面,月朦胧,沉落下山,仅留下一道淡淡的光圈。晨星散开,山谷明亮;鸡啼虫鸣,大地苍茫。

      爹的气色相比从前好了许多,或许是因王世充派人送贴前来,邀请我们前往王家别院祝贺王世充之子纳妾之喜的原因。

      “沉冤,今日是王家的大喜日子,你快去换身好衣裳。免得人家见着,以为我刻薄你了。”爹轻咳了几声,言语中既有无奈,又有提醒。

      我低下头,稍看自己,并无大碍。

      一个小叫花,何必穿金戴银。

      我摊开双手,说道:“麻衣陋裤,过边破帽,也无不妥。况且,人家纳妾,眼睛不会放在我身上的,何必在意呢。”

      爹道:“大姑娘家的,有何人会如你这般不修边幅?”他作严肃状端视我,见我蓬头垢面,从头到尾全然与叫花子无区别。

      被爹这么看,我自觉头皮发麻。用手掩着口鼻,咕哝道:“我最多就洗一把脸!”语毕,我跑出外头。

      得雪看了看我少许狼狈的样子,摇头失笑。

      其实,从小街坊邻里都这么谈谈笑笑。

      有人说“沉冤与得雪真是孪生姊妹?怎么一个邋遢,一个清白”、“两个姑娘真是各有千秋,将来的夫君也当是不同”;又有人说“沉冤是叫花子丫头,得雪是小家碧玉”、“可惜了沉冤清秀的脸蛋,总是糟蹋自己”。

      我是姐姐,得雪是妹妹;我是小叫花,她是小美人;我是粗俗性子,她是柔婉心思。

      清洗后,我们乘着王家派来的马车,进发别院。

      朱门贴红,金雕玉覆。车辚辚、马翛翛,只道是虎门世家、书香门第的马车驶过,比珠珞绫罗、竞甘露春水,命妇千金云髻雾鬟、娥眉青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使人看得魂消魄碎。

      如此看来,我们就大显穷酸。

      爹把双手缩进衣袖里,尽量克制自己的心酸。

      我感受出来,挽起他的手臂,笑道:“进罢。”

      他笑得不自然,可也点头。

      我和得雪扶着他缓步而行,对外物视若无睹。

      进了外门后,人未到、声先至。“段老弟,你可来了!”我们寻声看去,为首迎前的人正是王世充。后头跟着的红衣新郎,也随来问候。

      爹挣开我们的搀扶,极力稳住自己哆嗦的身子,作揖笑道:“恭贺令郎纳妾之喜。”

      王世充“哈哈”放声,引出红衣新郎,介绍道:“这是犬儿,玄应。”

      我躲在爹的身后,随意看了看王玄应,并无好感。

      爹只笑不语,他的身体单薄,一笑就更显哆嗦。

      王玄应走前,闻过则喜地拜候。“侄儿见过段伯父。”

      爹道:“贤侄不必客气,今日是你之喜。因而伯父带同两位小女,前来道贺。”说着,他手指屈伸,仿佛示意。

      得雪心下会意,拉着我的手从爹的身后绕出。

      一左一右,一模一样。王氏父子皆为吃惊。半晌后,王世充的双目充盈深邃,看向得雪,缓缓颔首。得雪一笑,且后垂目行礼,极尽大家闺秀仪态。王玄应则关注在我身上,我左瞥右瞥,无视他灼热的目光。

      爹指向站在左边的我,“这是长女沉冤。”言毕,我并无表示。

      王氏父子静立无言。

      爹不喜我的举动,遂轻咳了声。

      我内里晓得,但见到他们,我无法做出任何有礼的举动。不过,谁言他们是贵族,也是段家的救命恩人。我嘴角轻扯,浅笑道:“见过王伯父、王公子。”眼睛并无闪躲,直视他们。

      王世充紧瞅我,眼中竟是有几分赏识。

      爹皱眉,舒了舒气,他转头看去了得雪道:“这是小女,得雪。”

      她再度施礼,螓首低眉。“见过王伯父、王公子。”

      王世充稍事伸手虚扶,“得雪请起。”初见会面,竟也亲昵太快。

      她无端颤抖,巧妙地退后一步。“多谢伯父。”

