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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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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章柳的运气不错,既没疯也没傻,甚至也没有眼歪嘴斜口角流涎。
目测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面部肌肉板僵,彻底变成个棺材脸。这倒不算什么,章先锋本来脸上表情也不多。
只除了……
章柳拿根筷子,不甚熟练地撬开自己牙关,把一碗药汤小心地灌进嘴里。
叶告看得牙口一疼。
也不知是一路同行甚而同生共死了一场,还是那天一起坐泥地的情分,总之人憎狗厌的辛大夫对叶告格外另眼相看一些。
他甚至跑去无情跟前要借叶告一用——借来看管章柳。
章柳胸前的箭伤本来极重,却因中毒后一动不能动,被迫完全静养,连呼吸都极轻浅,伤口竟好得比寻常情况快许多。
这孩子有杂草一样的生命力,只要一息尚存,地狱深渊里也能爬出来。
第三天上,就自己从榻上挣扎下来。
且不说中了毒能不能这么快清除,单是一动不动躺了几天,浑身的肌肉也要酸软无力的。章柳挣扎起来,勉力行了两步,就一头扎在地上。
当然就被辛大夫兜头盖脸骂了顿:“挣开了伤口难道不要再敷药么!”
辛大夫没空看孩子,医帐里一群伤兵,他忙得狠。
甘陵泽又管不住章柳。
而且甘副指挥使也忙。
前几天来打探的那拨女直人还没折腾明白,这两天辽军驻防又频频变动,继而军中流言四起——都说先锋章柳早已重伤身死。
搅得杨都指挥使焦头烂额,一边严令全军戒备,一边召集将官密议。
连无情都给请了去。
杨桴倒没指望无情行军布阵,但是调查章柳中箭一案、揪出内奸,那是必须仰仗无情的。
因而无情也忙。
于是很忙的无情应了辛夷的请求,让不忙的四小轮流去章柳那边盯一盯,再者,也能把章柳的药偷偷带过去——眼下流言四起,都说章柳已死,无情的意思不如将计就计。因而辛夷不好再明目张胆往那跑了。
剩下撒在军营里,只管跟人聊天去。至于聊天中能打听到些什么,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至于章柳的身份……
十三四的孩子,正是雌雄莫辨的年岁,章柳已经能爬起身来,衣裳上稍一掩饰,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不然也不能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
无情也有些考较四小的意思,谁能最先看出来,谁能最不动声色,想想也是很有趣的。
四小虽然爱闹,大局上极知轻重,并不怕他们会咋咋呼呼捅出去。
这一日来的便是叶告。
叶告看着章柳灌进一大碗药,已是满头大汗,倚在榻上回了口气,又端起一大碗粥。
这一次拿筷子别牙关的时候脱了手,筷子的尖头戳破了上唇,鲜血沾了满嘴。
章柳慢慢调整着呼吸,尽量不要太剧烈扯动了伤口。筷子调整个角度,再次用力撬开牙关,碗太大,只能满舀一大勺往口里塞,混着满嘴鲜血颇为艰难地往下吞。她喉头舌根都是僵的,这动作做来殊为不易。
“哎,你别这么猛……”叶告忍不住往前站了一步:“我帮你吧。”
章柳拒绝。
章柳还不能摇头,她拒绝的方式就是张大了一双眼,直勾勾瞪过去,这么瞪一下,又复捏起筷子往口里插。
未来的时光里她大约都只能这样吃食物,不可能一辈子假手于人。
吃饭,是章先锋现在最急需熟练掌握的技能。
叶告只好站定一边,对章柳道:“别使蛮力,按揉颊车穴,则口自开。”为了增强说服力,还在自己脸上演示了一遍。
章柳闻言,认真学着叶告的动作,左手拇指中指捏住颊车,用力一按,果然觉得紧咬的牙有些松动,大喜过望,立时右手抄了筷子塞进牙缝,使劲一撬,左手连倒两勺稀粥入口。
不能再倒了,嘴里满了。
这次章柳学了个乖,筷子也不拔了,往榻上一倒,仰着头以防嘴里的粥流出来,咬着筷子慢慢把粥咽下肚。
一碗粥喝完,衣裳被汗湿得尽透,口里滴落的药汁、鲜血、稀粥糊了满襟,章柳死鱼一样倒在榻上抽气。一双眼睛自糊了满脸的额发下看出来,突然冲叶告忽闪了两下,似是表示谢意。
叶告嫌弃地站远了些,冲章柳低吼道:“你换身衣服再躺下行不行!脏死了!”
