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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   八、
      杨都指挥使与桌上一具首级大眼瞪小眼,觉得自己今日乌云罩顶,十分倒霉。
      这一日出营的巡哨共十队,八队遇上辽骑。有躲过的,有逃掉的,也有没躲过的,没逃掉的。
      最终也没弄明白到底来了多少辽骑。
      结果甘陵泽给带来个更加劲爆的消息——这不是辽人,是女直。
      “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杨都指挥使有点崩溃,“不是说童……”
      说了一个字又闭嘴了。这消息属于心照不宣,指挥一级的基本都听过点影儿,可不能敞开了吆喝。
      杨桴想不明白,他把目光粘在了无情身上。
      这位可是天子近臣!又是出了名的机敏睿智,就没点内幕消息?

      无情撩了撩眼皮,微微一哂:“试探罢了。”
      见杨桴和甘陵泽还一脸求知的表情,只得多解释两句:“宋辽交争多年,败多胜少,女直对我军战力多有疑虑,与童大帅联合共商抗辽,当然要考较一下盟友的实力。”
      这件你知我知不敢宣诸于口的事,他就这么大大方方说出来了!
      杨桴先是一赞,后是一惊。
      今天这场考较……结果无疑不怎么理想。
      杨桴脸稍煞白,哆哆嗦嗦道:“难道……他们会就此拒绝……”
      童大帅对这件事有多看重,谁不知道,连万事不经心的官家都过问了几次。如果因为女直人对宁化军的战力评估不满意,而拒绝联合的话……
      杨桴越想越怕,快要把自己吓死了。
      “放着信安军、保定军、永宁军这些家门口的不去试探,大老远跑来宁化军!这些女直人,真不嫌累!”杨桴恨恨道。

      甘陵泽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突然道:“恐怕因是家门口,才不会去试探。”
      你杨桴能想到的事情,别人想不到么?!就算童大帅疏忽了,下面人也会提醒那几支驻军精神着些。
      无情侧眸看了甘陵泽一眼,心中微赞。这位副指挥使,大局上倒是不错。
      杨桴默了一默。
      其实他不是没想到,只是心中忧惧并作,兼而不忿。

      就算不在家门口溜达,可为什么偏偏是宁化军!

      “你放心,”无情冷冰冰硬邦邦打断了自怨自艾的杨都指挥使,声音里隐隐有刀锋一线:“完颜阿骨打厉兵秣马,定都建国,他们不会拒绝与我朝合作。怕只怕,我军战力不著,大了某些人的心!”
      话毕,将轮椅一拍,机杼扎扎,转身行去。
      甘陵泽立在帐中,见杨桴脸色难看,欲待相劝两句,又不知从何劝起,最终只得行礼告退。
      杨桴此时并无心情理他,冲他摆摆手,自去寻自家谋士商议对策去了。

      “成大人!”甘陵泽疾步追上无情,喊住了人又有些迟疑。
      赶上两步,跟着轮椅,慢慢在肚子里把话捋顺:“我大宋,地大物博,人杰地灵。那女直先时不过辽人之奴,兵不满千,当不会……不敢……”
      “不敢觊觎我朝?”
      甘陵泽低头来了个默认。
      “辽人之奴,兵不满千,可他们已经反辽了。”
      “需知连辽太祖曾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能敌’。我朝若不能重整战备,复太祖之军威,黔之驴便是前车之鉴。”这一串话说得又悷又急,无情似气息不能继一般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慢慢呼出。
      呼得极轻、极缓,似恐声息大了惊动了什么、提醒了什么,他的声音也飘摇而轻忽:“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啊……”

      宋之于女直,固为庞然大物。然如黔之驴,老虎初见时也以为庞然大物,渐而发现技止此耳,则断其喉,食其肉,一何悲也。
      甘陵泽脚下一顿,眼看着无情催动轮椅慢慢远去。
      无情的背影,瘦而削,白衣下支着峥嵘的肩骨。
      那身影如斯单薄,腰身却挺拔得近乎倔强,仿佛能担起千钧之重。这副腰身,可压折,不可弯。
      ——那担子上,压着他的国。
      轮椅之高不及人腰,他坐在那里,脊背挺拔,宛将拔入云霄。

      ……………………………………………………………………………………
      辛夷在药室里泡了两日,终于出关。先命人送信给甘陵泽,自己径直往章柳营帐走去。
      简直一刻都等不得!
      到了章柳帐中,不但甘陵泽,居然连无情都在。
      辛夷大张了眼,将无情上上下下打量:“成大人……怎么来了?”
      甘陵泽立在无情身后,递过一个“别装了,成大人什么都知道”的眼神过来。
      辛夷抿嘴,大为不悦:“怎能令闲杂人等在场!”
      甘陵泽简直要给他气死。

      无情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问道:“辛大夫,章柳中箭一案,可是你报来我处?”
      辛夷“哼”道:“你不是说不管!”时隔多日,终于能把这句话吼出来了,辛大夫吼得格外快意。
      “我已经管了。”无情笑得有点狡黠,“辛大夫你是报案人,章柳是受害者,甘陵泽是重要证人,我是查案人,此帐中并无闲杂人等。”
      辛夷无话可说,怒发冲冠。
      甘陵泽苦笑着摁住他:“辛大夫,辛先生,你到底是不是来给小柳治伤的!”

