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广渊家的猫

7、六

　　六、

　　第二日，无情就骑了昨日挑的那匹马，他双腿不便踩蹬，就坐在马前执辔，白可儿坐他身后控马。
　　当日的战场在宁化军东北，离军营颇远。因着辽人游骑才来过一趟，甘陵泽也不敢大意，郑重点了二十人一小队随行。
　　“大约就是此处了……”甘陵泽打马绕了个圈，“对，就是这里，我记得这处夹道，还是小柳一马当先，将辽军撕了个口子，我军才能冲出夹道。”

　　此路两边皆山，将一截山道夹成个葫芦，两边宽，中间窄，端的是易守难攻。
　　无情抬眼看了看两侧山壁，微微回头与白可儿交换了个眼神。
　　不对，两侧的山壁太高。
　　那一箭，前低后高，但也只差了两分，若从山崖向下放箭，却不是这样的角度。

　　无情回忆着章柳的身高，在马上微微矮了矮身，拨转马头四面瞭望。
　　便在此时，他听到一阵哨音。远远从东边传来，尖锐而凄厉，带着那么气急败坏、声嘶力竭。
　　甘陵泽面上变色：“是军中示警求援的哨音！有人遇敌！”
　　他将手一挥，身后二十人立时列队，将甘陵泽与无情两骑簇拥起来，向着哨音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行到能听见厮杀声时，甘陵泽把马一勒，十八骑跟着停了马，两骑一左一右冲出去，往前方探勘。
　　不过片时，其中一骑冲了回来，远远拎了把小旗挥舞数下。
　　甘陵泽立掌，剩下十八骑变阵成锥，将甘陵泽顶在尖锋，却将无情掩在阵中。
　　甘陵泽口中长哨，那挥舞小旗的兵士立即转身，前方带路，小型锥阵立时跟上。

　　遇敌的是一支十人哨探小队，靠着一处山壁团了个半圆阵，外围执刀，内圈张弓，将重伤员护在阵中。六七辽骑在外围奔驰来去，呼喝恣意，自阵前冲过时便探身挥刀，一击即走，跑出丈许，回马再冲。
　　甘陵泽冲在最前，十丈开外引弓放箭，箭如流星疾逝。
　　一名辽骑正探身挥刀，未料身后箭来，不及回身，背上已中了一箭，惨嚎一声，摔下马来。剩下几骑听得惨嚎，急忙回身迎敌。
　　甘陵泽手上不停，连发三箭，一人举刀格挡，却不敌箭力，被生生射穿了手臂；另一人提马斜冲，总算险险避开。
　　此时甘陵泽已率阵杀到，被围的小队也欢呼一声，弓箭齐射。两相夹击之下，那支辽骑瞬间被冲散，其中一人撮口长啸，剩下数骑四散奔逃。
　　宋军追之不及，各选一骑射了一轮箭，也有射下来的，也有逃了去的。这些人马匹精良，全力逃窜之下，顷刻就没了影踪。
　　宋军对上辽人，向来是十人才能敌住一骑，甘陵泽就带了二十骑，不敢追击，收拢了人马，将敌骑尸首拖作一堆。自己下了马，往被围住的小队里喊话：“某是三指挥甘陵泽，是哪位带队？”
　　被围的那队死里逃生，差不多都软了脚坐倒在地，领队的捂着左肩上一道刀口挤出来答话。
　　“标下……”才说了俩字，就被一个清脆的童音打断了。半圆阵里跳起个瘦小的身影，直扑无情马前，欢声喊道：“公子！公子！”
　　竟是叶告！

　　无情飘然下马，趺坐在地上，一把将叶告拉至身前，仔细查看。白可儿也急忙跳下马冲过来，一叠声问道：“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伤？”
　　叶告一张小脸又是汗又是泥，还杂着几道血痕，瞧上去狼狈又可怜，倒是不曾受伤。
　　“公子！小一！”叶告拿袖子把个小脸胡乱擦了两把，声音都带点哭腔：“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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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告为什么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了。
　　当日无情遣叶告持平乱玦往代州调兵，统制卢蓈不敢怠慢，立派心腹带了五百人驰援，后来与宁化军夹击，打退了辽军。
　　叶告差使已了，又接无情传信，让他自往宁化军会合，便去跟卢蓈辞行。
　　卢蓈跟他没什么交情，虚虚挽留两句，问是否要派兵护送，也被叶告婉辞了。
　　倒是代州捕快徐三找上门来，请他帮忙带个人同行。
　　“我有个表叔，是宁化军中大夫，前两天回村子办事，正要返回军营。本来这条路是走惯了的，只是他前两天摔了一跤，伤了腿脚，我不大放心他自个儿上路，求小哥捎带一程。”
　　叶告有点迟疑。他想赶紧与无情他们会合，路上打算赶一赶。
　　徐三看出他难处，赔笑道：“老叔有头骡子，脚程不慢，他路又熟，必不能误了小哥的事。”
　　叶告想了想，觉得也合适，便点头应了下来。

　　徐三又踌躇了会儿，小心翼翼道：“叶小哥，我这个老叔，不会说话，您多担待。”
　　叶告吓一跳：“啊？！不会说话！那能听见么？那我怎么跟他交流啊？”
　　徐三被说愣了，好半天才转过来，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他不是不会/说话，他是不/会说话。”
　　叶告抓抓头，心道：“这不一样么？”
　　徐三忍着笑道：“哎，总之不是叶小哥想的那个意思，您见了就明白了。”
　　于是便约了第二日辰时，代州城西门会合。