章柳累得半死,一双眼珠在眶子里左右晃了两下,权当拒绝。
叶告:“……”
陈日月那个白痴昨天偷偷说,章先锋看起来像个女孩子,这鬼样子哪里像啊!那个阴阳人的眼睛是瘸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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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告回来的时候,手里捏了一沓画。
纸是糙纸,笔是炭笔,画是涂鸦。
虽然是涂鸦,却清晰易懂,每一张上都画了个小人。
第一张,小人骑在马上,手中挥着一根长杆,杆头画了个圆球,旁注“狼牙棒”。这狼牙棒正向右下挥动,人因而在马上微拧了躯干,稍稍前探。箭从后来,正对后心。
第二张,小人骑在马上,似是察觉身后箭来,身形有一个调整,因太匆忙,这个姿势略为别扭,重心已然探出马去。
第三张,箭贯胸过,小人因重心不稳,被一箭掀下马去。
第四张,小人被箭钉在地上,马已不见了,小人的右手内弯,画了个尖尖的三角形物件,旁注“匕首”。
第五张,小人在地上打了个滚,仰面朝上,画的右上角涂了一角山岩。
“你画的?”无情问。那“狼牙棒”和“匕首”的注解,是叶告的字迹。
“章柳画的,”叶告脸上微红,“他不会写字,我帮着写了注解。”
章柳不会写字,偏也不能说话,所以就画了这么一套图来展示当日中箭的情形。也真难为她画得这样生动。
无情将五张画在几案上排开,心道:“是了,战场厮杀当中,人也不可能端直坐在马上,她中箭时这样侧身的话……”
一边回想着马的高度,章柳的身高,微拧了身躯的高度,狼牙棒的长度,半截断箭的长度,箭来的方向……
蓦地想起,当日那片葫芦口,两侧山壁高夹,有一处格外尖锐的岩角突起,那个位置……那个位置……
无情眸光一凝。
当时章柳身形前倾,从那处山岩向下射箭,足够形成后高前低的一个细微角度!
无情拎起第五张图细看。那涂鸦的比例和角度居然画得有七八分精确,章柳是想说明什么?她倒在地上时,正对着这处山岩?还是……那一瞬正好看见了什么?
“明日再去一趟这里,可儿跟我一起。”
白可儿连忙应“是”,站得笔直;何梵、叶告并陈日月齐齐喊着:“公子!”
无情长眉一挑,看着几个童子,半晌松了口:“何梵、日月一起去,叶告留下,看着章柳。”
叶告哀嚎:“为什么是我!”
陈日月埋头吃吃笑。
白可儿拍了拍叶告的肩,安慰他道:“你看,何梵和日月呆了两天,章柳都没画这套图,可见和你比较说得来。”
“不是,我和他怎么说得来?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叶告大怒。
第二日,章柳在营帐中看见了一个面如锅底的叶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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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依然和白可儿同乘,何梵和陈日月也是合骑,一路嘁嘁喳喳咬着耳朵。
这次出营,杨桴格外紧张,令甘陵泽带了五十骑随扈。
战场依然寂寂,当日的血迹都已被黄沙遮掩,偶尔有断箭残刃自黄沙中支愣出来。
这次不必甘陵泽当先前引,无情轻车熟路找到了地方,马头拨转,就对上了那一角山岩。
无情用马鞭一指,道:“上去看看。”
“哎。”甘陵泽瞧了一眼,有点迟疑:“倒是能爬上去,可没带绳子啊。”
“其实应该再带个吊篮,不然成大人怎么上去?”甘陵泽想。
甘陵泽还没想完呢,无情已经动了。连马都没下,直接一飞冲天,白色的身影在半空微微盘旋,山壁上按了两下,就飘然翻上了岩顶。
陈日月这才笑嘻嘻掏出一卷绳子来:“我带了。”
他翻身下马,将长绳一端打了个粗结,拎在手里旋转起来。转到一定速度,突然出手向上一抛,口里大喊:“公子!”