      王世充察觉出她的惶遽,也知晓自己的冒昧。他立即转移话题,邀请我们进入内厅,等候新郎新娘拜堂成亲。

      我一边走,一边就感到王玄应的目光在我身上徘徊,踢不开也甩不掉。我心里想道:“这人当真是疯,新娘子还在里头,他竟还敢公然放浪于其他姑娘。”突然,我脑里生出一计。

      走了几步,我故作头晕,摇摇晃晃的身体随风而动。

      见此,王玄应想伸出手搀扶,又怕得罪。

      再多走三步,我心里想。一、二、三,我用肩头朝着王玄应的怀里撞去。

      他心喜,张开双手迎接我的投怀送抱。

      我暗地咒骂,随后肩头用力,撞在他的胸膛上。

      他吃痛后退,身体的重心后倒。

      然后,我的脚步沉重起来,右脚趁机踩去他的脚背上。

      他“啊”的厉叫,身体不自觉后退。他左摇右摆,后身触到了隔壁的王世充。两人双双跌在了地上,丑态乍现。

      爹身体微颤,得雪瞬时紧缚着他的手臂。

      众人担惊受怕,即刻跑去将王氏父子搀扶起身。

      我也随着脚步的推移,跪在地上。

      爹和得雪看着我的姿态,当真一吓。

      我抚额道:“我今日许是乏了,见着毒日头就觉晕乎。”心里却笑道:“这份贺礼,怕是王氏父子也够承受的了。”

      爹忐忑地看我一眼,继而投以目光于王世充道:“王大人,小女平日生龙活虎,今日定是见不惯大场面,才会撞倒了王贤侄,还请你多多体谅。”

      王世充掸了惮身上的灰尘,玩笑道:“就当作是给新郎玩乐一回罢。”爹慢慢生起一丝苦笑。

      入夜,景色缥缈,映入我心。天空是水一样流淌的云,半圆的月光时隐时现。院子周遭十分安详宁静,只有三两只虫子鸣唱。清辉洒满整个大地,夜风轻吹,吹进了我的衣裳内,像是个顽皮的孩童。

      躲开了聒噪的人群,我自言自语道:“成亲真麻烦,老是祝福来祝福去。那若是死了人,也要这么祝福来祝福去么?”撇开烦怨,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顷刻,有一袭人影在后头猛然搂住了我。

      我倒吸冷气,偏头看去,竟是王玄应。

      我挣扎欲脱,他却双臂收紧,下颔贴住我的侧脸,略带酒气的嘴唇吐着气息。“沉冤,我中意你,我要娶你为妻。”

      我猛然一吓,想道:“这是我从小到大听过的最滑稽的玩笑!”喝问道:“快放开我!”使劲挣脱,他出手钳制着我的双手,交叠放在他的手心。

      我直觉厌恶,侧身悬踢一个劲腿。他笑,闪身避开。旋即扣住我的双腕,扭旋靠在他的腰上。我正要碰去他的胸膛,心下惶急。王玄应自幼习武,而我只是个三脚猫,只怕难以抵抗。加之男女力气悬殊,我得想法子,不能硬碰硬。忽的,我阖起了眼,跳起身用额头撞击他的额顶。他低呼,略有松脱了我的双腕。我使出右手,反手抄向他的臂腕,一张一弛,左掌击出,将他打开了一些距离。

      王玄应稍退,胸中早有股子的闷气。脸上却仍旧的喜色,笑道:“原来你是个练家子,正好!我从未遇过会功夫的女子,现儿你就陪我打一场。若你败了,你就是我的娘子;若你赢了,我大不就放你回去。”轻薄的举止,戏谑的口吻。

      我“啧”的喧道:“放屁!不管是赢是败,我都不是你娘子!”

      王玄应笑道:“孰胜孰负,尚是未知之数。来罢,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花拳绣腿。”

      我极为不悦他的挑衅,眉头一弯,握拳攻去。他轻巧躲开,双手都毋须使用。我咬牙出击,每一招他都能精准躲避。我不禁想道:“只要他反守为攻,我必输无疑。”看来,智取胜于力敌。

      站着不动,我等候对方进攻。

      王玄应顿感惊奇,想道:“这丫头方才不是打得热烈,怎一会儿子就冷淡下来了?”