      辛夷气哼哼放过无情,扭头去看章柳。
      章柳今日精神不错,醒得炯炯有神,一双大眼睛里顽皮的笑意满当当地溢了出来。
      她少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辛夷看得心里一酸,登时也不与无情斗气了,也不计较甘陵泽摁得他肩膀生疼。
      “小柳,”辛夷难得这么和颜悦色跟人说话:“怎么个治法,你得自己决断。”
      章柳好奇地眨眨眼,甘陵泽也讶异地盯着他。

      辛夷破罐子破摔,一口气把话都倒出来:“这毒性我一时摸不透彻,药也并不齐全,只能先逼在一处,慢慢想法子化解,手或者脚,你选一处吧。我话先说下,这毒能令人肌肉痿废不用,你且想好了。”
      甘陵泽先急了,抢着问:“那岂不是要废去一肢?就没有旁的法子了么?!”
      辛夷怫然道:“她如今这个样子,一旦没药压着,呼吸心跳都要停了,不出半天就能死透。若一直用药压着,就这么瘫着等死,军里这许多人,我做什么要救个废物?!”
      甘陵泽噎个死,大张着口再说不出话来。
      辛夷已经立在床前,垂了眼皮,冷声问道:“你选哪处?”
      章柳身不能动,一双眸子定定地钉在辛夷面上,眼里的笑意彻底褪去,冷彻如冰。
      辛夷颔首道:“是了,你口不能言。这样,我指何处,你若允了,便眨眨眼。”说着就将手落在章柳左腿上。
      章柳连眸珠都似被冻住了,一动不动。
      辛夷换了右腿,再换左手,莫说眨眼,小丫头简直冷冰冰一丝活气都欠奉。
      辛夷讶然:“这倒奇了,莫非你选右手?”
      章柳把双眼向上一插,宛似翻了个白眼。
      辛夷大怒:“你敢是在消遣老夫?!到底选何处,速速决断!”
      章柳将眼珠落下来,在辛夷脸上钉了一钉,复又向上翻起。如是者三。
      辛夷冷笑:“我无功夫与你猜哑谜,且替你选了算。”说着将章柳左裤腿撸起,手里取了长针就要落下。
      章柳终于有了活气,额上颈上的青筋绷起老高,一双眼睛里要喷出火来,一眼一眼剜在辛夷身上,复又往上插去。
      无情出手将老大夫一拦,道:“我觉得……她的意思,许是想逼在头面上。”
      章柳立时将一双眼睛用力眨起来,忽闪忽闪得眼皮都要飞出去。

      辛夷捏着针,呆住了。
      甘陵泽大喜:“啊啊啊!这个法子好!多亏大捕头提点!”
      “你懂个屁!”辛夷简直要暴怒了:“头为诸阳之会,多要紧的地方!这毒性峻猛,若逼上头面,一个不慎,傻了疯了都是寻常。最好的结果也是歪嘴斜眼、肌肉板僵,连喝水吃饭说话都不得,你给我想明白了!”最后一句是冲章柳吼出来的。
      章柳全身只得一双眼睛能动,将辛夷恶狠狠瞪了一眼,又将黑眼珠翻上去,再转回来看着甘陵泽,又换了哀肯之色。
      甘陵泽被辛夷痛骂一顿,心下也生了踌躇,不由迟疑着劝道:“小柳……这也太过冒险,不然……”
      章柳不待他说完,眼中闪过一抹愤怒的绝望,再将目光转去无情,如溺水的人看着一截浮木。
      无情不由一怔。按理来说,她最不该求的便是自己。
      无情留在军中,为的是查清暗箭之事,如今内情未曾审出,若章柳疯了傻了,这案子就平添了难处……
      话倒嘴边,说的却是:“辛大夫,章柳在军中有一席之地,全靠厮杀,若是肢体有废,不能上阵了,且不说军中不养闲人,单是辛大夫,可还肯治她?”
      辛夷呆了呆,断然道:“不治!”
      见死不救的头衔不是白给,初见时,连四大名捕之首都被他送了句“莫浪费此间医药”,若章柳成了废人,下场未必比疯傻好多少。
      想通这点,辛夷也有了决断,换了根针,照着章柳百会直刺下去。
      章柳只觉绝处逢生,拼命将眼睛转过去,瞅着无情,一双眼里微微漾起了水光。一时又似觉得这样有点难为情,急忙阖起眼来。
      甘陵泽忍不住喊了声:“小柳!”声音有些发哽。
      章柳目睫微微一颤,却并不肯再张开来。
      辛夷已将袖子一挥,喝道:“闲人退避!”
      通通撵去外间了。

