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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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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甘陵泽钻出最后一处石缝的时候大为快意,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出。
“哗啦”一声,脚下一空。
这山缝尽头竟有一处深坑,上面虚虚搭了些树枝草垛。陈日月人小身轻,轻功也不错,脚不点地就过去了。甘陵泽这一步迈得用力,人又高壮,一脚踩折了树枝,笔笔直直往深坑里掉下去了。
掉到一半,突然后颈一紧,被人拎着后领向上一提,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定定神,已经立在坑边了。
无情正从他后领上松开手来。
“当心。”他说。
表情平平淡淡,语气安安稳稳。
甘陵泽这时才觉得心脏落了在实地,接着便疯狂跳动起来,冷汗冒了一身又一身,山风一吹,凉飕飕的。两条腿软了一软,好悬没坐下。
那坑深丈许,坑底乱石尖耸,若是掉下去,不死也得半残。
“这应是原有的石坑,加了伪装,做成个陷阱。”陈日月围着陷阱转了一圈,擦了把汗总结道:“真狠!”
陈日月有点后怕,刚才要是踏得再重两分,说不定自己也要掉下去了。
虽说公子必不能让自己摔着的,但紧跟着蹿出个甘陵泽,俩人一起往下掉,公子也得救得过来啊!
陈日月嫌弃地看了看身高体壮的甘陵泽。
甘陵泽擦了擦汗,深吸了两口气,约莫着自己的声音该不哆嗦了,这才有功夫跟无情道个谢。
只是……
“成大人好大力气。”甘陵泽这样说的时候,心中五味杂陈。
(早知道你这么大力气我为什么要在下面爬半天……)
陈日月把坑上的枝叶搬开,仔细研究了一番,突然指着一处道:“公子,我下去看看!”
坑底角落里的泥土瞧着颜色略浅,和周围似有不同。
无情颔首,嘱咐道:“小心些。”
瘦小的少年应了一声,觑准了落脚地,轻盈地爬下了坑。
甘陵泽喘顺了气,把长弓从背上解下来,小心检查着。
这一路又是爬又是挤,很怕损了弓弦。
无情本在看着陈日月,眼角睄着这弓,也忍不住扭过头来赞道:“好弓!”
甘陵泽仔细检查一遍,见弓并无损伤,放下心来,想了想,递给了无情。
这是一张长稍角弓,模样质朴——桦皮包裹涂以黑漆,全无花纹雕饰,唯弓背上篆刻两个小字“凋零”。
然其杀气之凌厉,连久经杀阵的无情都为之一凛。
无情握弓凝神,思忖着道:“这弓……不似大宋样式。”
甘陵泽憨憨一笑:“小柳送我的。”
无情微微侧了头,挑眉疑问。
“您打宁化县过来,听过军里那些人吹牛吧。”
“有一年,咱们对上了皮室军,打得实在太惨了,出阵两千人,被来回冲了个对穿,立时折了一半。小柳的马中了箭,狼牙棒也折了,趁着辽将冲锋的时候,也不知她怎么就扑上了奔马,一口咬在辽将的颈侧。”
甘陵泽仰着头回想当日的场景,兀自觉得发寒。
“辽将被她从后面抱住,回不了刀,用刀柄用力往后捅。小柳就死死咬着他脖子,十指几乎插进他胸膛里,硬生生咬下一大块肉来,颈脉都断了,血喷了老远。那辽将听说还是个宗室,十分骁勇,结果生生给咬死,拖下马来。就算皮室军,没了首领,也是惶惶,反被咱们杀得大败溃逃。”
“这弓就是那倒霉辽将的。当时小柳首功,她又不能积功升赏,都指挥使因她力大,将这弓赏了她。”
“小柳说她箭法不好,执意送我。”甘陵泽抓了抓头,有点不好意思。
无情仰身开弓,又慢慢松开来,摩挲了一下那两个小字,才将弓还了回去。
“好弓,莫辜负ta。”
甘陵泽心道:“这说的是它?还是她?”
