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七 ...

  •   七、
      一回军营,甘副指挥使就直冲主帐找都指挥使去了,拎着颗人头。还特特请了无情一起。
      二十骑就地解散,巡哨队几乎各个带伤,浩浩荡荡去了医帐。
      白可儿领着叶告回营帐梳洗更衣。少年们有阵子没见,凑在一处叽叽喳喳交换见闻,十分热闹。叶告刚刚历险归来,大家都对他格外和气,连最喜跟他抬杠的何梵今天都特别好脾气。
      草草收拾了一番,叶告说要往医帐去一趟。他惦记那队巡哨,好说同生共死了一番,怎么也要去探望探望。

      医帐已经快翻天了。
      巡哨不止一队,遇上辽骑的也不止一队,也不是每支队都能好运及时等到救援。
      总之叶告一探头间,就只看见满眼的血色。
      守门的兵士不认识他,原是拦着不许进的,只是医帐里突然喧闹起来,似是有人闹事,两个兵士一起奔了进去,叶告人小,猫腰跟在后面也溜进去了。
      魏辰伤了的手臂用布巾挂在颈间,另一只手拎着辛夷的衣襟,颈上的青筋暴起老高,咆哮着:“姓辛的!你还有良心么!这孩子是为了救你才伤的!他才十六!”
      辛夷立在一地血色之间,脸上的神情疲惫又淡漠。
      “这个人伤得太重,不能治了,抬出去吧。”辛大夫的声音很平,仿佛被人拎着领子的不是自己。

      魏军头甩开挂颈的布巾,受了伤的左臂又快又狠地朝辛夷脸上挥了一拳——被拦住了。
      两个守门的军士恰好冲进来,一边一个拦住了魏辰,把他从辛大夫领子上扯下来,强行往医帐外拖去。
      魏辰在两人手里挣扎踢腾,一路咆哮着:“姓辛的!你忘恩负义见死不救,你会遭报应的!”
      魏军头的手下们站成一排,眼看着上司被拖出去,再看辛夷的时候几乎带着深仇大恨。叶告缩在角落里,正看见这目光,吓了一跳。这些人方才对着辽骑,都没有这样深刻的恨意!

      辛夷低头看了看散乱的衣襟,又抬眼瞧瞧这一排仇视的目光,慢腾腾道:“医帐里人手不足,打伤了我,只会有更多的伤者被耽搁。”
      他这么说着,目光往四周扫了一圈,
      目光继续扫过医帐中的伤兵,及护送他们来的亲友。
      立时便有几个人坐不住了,七嘴八舌将那排红着眼的巡哨们劝在一旁。
      论起金刃创伤,辛大夫是公认的国手,他说不能治了,那必是不能治了。节哀顺变吧。——他们的亲友可都还排着队等辛大夫处理呢!

      药童扎着手,惴惴地问道:“师父,这个人……”
      年轻的士兵在病榻上躺得端平,尤带稚气的脸庞惨白如纸,大量的失血令年轻的肌肤失去了光泽,微微皱瘪起来,苍白的唇半张着,双目似阖非阖,翻出一线眼白。
      他已经失去了神智,然仍有呼吸。
      辛夷的手微微抬了抬,笼在那张年轻的脸上,似想帮他阖起眼帘来,却又并未落下。
      叶告觉得,他淡漠疲惫的表情突然有了一瞬动摇,似打破了个严严实实的面具,露出一线掩盖周全的生人的面容来。
      叶告突然,无端端,觉得想哭。
      他忍不住揉了下眼,定睛再看时,却依旧是那个个淡漠疲惫的辛夷,连拳头挥到眼前都不会动容分毫的辛大夫。
      “莫非,是我眼花了?”叶告想。

      老大夫极疲惫地阖了一下眼,再慢慢张开,始终未落的手抬起来轻轻一挥:“抬走吧。”
      “下一个。”