      他见我不动,遂果真反守为攻。积聚在手里的少许内力,双掌齐发,朝我臂膀攻击。我侧闪,退后半步,左手抄去捉住他的手掌,反手一扭。他“咝”的吐气,少许内力提升,另一手擒住我握住他的手掌,尔后推力。我焦急,眼珠子瞄准了他手心的位置,三两下点中了他虎口旁的“合谷穴”。他吃痛一叫,脱手不得。我以一招“推波助澜”,将彼此的距离强行分开。他眼下大怒,从不晓得我的机智聪慧竟会使在阴招之上。可是我想过,对于这么些阴险人物,得必须这么做。

      王玄应双足轻点,翻身扑来。我大幅度退开,等待他的攻击。他飞身抢进,趁我大意,一脚横踢在我肚子上。我脱离地面向后飞去,撞在了地上的花盆落地。扭曲着脸容,我咬紧双唇绝不认输。他走近,正欲将我提起。我连忙跳身而起,防御减弱大半。况且,我体内毫无内力,全然不是他的对手。

      他扬着脸,威胁道:“你败了,段沉冤。”

      我咬齿,反驳道:“毫不怜香惜玉,你胜之不武。”他冷笑无言。我隐隐觉得胸中有腔热流滚动,霍然抿唇将其吞回肚子里。我双膝弯曲,斜身横飞,准备扑向王玄应。他寒气加深,直觉我是多此一举。掌风运劲,聚力两指,朝我胸口“笃”的一点。我身形一僵,旋即骨头生硬。

      王玄应见我无从用力、浑身虚绵,玩味地笑道:“娘子,败了就是败了,得愿赌服输!”

      我“呸”的朝他吐口水,“混账东西!”

      他听了我的激话,眼色里的寒怆转瞬为嘲谑。手指反转,将我“哑穴”点中。他近前,指腹抚摸着我的脸。我直觉鸡皮疙瘩涌现,强忍下来不发声。他笑了,“如今我封了你的小嘴,你还能砌词泼辣么?”

      我心里急道:“他、他,想作甚?”

      他见我表情惊了,遂笑得嚣张。“你这是害怕么?”我咬齿不语。

      他将手从我的面颊滑落,渐渐落至了脖子。慢撕开我的衣衫,透露了点点锁骨。他看得心魂荡漾,眉尖张扬。顺势一带,挑开了我的衣带。我动不得、走不得,甚至也颤不得。

      在他将近得逞时,一阵格外熟悉的声音从后传出。“这演的是哪出好戏啊!”

      王玄应停下手,眼睛微眺,不过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外宾。

      外宾侧身让步,并非只有他一人,他的后边还有得雪与她那位气得周身哆嗦的爹。

      王玄应惊出凉汗,手足无措。

      爹挣开了得雪的搀扶,将我护在怀中。

      我感受着从小熟悉的气味,也甚安心。

      爹愤恨道:“你这混小子干的甚!”

      得雪亦将我抱住,低声问道:“沉冤,你可有出事?”我眼睛一眨,以示安好。

      “新娘在房里苦等春宵,新郎却在门外调戏丫头。这,夯实令在下糊涂了。”我的余光略扫,恰有怔呵。心里想道:“紫衣公子?”竟是那个混蛋。

      紫衣公子对我施以一笑。我将眼角余光放回,不想见他。

      爹恨不得上前抡他一拳,却见我一动不动,爹肯定王玄应确是对我作出什么不好之事。“你把我女儿怎么了?”怒气冲天,他发颤的身子几欲稳不住自己。

      得雪朝王玄应冷道:“想不到这就是王阀的贵胄公子啊!”一语双关,既谩骂了王玄应,又间接指责王阀门第浅陋。

      王玄应抬眉沉怒,无言以对。

      紫衣公子道:“假若王大人知晓此事,会否祝福公子再度纳妾之喜?”

      爹猛的低斥道:“你妄想娶我女儿!段氏儿女,一身傲骨,岂容你这宵小擅自侮辱!”