绳子掠过山岩,白色衣袖闪了一闪,绳头就不见了。绳尾在半空晃了一会儿,停在了半人高的地方。白色衣袖又伸出来,一只文秀白皙的手比了个“三”。
甘陵泽并五十骑都仰着头发呆,心里想:“这么秀气的一只手,这么文弱的一个人,刚才究竟是怎么上去的?!”
被点了名的陈日月兴高采烈地挽起袖子,握住绳子借力,顺着山壁攀爬上去,灵活得像只猴子。
少顷,猴子从山岩上伸出个脑袋,一边招手,大声喊着:“甘指挥!上来!”
甘陵泽令五十骑散开布防,自己拉着绳子试了试,倒还结实。于是拽着绳子蹬着山壁,他也爬上去了。
山岩上约三尺见方,贴山壁长了棵大松树,枝桠横斜,绳子那头就栓在树干上。
无情趺坐在岩边,凝目岩下散开布防的骑兵。
“你从这里发箭,能否射到那个位置?”无情抬手,指着夹道出口的地方问。
甘陵泽爬上来的时候,还背着他的弓呢,此时从背上解下来,试着张了张——张了一半,手肘被树枝挡住了。
“不行。”甘陵泽道:“成大人,您看这树横在这呢,张不开弓。”
无情想了想道:“俯身能射么?”
“不行。”甘陵泽摇头。
弓不正不为良,射箭亦然。不能正身舒臂,不能弓开满月,纵然射出箭去,也没有准头和射程。就算有人能镫里藏身放箭,那也要有足够的空间展臂开弓才行。
无情抬手比了比,又问:“若用弩呢?”
甘陵泽一怔:“弩……也许……”
弩只有装填时需要开弦上箭,装好了就无需再动,一旦瞄准目标,扳机发射即可。
甘陵泽在无情身边趴下来,对着夹道口瞄了瞄。
“大概百二十步,小一点的臂张弩就能射到。膝张弩和□□只能平射,角度恐怕不够。”甘陵泽虽是用弓的,说起弩来也头头是道。
“只是……成大人,弩的准头,没有这么好练的。以神臂弓论,百二十步十能中五,已是优等,那是平地静射;从这里向下射击,马速又快,能一击中的……此人绝非寻常人。而且弩比弓只有更累赘,携带不易且显眼……”
陈日月突然把一颗脑袋伸过来,笑嘻嘻道:“公子,找到了!”
陈日月找到的是一条小径。
大松树的枝杈之间竟有一个小洞,钻出去后连着一条隐秘的山路。
说是山路,不如说是山石之间一处裂缝,极窄。陈日月身形瘦小,半躬了身能过,甘陵泽就有些吃力。
刚走了两步,迎面一处巨石挡路,只能从石边缝隙匍匐而过。他想着无情腿脚不便,可怎么办呢。
一边想着,颇为担忧地回头望去。
“成大人……?”
那个白衣的身影不见了?!
高处有人声传来:“这里。”
甘陵泽仰头,无情正从巨石的顶端探下头来。
“拉你上来?”无情打量了一下甘陵泽的身形道:“上面宽一些,选好落足的地方也不难走。”说着伸下一只手来。
巨石高不足一丈,甘陵泽跳一下能够到无情的手。
只是这只手……甘陵泽打量了一下细瘦的腕子,纤长的手指,甚怕一把给拉折了。连连摇头道:“不用不用!……我还是走下面吧。”
躬身低头,四肢着地,继续艰难前行。
陈日月在前方嗤笑了一声,听动静,已跑出老远了。
爬了两顿饭的功夫,甘陵泽抬起头喘口气,正看见无情的身影在山石间轻盈飘过。
甘陵泽:“……”
甘陵泽十分嫉妒。
他现在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汗水顺着额头滑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抬起手想揉,又放下了。手上连汗加土,都和成泥了。
甘陵泽此人,倒有苦中作乐的精神,喃喃自语道:“幸亏今天没穿甲,不然非得给挤成个穿山甲。”说完乐了一乐,继续往前爬去。
陈日月不放心甘陵泽,折回来看看他到哪了,正听见这么一句,忍笑忍得几乎要疯,险些一头撞在山石上。
好在这条裂缝不算太长,蜿蜒爬了里许,前方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