      人一个又一个抬上前,辛夷俯身检查片刻,有条不紊地分派。还能走动的先交给药童们处理;略重的去别的大夫跟前排队;再重一些的抬在一边等他分派完了再处理;最重的那些直接抬出医帐,送往重伤营帐。
      所谓重伤营帐,其实便是等死的地方,不会有大夫去那边治疗,不会有药材分给那里的伤员,他们慢慢在伤痛和呻吟中绝望、死亡。每天辛大夫会来检查一番,死透的让兵士们抬走掩埋,活着的继续捱着。开始还有伤兵的亲友跟进去照料,但那些濒死的绝望、求生的哀求、忿恨的咒骂,如粘稠的血,将人裹缠其中,无法呼吸,无法逃离。慢慢地,除了辛大夫,就无人敢进入这里了。

      所有伤员分派完毕,辛夷开始着手处理那些重伤患。
      不止是新伤员,还有些治疗了阵子反而病势恶化的、伤口溃烂的。
      辛夷剜着血肉模糊伤口,从中挑拣出骨头的残渣,或者剔掉腐烂的血肉。他的手很稳,声音冷肃,药童跟在旁边打下手,递着各种布巾、刀钳和药粉,时不时要帮忙摁住挣扎的伤兵。
      叶告觉得,自己想吐。
      “就算刑部的刑堂,都不会比这更可怕了吧!”他想。

      “你这条腿要截掉。”辛夷跟一个大腿箭疮溃烂的伤兵商量道。
      那伤兵还很清醒,听了这话几乎弹跳起来。他哀求道:“辛大夫,我只是中了一箭啊!箭头都挖出来了,怎么现在反而要截!腿瘸一点没关系,全截掉我可怎么活啊!”
      “这条腿已经烂了,全截掉你还有六成把握活,不截你很快就会死。”辛夷眯着眼睛,像是倦怠于这样的讨价还价了,直接下了最后通牒:“不然你直接去重伤营帐吧。”
      老大夫微微抬了抬手,似是因太过疲累,连抬高一点都吝啬。
      药童急忙帮着叫人:“抬走!”
      “不不!你截!你截!”伤兵死死扣住身下的榻,崩溃一般嚎啕大哭起来。“你截!不要送我去那边!截!”
      然后他就发出一声高亢的惨叫,直穿云霄。

      …………………………………………………………
      走出医帐的时候,辛夷看起来累极了,他腰背微微佝偻,一步一步拖着腿前行。
      他拖着腿绕过医帐,走至一个背风的角落,扶着帐篷慢慢坐下去,坐在一片青草泥泞之间,尤带满身血腥。
      高空辽远,白云苍狗,老大夫花白的脑袋执拗得仰起来,在刺眼的阳光下慢慢阖上眼帘。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时,辛夷以为是自己的药童追出来了,艰难地从胸腔里挤出一句吩咐来:“带回来的药,都收好了?”
      他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并没有意料中的答复传来,那个轻轻的脚步声顿了顿,反而走得更近,最后几乎挨到老大夫身边。

      辛夷讶然,吃力地撑起眼皮来,扭头看了看。
      他那个小药童,如非必要,至少要离他三尺远才安心。
      他看见了叶告。
      小小的少年看着满地泥泞纠结了一下,还是挺直了腰板坐下来,脸上的表情有一点心疼和惋惜——他新换的衣服!