      ………………………………………………………………………………
      等待的时间太过煎熬,甘陵泽忍不住要找无情说话。
      “成大人,”他问:“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小柳?”
      一直以来甘陵泽都在想这件事,甚至杨桴也在想这件事,明明已经潜入,不拣着领军的都指挥使下手,不拣着高级将领下手,偏偏冒着暴露的危险去暗算一个旗头。
      而且自章柳重伤,辽人来了一拨,女直人又来了一拨,都不是大张旗鼓,反而像在试探什么。就算甘陵泽时常为章柳的战力自豪,也不至自大到觉得她如此重要。
      无情想了想,依然把话题先岔出去。至少在甘陵泽看来,这两个话题真是一文钱关系都无。
      无情问:“你觉得,女直人为什么会选宁化军?”

      自昨日遇敌至今,甘陵泽这两天也将这个问题琢磨了好些遍,此刻不甚有把握地试着分析道:“宁化军今年与辽军对阵大小战三十余场嗯……少有败绩,在各驻军战况中,能名列前等吧。女直人想评估我军战力,所以……所以……”他有点说不下去。
      女直人是来查探宋军战力的,没道理单单选个上等的当标杆。
      “你很聪明,只是考虑的因素不够多。”无情颔首肯定,又补充道:“你身为副指挥使,如果有人要考较你麾下战力,你是会挑最强的还是最弱的?”
      甘陵泽认认真真答:“要看情况。如果是生人,那就选最强的;如果碰上熟知内情的,最强的几个大家都知道,那就选个中上的……啊!”他明白了。
      大宋最强的几支禁军人尽皆知,女直人不会傻到相信宋军都是那种水准。那么宁化军就刚刚好。
      难道……是童大帅故意送宁化军给女直人试探?!
      那一日,连伤加亡,折了三十多兄弟!
      甘陵泽几乎要出离愤怒了。

      无情似看穿了他的想法,摇摇头道:“不是这等……”后面两个字他咽了咽。
      童贯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没下作到如此。
      无情不想公然对这个“大帅”语出不敬,他甚而不想提起这个人来,皱了皱眉头,跳过去分析前情。

      “宁化军兵不多将不广,补给也不是上乘,能做到胜多败少,恰是因有章柳。”
      甘陵泽张大了嘴合不起来。
      “章柳对上辽人,一如她所掌的那面旗帜,只进,不退。”
      “宋辽相争多年,太宗真宗年间尚能互有胜败,近年来却是败多胜少,失地利、缺战马、补给不足,诸般原因固然有之,士气也是问题。好些军队竟至闻辽色变、望风而逃。”
      “而宁化军中有章柳在,总有对阵的勇气。有了这股勇气,至少能堂堂正正一战,宁化军才少有败绩。”
      “因此,想在短时间内减损宁化军的战斗力,这是一条捷径。”
      “射杀章柳。”

      顿了一顿,无情又问:“这几日她不能出阵,战绩如何?”
      之前辽军来了四五十骑,宁化军因提前得了信报,严阵以对,又有代州派军相助,赢得算是体面。可是前日巡哨对游骑,人数相当时,简直惨不忍睹!
      若说力战不敌也还罢了,大部分人一照面就先起了逃的心。
      甘陵泽想了想章柳带队冲锋时的情形,不得不承认,有章柳在时,宁化军果然看着精神许多。

      “所以……有人想让女直人看见宁化军的战力,有人不想让女直人看见宁化军的战力……”甘陵泽绕口令似的嘟哝着,慢慢厘清了其中的含义:“有人想促成宋金结盟,有人则想破坏宋金盟约!”

      那么就解释得通了。
      有人得知了女直人将往宁化军来试探,先出动内奸,临阵时背后发箭射杀章柳。那四五十骑辽骑,似乎只是为确定章柳不能出阵而来。然后当女直人到来,碰到的就是一个没有章柳没有战意的宁化军。

      理顺了这些事情之后,甘陵泽却更加迷茫了。
      甘陵泽一直以为,杨桴默许章柳留在军中,仅仅因为这个女孩子能帮他挣军功;甘陵泽从未发现,那个捡回来的女孩子,那个长久以来靠他的庇护才能在乱世中立足的小妹子,对于宁化军来说竟是个举足轻重的存在。
      甘陵泽突然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欣慰?还是嫉妒?又或者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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