      紫衣公子莫名笑道:“既然老丈人不许,公子与怕且是姑娘无缘的了。”

      王玄应愤激不已,紧缩拳头。

      紫衣公子之话,虽无嚣狂恶言,只一句温润就令人生火。

      王玄应快然将右手提起,往我胸口点指两三下。

      我忽觉松懈,手脚能动。喉咙无任何阻碍,遂臭骂道:“今日之辱,他日我必将十倍奉还!”咬紧双唇,我携爹和得雪恼怒离场。

      紫衣公子轻笑无言,随后跟来。

      回到破庙,得雪陪着爹睡下了,我便与紫衣公子在月光下言谈三四句。

      “今晚多谢你出手相救。”抱拳相对,我对上他清澈的眼光。

      他笑道:“如此一来,我们之间不存亏欠了。”我犹疑看他,深意未懂。他解释一番,“花船上你打我的一拳。”

      我“哦”的干笑道:“原来如此。”可随后,我想道:“可是,他还推我下水啊!”脸色变黑,瞪住他不语。

      他看我转变之快,不禁失笑。

      我道:“有何好笑?”

      他的举止儒雅,笑意如春。“总之,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

      我心中念了念,觉得有理。姑且我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讲究的都是江湖义气。

      他向我作揖,有礼道:“在下长孙无忌,字辅机,洛阳人氏。敢问姑娘芳名。”

      我豪气干云道:“段沉冤!”想不到我们居然是乡亲邻里啊!不过,我在洛阳怎么从无见过他?

      他稍有一怔,尔后微笑不言。

      翌日,我从外回家。尚未踏入庙里,只见得雪正与一个男子欢声笑语。我侧头观察,是王世充。对此人我并无深究,反倒是看到了他、想起了王玄应。一阵痛恶之感传来,令我恨得无处发泄。

      我先躲一旁,探查王世充此次来此的目的。

      得雪与王世充走出庙外,她手里捧着药材,王世充看去灶头上的药罐,烟气白芒,熏得他老脸通红,活像猴子屁股。

      得雪见他的手脚不灵活,忍俊不禁,笑颜如秋菊。

      王世充只看她的笑意,一时三刻忘记了汤药已经滚烫。

      得雪“哎呀”的低呼一声,引得王世充的回神。她打开药罐的盖子,赶忙将手中的药材投进去。

      王世充道:“你每日皆是如此?”

      得雪应道:“从我懂事起,我便要这么做,因为他是我爹啊!我虽习字念书不多,却也懂得孝悌之义。”

      他看她的侧颜,问道:“可你不觉辛苦么?”

      她扭头言笑,“比起沉冤,我的辛苦少之又少。”

      我躲在柱子后头,心头一震。

      得雪道:“我只是负责给爹看病熬药和日常照料,可她却担负着攒钱的重任。每日五更起,她就起身往外头走。她欺骗我们,说是去打杂。其实,她是替我们讨食。手里拿着钵子,向行路人乞讨。”

      我绞着十指,不希望战栗从手上传来。

      得雪眼中含泪,继续道:“不过这样的日子,到十二岁那年就停止了。”

      王世充瞬时问道:“为何?”

      她道:“因为爹不许,沉冤莫不奈何地放弃,然后替饭铺客栈做起打杂。而我也蒙受一位老娘子的青睐,她教导我习字念书、抚琴弄舞。每次我回来后,总想将我所学的都教给沉冤,可她却说‘我都一个小叫花子了,哪儿还用着这些女儿玩意’。我听着心痛,又觉对不住她。此后,我更加发愤图强地学习。”

      我揪住衣襟,觉得胸中酸水上涌。眼睛湿湿的,有些矫情。

      王世充猛然心跳,“那么说来,你可是会跳舞的?”

      得雪“嗯”的点头,以示回答。

      他喜道:“得雪,你、你还记得我么?”突地探出双手,将得雪的双肩扳过他的跟前。

      此举吓着了得雪,她两眼不敢转动,狐疑看他。

      他道:“三年前,你是否遇着一个贵人?”

      我拉长耳朵,静听他们的对话。

      得雪转眸,回忆,似有回事。

      王世充道:“大业八年隆冬,你是否在洛阳街上乞讨,因故撞上了一架横冲直撞的马车?车上的贵人见是一个小叫花,眼带忿怨。可你却使尽浑身解数,以求他能施舍铜板给你。”

      得雪骤然张大双目,直视他眼里的真实。

      他激动道:“你在马车前,跳了一舞。贵人顿消怒气,给了你十两银子。”

      得雪眼光透亮,终能忆起三年前的事情。嘴生起丝许结巴,说道:“你……是那位贵人?”