      辛夷突然觉得,阳光一点也不刺眼了,带着温煦的和气,照得人懒洋洋的。他大张了有点浑浊的眼睛,歪头瞧着身边青竹一样笔挺的少年。
      叶告想说点什么,却实在不知要如何开始。他本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孩子。
      “如果三师叔在这就好了。”他想。
      那个沧桑的男子,笑起来时候眼睛细细的褶子都如良药,能让人从无尽的绝望悲伤里看到欢喜和光芒。
      “你……”他舔舔嘴唇,尽量模仿着记忆里三师叔那种豁达的笑容,“你是个好人。”
      这么个小少年突然露出这么个笑容,就宛如谁家熊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一样,说不尽的别扭好笑。
      辛夷终于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以前,药材还没这么缺的时候,他们还说要给我立长生牌位呢。”老大夫突然有了聊天的兴致,一双眸子里也泛起了点狡黠的活泼。
      “后来,军中配给的药材越来越少,好多人本来能救活,可是没有药,只能眼睁睁等死。我到处去弄药,代州、忦州所有的药铺几乎被我搜刮净了,最可恨那些官僚大户,没事就屯点药材,一点点小病也大阵仗闹腾,最好的药材都被他们收了去。那就退而求其次吧,好的差的掺着用,能救一个是一个。”
      “可是买药得用钱啊。军饷也不能按时拨付,米粮也不够吃,总得先填饱肚子啊。能救的人,就更少了。”
      “再后来,谁先到,谁就能得着药救命,来的晚了,就只能哀嚎等死。谁也不是傻子啊,谁不想活!战场上小心翼翼唯恐受伤,受了一点轻伤就不敢恋战,抢着往回跑。越是如此,越被辽人压着欺负,伤亡越来越多。”
      “我想着,不能这么下去了,这是要完啊。正好杨都指挥使走马上任,新官总得烧几把火么,我就把‘三不治’的规矩递给他,有他压阵,总算是实行了。”
      “可又有问题了,什么算轻伤什么算重伤,哪些判生哪些判死?医帐里老周打头,谁也不肯担这个责任。那些伤兵,都是有亲友的,有些人,一村子都在宁化军里当兵,判一人死,一村人都恨你。”
      “然后我的名头就越来越臭啦。‘见死不救’是轻的,‘狼心狗肺’是常有。可是自打‘三不治’实行,军中能救活的人比以前多了四成。你说是不是很有趣,我救的人更多了,可他们都恨我。”
      辛夷一句接一句说,开始还有点涩,后来越说越顺畅,已经能够自我调侃一下了。他“呵呵”笑了几下,发现叶告并不捧场,只好讪讪地停下来。

      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再无声息。
      这么坐着晒了一会儿太阳,辛夷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又蓄满了力量,可以将那千万条人命扛在肩上了。
      站起身来,带着一屁股黑泥,对少年伸出手:“好了,起来吧。地上坐久了还是冷。”
      于是叶告也带着一屁股泥站了起来。
      辛大夫往医帐方向走,叶告也跟着走。

      “哎,我说你到底来干嘛来了?”辛大夫忍不住问。
      “来质问你为什么对公子出言不逊!”叶告在心里没好气地回答。
      倒没说出口。
      小小少年无法理解医帐中那宛如实质的孤寂和悲伤,也无法理解沉甸甸的千万条人命的重量,却奇异地,从心里原谅了辛夷。
      于他来说,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最终,叶告也只问了一句:“章先锋伤得也很重,为什么你救他?”
      辛夷背着手慢慢走:“章柳,是把刀。”
      “啊?”
      “宋辽交争几十年,占便宜的时候少,吃亏的时候多。咱大宋的兵看见辽人就憷,不凑齐十个,简直连一个辽兵都对付不了。只有章柳不怕。前面是一个辽兵他敢上,前面是千军万马他也敢上,十倍于敌的仗他能打,敌众我寡的时候也没见他怕了。有这么一个人在,咱宋兵就总还能激起点血性,掏刀子跟辽人对着砍!我当然要救他。”
      “那……为什么甘将军要跑去找杨都指挥使,不直接来医帐?”
      “因为人人都觉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哈?”
      “章柳再厉害,无职无份,只是一个兵,他当时十停里已死了九停——哦,现在也还没全活回来——这样的伤势我治了,别人受了同样的伤我治不治?宁化军之所以到现在没乱起来,就是因为至少大部分活下来的人,认可我的判断。轻或重,生或死,我能做到公平。”
      “哦!所以治官不治兵,其实是因为军官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更大?”
      “这是一个原因吧。”
      “还有其他原因?”
      “当然啊,因为规则,总是由当官的来定嘛,如果不加这一条,怎么能通过啊哈哈哈……”

      两人随口说着话,慢慢走过医帐,到了辛夷的药室。
      辛大夫制药世家出身,这间药室就是他命根子,除了药童偶尔进去收拾下药柜,谁也不许擅入。
      叶告临走前,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句:“我听说章先锋还中了毒,解得了么?”
      “能。”辛夷说,他又慢慢抬起头来,淡漠和疲惫从脚底慢慢攀爬上来,一点一点笼覆了全身,辛大夫又变回了那个见死不救的狼心狗肺:“只是……可能会有点问题……恐怕这一次,有点不合算啊……”
      辛大夫背着手,消失在了药室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