　　第二日辰时，叶告在西门外看见了个熟人。
　　说熟，也不算太熟。
　　上次叶告看见他时，这人一脸泥灰，半死不活。因此上叶告第一眼也没认出来。
　　好说也是跟着无情多年，看骨识人的本事还有点，想了一会儿便记起来了：“哎，你不是那个……那个从山上滚下来的……辛夷大夫么！”
　　辛夷大夫骑着头骡子，皱着眉把叶告上下打量一遍。
　　徐三咳了一声，解释道：“这位叶小哥，也是无情大捕头身边的童子。”声音颇为心虚。
　　叶告在代州呆了几日，徐三当然知道他是无情身边的人。那日山路上辛夷可是语出不逊来着，虽然叶告当时不在……
　　徐三赔着笑，硬生生将辛夷丢给叶告，自己借口还要巡城，跑了。

　　徐三本是好意。
　　叶告没去过宁化军，把辛夷派给他引路，也算让老叔混个人情；也不用担心他瘸着腿，自己赶路不便。
　　无情现在可在宁化军呢！
　　但是想到老叔那张嘴，徐三又有点后悔了……
　　他老叔，有特别的得罪人技巧！

　　叶告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叫“不会说话”。
　　辛夷皱着眉道：“你两条小短腿，能跟上骡子不？”
　　你才小短腿！

　　辛夷路程熟，叶告脚程快，两个人走得不慢。相处几日之后，叶告也慢慢摸清了，这位辛大夫虽然一张嘴十万分欠揍，做起事来还不算糟糕。
　　比如赶路时尽量算好路程，不在野地露宿；有时没赶上市镇错过了饭点，也颇能找到些味道不错的山蘑野菜。
　　只要别张嘴。
　　“这个年纪拔不起个子来，可就真长不高了。你得多吃点。”
　　叶告埋头，把蘑菇当成辛大夫，恶狠狠一口咬下头来。

　　两人运气不错，离着宁化军二百多里的地方碰上了一队巡哨。领队的是个军头，名叫魏辰。
　　成大人是都指挥使座上客，叶告是他心腹童子。魏军头颇能来事，立时便邀叶告同骑回营。
　　——路上辛夷曾想给叶告雇头驴来着，被回绝了。
　　叶告心道，若骑着驴子被何梵看见，必要嘲笑他到过年。
　　连辛夷也被邀一同乘马，那匹骡子栓在后面，只驮了一包袱药草。

　　接下来两人运气就不怎么好了。——巡哨队碰上了辽军游骑。
　　大宋缺马，骑兵是个稀罕物儿，这群巡哨虽然骑了马，其实只是步兵。何况跟宋辽对阵，向来是十对一才能抵得住。这一下碰上六七骑，打是绝对打不过，咱跑吧。
　　巡哨队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结果跑也跑不过。
　　辽人马快啊！
　　反是一边跑着，被辽人当了靶子，一连射伤了三四人。若非一个新兵拼死护着，辛夷大夫也险些了账。
　　总算魏辰还有几分胆气，寻到一处山壁，下马结阵。外层刀阵，内层持弓，重伤的和辛大夫一起圈在里面，战马和骡子照顾不过来，只得远远赶开，免得做了冤死鬼。辛大夫还没忘记他那一包药材，百忙里先解下来抱进阵中。
　　一边没命介吹哨求援。
　　叶告本来也被扔在阵中，自己提剑站了出去。魏辰好说歹说，把他摁在里面做最后一道防线。
　　很快，魏辰也没功夫管他了，魏军头自己都挨了一刀。

　　救援的人来这么快，魏军头也是很吃惊的。
　　他们出来巡逻，离军营颇远，能召唤到一两支附近巡逻的小队就算烧了高香。结果竟碰上了甘陵泽！
　　是了，甘陵泽带的这队，那才是真正的马军。

　　辛夷当日从山上滚下来，一头拱进无情轿底，等他爬出来，白可儿和叶告各自去报信了，因而都不大记得。叶告这一路算是熟了，白可儿还是没印象。倒是看见无情的时候，眼里赤裸裸写了几个大字：“你不是不管么！”路上他听叶告说起无情进了宁化军时，就特想抓着无情嚎这么一句了。
　　可惜无情没空理他。
　　无情正研究那几具辽人尸首。

　　甘陵泽正号令大家就地休整，再把魏辰他们放走的马匹尽量找回来。战马恋主，并未跑远，连带着辛大夫的骡子，都一并牵了回来。
　　几个伤员排队在辛大夫那接受了简易包扎，唯有救了辛大夫的那个新兵，伤得极重。
　　正在指派，听到无情唤他，连忙凑上去。
　　“女直人。”无情卸了一个辽人的盔甲，指着他头上一条坠着金珠的小辫子道。
　　甘陵泽出了一身冷汗。
　　女直游骑扮了辽人，在宋军军营外杀人……
　　童大帅正诚心诚意跟女直谈合作，约定一起攻辽呢！

　　甘陵泽抿了抿嘴唇，抽刀砍下这颗首级，脱了披风包裹起来，系在马鞍上。一边指挥众人就地掩埋。
　　一切做完，不敢停留，连他的兵带着那队巡哨一起回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