一边愣愣接了弓,忍不住道:“成大人……好大力气。”
无情看了看他宽肩猿臂蜂腰长腿,微微一哂。
力气大又如何。弓长将近四尺,无情若不仰身,都无法开弓。
无情扭身去看陈日月,少年不知从哪拣了块石头,埋头努力刨着土。
轻轻吁了口气道:“原来那件事,是真的。”
甘陵泽“啊”了一声,才明白他说的是章柳咬死辽将的事情,笑道:“那些兄弟喜欢吹牛,但这事大面没走样。要不怎么辽人单怕小柳呢。”
无情“嗯?”了一声:“辽人怕章柳?”
“怕!”甘陵泽恨恨道:“辽人总瞧不起咱们宋军,觉得宋人懦弱。他们杀起人来不眨眼,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那些被辽人打了草谷的村子,鸡犬不留。简直就是一群畜生!”
“可他们是畜生,小柳就是野兽!辽人顶多算群豺狗,小柳就是虎狼!”说着挺了挺胸,与有荣焉一般。
无情讶然笑道:“这……可真没看出来。”
甘陵泽摇摇头:“小柳上了战场,和平时是不一样的。她杀红眼的时候……”
顿了顿,道:“连我都怕。”
说得坦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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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甘陵泽都怕的章柳,此刻正倚在榻上,认真活动着手指。
——辛夷不许她做大的动作。
叶告正气喘吁吁拖着章柳的狼牙棒,试图挥舞一下。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才勉强平举在胸前晃了晃。
“呼……你……你这么瘦……怎么这么大力气……吃什么长大的……啊?!”叶告放下狼牙棒,扶着膝盖倒气。
章柳勉力弯了弯眼角,注目几案上的食盒。
连着服了几天药,她头颈肌肉有了稍许松弛,虽然依旧不能张口,但用手掰着下颌,勉强能活动两下,可以胡乱咬一咬用水泡软的面饼了。
叶告噎了噎,回手捏捏自己细瘦的手臂,嘟哝着:“我要是也能有这么大力气就好了!”
章柳两只手扯住面皮,用力拉出个鬼脸来。
叶告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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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日月欢呼一声,从土里抱出个包袱来,仰面冲无情道:“公子!公子!”
甘陵泽探身出去想拉他一把,身边白影微动,无情已经连人带包袱一起拎上来。
甘陵泽有点木。
这动作也太快了!
包是油布包,裹得十分仔细,打开来,是个榆木匣子,没锁。
无情屈指叩了叩,侧耳听着声音,挥挥手。
陈日月拉着甘陵泽退开两步。
无情袖子里甩出一枚细长的柳叶刀,刀尖在匣盖缝里一别,撬开了匣子。
甘陵泽:“……”
这刀从哪里来的?!
匣子里躺着件黑黝黝的铜家伙,静悄悄全无声息。
陈日月探头看了看:“像个弩机。”
“是个弩机。”无情道,伸手将这铜家伙捧了出来。
甘陵泽也凑过来看:“这是弩机么?有点……奇怪。”
这弩机体积较寻常弩机为小,望山却更长,望山一侧安了把小矩尺。
无情捧着这具弩机,神情渐渐冷肃下来。
“以度视镞,以镞视的,参连如衡。”无情道。
他将弩机举至眼前,凝目望山,仿佛手里端着一架完整的弩,已上好了箭镞。
甘陵泽没听懂,但看懂了。
如果盯着箭头,再用望山旁小矩的刻度来测算发射的角度、调整箭头的高下,无疑能射得更准。
所以,那人才能自百二十步外放弩,一箭将章柳射下马来!