      王世充兴奋难挡,笑道:“你终究是记得我。”

      得雪亦笑,略显僵涩。良久,她才“噗嗤”的喷笑,眉眼如柳河弯。

      我松下握着衣襟的手,不敢想象得雪与王世充竟有过一面之缘。歪头觑去,王世充看在我的眼里,当是有异。他眉飞色舞,只因得雪的记忆犹新。

      我迈步出去,纵声咳嗽,方才引起二人的清醒。

      得雪见是我,当即挣开王世充的双手,脸庞红润,不敢抬头望我。

      我走前紧盯王世充,说道:“沉冤有失远迎,请大人莫要见怪。”

      他颔首,下巴微扬。“怎会!”

      我轻易将得雪拉至身后,问道:“方才传来的笑声,可是你们?”

      王世充目视得雪,大方承认。

      我心里压抑,面子上仍好意相迎。“既然你们要谈的,何不进内?这儿交给我便可!”

      得雪看我一眼,随而看去王世充。

      他道:“我看不必了。尚且有事,就不多逗留。”抱拳。

      我笑道:“如此的话,那我不送了。”

      得雪察觉我语言有失,遂扯了扯我的衣角。

      王世充粲然一笑,顺了顺衣摆,提脚而走。

      待人一走,得雪就道:“沉冤,你是怎么了?”

      我松松脖子,不以为然道:“没事!”

      她眉头拢起,“错的人是王玄应,与王大人无关。”一言以蔽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瞬息转移话题,“还是洗把脸好了,免得有人瞧着不舒心。”将双手交叠在后脑勺,学着无赖子的步伐进去。

      得雪见我敷衍,务实无奈至极。

      三月时晴时雨,红妆细裹,绿柳丝绦。

      打杂回家,我怀着一抹好心情。

      方踏入破烂的门槛,就见庙里充斥着红色的味道。礼品繁杂多样,珍串贝翠、玛瑙丽珠、银丝金缎、黄金百两,摆在各处角落。

      爹和得雪互相扶持,爹气怒难消,胸膛起伏跌宕。

      我四下张望,“发生何事?”

      爹推离得雪的手,抖步走前。一怒之下,将叠放整齐的礼品扫落地面。

      霎时间,“乒乒乓乓”的声音犹如雨水渗屋。

      爹喘着气,娓娓跌在地上。

      我与得雪同时大惊,前去扶他。

      我焦急到:“爹,您怎么了?”

      得雪道:“不久前,王家派人遣来嫁妆,说是王公子要迎娶你过门。”

      我怔了怔,目视她。

      她低着眸,沉气道:“爹已向他们说明实意,且还去了一趟王家别院找王公子。可是,家仆恐吓爹,状似还要打他。”

      我登时缩了缩拳头,骤起起身。

      她一惊,拉住我。“沉冤?”

      我不想多说,往外正欲拔腿。

      爹颤着喉咙,手巍巍地朝我伸来。“不许去,回来!”

      我的眼光一投,望去外面。

      爹道:“沉冤,回来。”

      我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欲现,两只拳头握着生红。叹气数声,我恍然转身蹲下,掌心包裹他的手。

      得雪道:“爹去了没用,你去了又有何用?”我顿眉未语。

      爹抽出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对不住!”

      我摇摇头,心口晃荡。“与爹无关,是王玄应那个混账!他想强抢民女,我偏不遂他的愿!”

      爹微微而笑,紧握我的手。

      我们不再多语,一家人只需紧握双手,再大的难关也能闯过。

      王世充知晓爹的事后,心中愧疚,皆整日走来看望。带同珍贵药材,亲手熬药。

      爹不怪他,只求他能改变王玄应的决定。

      王世充也说“这回,犬儿是从未有过的决心,想必他是真心中意沉冤的”。

      爹只是摇头,没有说甚。

      我知道,他不愿在王世充面前说出王玄应的恶行,以免破坏了父子关系。

      我打心内觉得,王世充就是惺惺作态,为博取爹和得雪的信任。

      对此,我更加不悦王世充。

      不,整个王阀我该死的都不悦!