“神宗时,有人穿地得一弩机,长望山,旁设小矩。”无情的声音也有些幽冷,“沈经略记诸《梦溪笔谈》‘器用’篇中,并仿制过两架。”
他说的沈经略,乃是神宗时知延州、兼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的沈括沈存中,这位大人生平颇多传奇,掌过军器监,打过西夏,晚年隐居润州,著《梦溪笔谈》一书,内中于城防、阵法、战术、兵器等多有论述。
“前几年,有人将这弩翻了出来,进于官家。官家命重制试演,十可中八。惜乎射程不远,只得百六十步。官家因此不喜,弃之。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
“没有准头,射程有什么用?!”甘陵泽不解。
“呵呵。”无情细细摩挲着铜弩机,唇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甘陵泽想了想那位官家的种种稀奇之处,重重“啧”了一声,不说话了。
“离开够久了,回吧。”
无情将弩机装回匣子,细细裹好油布。甘陵泽颇自觉,接过来背在身上。
眼见着无情要走,忙喊道:“成大人拉我一把,我也要走上面!”
话音未落,无情并陈日月四只眼睛一起看了过来,甚是惊奇。
“甘将军你要去哪?”陈日月问。
甘陵泽手指来路,不怎么确定地回答:“回……去……?”
“甘将军就不想知道,这片林子穿出去是哪里?”陈日月忍笑,指指另一方向道。
方才三人自那条窄道出来,便置身一片桃林,只是差点落进陷坑,又忙着挖弩机,一时都没顾上打量。
看甘陵泽还一脸茫然,陈日月好心给他解释道:“那边的山岩爬上爬下不易,这条山缝显是为了暗中登上山岩,甘将军猜猜放暗箭的人从哪边来?”
甘陵泽默然转过身,低了头跟着钻桃树林。
北地五月天,桃子才只有鸽蛋大,青趣趣、毛茸茸。陈日月见那桃子青得有趣,偷偷袖了两个回去给叶告玩。
穿过桃林,是一片长满杂树的小山沟,出了山沟,甘陵泽傻了。
“当日列阵,就在那里。”他遥遥指着三里外一大片空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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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回到夹道时,五十骑已是急疯了,若不是白可儿、何梵压着,早便四下搜索示警了。
他们没回那条山路,重走了当日大战的路线,因没有马,甘陵泽的速度慢得令人发指。无情让陈日月陪甘陵泽在后面磨着,先行一步叫人带马去接。
一方面,无情速度最快;另一方面,无情没带轮椅出来,一步一步跟着甘陵泽的速度也是为难。
五十骑分了十人去接甘陵泽和陈日月,无情索性将夹道附近的山壁都查看了一遍,又遣了白可儿、何梵上山岩去寻寻有无蛛丝马迹。
甘陵泽回来的时候,脸上还是木的,无情先行一步的时候,疾逾奔马,甘副指挥使长这么大,头次看见人没腿还能跑这么快。
留守的四十骑也有点木。大家眼睁睁看着这位废了腿的公子凌空蹈虚一般在山壁之间腾挪,觉得合该是神迹。
这些桀骜不驯的军汉们离江湖太远,头次看见这样的手段,各个肃然起敬了。出营时还带点漫不经心的队伍,回营时竟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白可儿和何梵也有发现,树干上有一些细微的划痕,经过几日,划痕已几乎看不清了,但渗出的松香凝固在树干上,显露了痕迹。
“他应是将弩拆开带上去的,因弩一人组装不易,曾借了树干相抵,所以留了划痕。用完后拆开,不知藏在哪里了。”白可儿推测。
“我们找到了弩机。”陈日月指指甘陵泽背上的包袱。
甘陵泽和无情并骑在前,何梵、陈日月紧跟其后,再后面才是五十骑护卫——不高声说话他们根本听不到。
何梵压低了声音问:“那弩的其余部分,在哪里呢?”
“这弩上只有弩机是特制的,其余部分都是一样,大战之时满地都是兵器碎片,随便丢在哪里都行。甚至卸了带回营都不怕。”回答的是甘陵泽。
“可是……成大人,”甘陵泽皱着眉,也压低了声音:“就算走那条山路上去没人看得见,可列阵时突然少了谁,也是一目了然啊。他……他怎么悄无声息出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
无情默然片刻,答道:“有一种人,离开和归队,都是理所当然的。”
甘陵泽想了半天,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小声问:“斥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