      是夜,春雨在地,清角吹寒。高原、山峁、河川、树林,一切都被白色笼罩。

      我与得雪买好了药材后,携手回家。毋须言语,我们也懂彼此心思。

      “得雪,以后莫要与王世充再走近了。此人心思绝非我们所能臆测,他的城府究竟有多高深,我们都未知。”我侧看她,好话相劝。

      得雪只笑,片刻才道:“沉冤,看一个人并非只用肉眼。或许在你眼里,他满腹城府。可只要你肯用心观察,他也不过一平凡人而已。”

      我“唉”的说道:“随你如何说!”她叹气而笑,无话可说。

      仰看天空,缀着很密的星辰。夜里的风轻吹,撩起了地上的落叶,卷着飒飒的声音。

      谁家窗棂,仍在盼望尚未归家的少年郎?

      蓦然,巷子里传出了老婆子的呼唤声。我细细倾听,方是邻里婆婆的声音。得雪顺着巷子的方向望去,果真是她。

      蓬头垢面的邻里婆婆,小步跑来,双手朝我们挥,嘴里似叫着沉冤、得雪。

      得雪将药材放在我手里,随即上去掺着婆婆。“何事着急,婆婆?”她猛力推开得雪,反将自己的双手拽紧得雪的双肩,用劲将她推前。

      我见婆婆大口地喘气,全然说不出话。遂好笑问道:“您是怎么了?”

      她的手在空中乱舞,似表达,又似胡闹。气息紊乱的她顺势捉着我的手,仿佛想拉我前走。

      得雪将她的手钳制,打住她的脚步。“您且是说话啊!”一笑,固定婆婆的身子骨。

      婆婆大吸一口气,却说得模糊。“快回、回、回家,火,很大的火!”

      我们听不明白,异口同声道:“甚?”

      她再吸气,用力说道:“着火,你们家着火呐!段叫花子还、还在里面,困着。”

      彼此的心跳顿时加快,以为是邻里婆婆的玩笑话。

      我扔下药材,捉住她的肩膀。“您说甚?再说一遍!”

      她抚着心口说道:“你爹在庙里,很大火,逃不出来。”语毕,她的眼里渗出了泪水。

      我的脑里“轰”的炸开,“嗡嗡”的声音犹如恼人的蚊子苍蝇。思想空白的我,猛的将婆婆推倒,飞步向前奔跑。

      得雪咬紧双唇,看一眼倒地的婆婆,马上回头就跑。

      跑,飞快地跑——

      脑海里,只出现这个字眼儿。管不住自己的腿,不及思索太多,我只想快回家。爹可能就在庙里歇下,当他见我回来了,会笑迎我。

      对的,这一切都仅是婆婆的玩笑话。

      我两眼注视前方,辽远开阔的上空,欻然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星火。一开始,它就像一枚金黄得发红的铜片,继而渐渐扩大、扩大,展开了,像火一样地激烈燃烧。

      我惊恐万分,身子踉跄地向前奔跑。跑着跑着,无奈我的双脚遽然停驻。走了两步,就见前方的破庙燃起熊熊大火。火势翻腾,犹如龙吟虎啸。暴怒的祝融,洒下了跃跃的火苗,惊骇众人的眼眸。火色张开,浓重的烟味蔓延着我的视线,激起了苦涩的泪水。

      “爹——”得雪一个不稳,跪跌在地面上。她声嘶力竭地吼,希望能盼得众人的相救。

      可是,无人敢冲进火场。

      她双手撑地,身子匍匐,肩膀耷拉地一耸一耸,大哭道:“爹、我爹在面,快进去救他啊!”抽咽的声音被火燃烧的影子迅速掩盖。

      我杵在原地,动弹不得。凝望眼前,庙前的几根柱子犹如老骨头,干脆利索。火势迸发,撞在了柱子、横梁上,烧起了“啪啪”的声音。铁红的灵魂似一刻消失殆尽,慢慢爬上黑暗的顶端。

      我蓦地跨步,两脚前迈。

      一个人突地伸出手拽着我,“别去!”声音似曾相识。只一瞬,我便认得是长孙无忌。

      我咬牙,撞开他的束缚。此时的我,就如贪婪凶残的野兽,张牙舞爪地挣开长孙无忌,大吼道:“快些灭火,我爹在里面!我要进去救他,我要进去救他!”

      几个邻里婆婆走前压制着我,且都说道:“火势太猛了,你根本进不去。”

      我撞开他们,咆哮道:“闭嘴!我爹在里面等着我,我要进去,我要进去——”我撕打他们,眼泪竟不自觉流出了眼眶。

      婆婆们道:“得雪,快些拉住你姐姐!”

      可是,得雪已经哭得不成人形,胸口的疼痛几欲扩张,犹如有人生硬地将她的心脏剖开。

      我扯住长孙无忌的臂膀,闹道:“放开我!放开我!”

      他固然捉住发疯似的我,低斥道:“你去了有用么?不仅救不了你爹,你还会被大火烧死的!”

      我恨他无理的嘴巴,举起右手朝他的脸一扇。

      原以为他会恼得放开我,岂知没有。他双手摇晃我的肩膀,嚷道:“你疯够了没有!好,你进去,去救你爹!看他现儿烧焦了没有!”使力将我推离,我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头一阵的七荤八素,眼球泛出了血丝。

      我周身颤抖,魂不附体。压着声音,问道:“是何人、何人放的火?”双拳紧握,收在了破开的衣袖里。

      众人没有回答。

      我咬牙,复问道:“到底是何人?”

      一个邻里婆婆站出小步,慢慢思索前事。“今日原是我家老叫花的寿辰,众人皆在外庆祝,只留下段叫花子。他让我带着他的瑟送给老叫花,说是段家的珍宝,请我们笑纳。”

      我激灵了下,心脏剧烈震荡。

      另一位婆婆道:“事情经过如何,我们都不晓得。自知待一干人回来时,庙里就起火了。”

      我蹙紧双眉,眸寒心冷。

      突然,一个婆婆惊瞻道:“我回来时,似乎见着一个身影。好像……对了,是王大人!我见到了王大人,他从后门出去后,就消失不见了。”

      我悲愤交加,心绷得紧。转头瞅紧仍在火中起舞的破庙,眼泪掺和着悲戚和痛恨。顾不得擦拭腮边的泪水,我挺身站起,跨步外走。

      这时,长孙无忌拽我的手臂,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奋力甩开,“你休要管我!”

      他道:“你要去找王世充?”

      仇恨迷了我的双眼,在充血。

      如今,我眼底只有王阀。

      我的右脚刚跨出一步,就觉左脚被人箍住。

      我低头看,得雪抱紧了我的脚,哭道:“不要去!沉冤,不要去!”

      我心池一荡,想起了爹也曾说的“不要去”。可是,我不犯人,为何人却犯我?我蛮力地将她踢开,眼神瞬间冷得像坠入谷底。

      又跨出一步,得雪跪着抱住我的脚。“我求你不要去,我求你了。”

      我握住拳头,凛然道:“放手!”她不睬我的只言片语。我复又说了一句,她始终依然抱着我的腿。

      她的整个身子贴紧我的裤腿,双手抓着,指甲陷在了我的肉里,使我生疼。“沉冤,我求你不要去。我想、我想爹也不想你去的……”她哽咽地哭,“爹死了,你去找他们也于事无补。我求你了,就当是给爹一个痛快罢,让他离开罢。爹累了、疲了,他想天上的娘亲了。沉冤,一直以来我们都知道,爹都在撑,我们也都在撑。曾有几回,爹已撑不下去了。可他总会同我说‘沉冤不希望我出事,遂她才会攒这么多银子给我治病。故我不得离开这儿,令她伤心’。够了,一切都够了……”

      我仰头含泪,将不该有的泪水收回去。可它很顽皮,懂得从眼角流出,透着炽烈滑入了我的衣衫内,染湿了干燥的心。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愈渐地,我支起膝盖蹲了下来,将脸嵌入掌心之中。咬紧有些血腥的嘴,明明痛心疾首,却不能说出一句哭诉的话。

      得雪张开手把我抱住,侧颜倚着我的臂嚎啕大哭。

      长孙无忌见着我们姊妹相拥而哭,却也无能为力。

      祝融使迷失方向的人哭红了眼睛,旁人见着,心也酸涩、泪也干枯。

      夜淡了,云里敞开了一片金色,闭合的天空切近四开。

      破庙烧成了灰烬,找了很久很久,我们从断壁残垣中寻出了爹的尸体。整理好他的仪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我们将爹长埋黄土。在坟前磕头,我们只能尽最后的孝道。

      爹,您走罢。沉冤、得雪长大成人了,您不须忧心。

      爹,您放心。我一定会替您报仇雪恨,还您一个沉冤得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暮江平动,火花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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