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门立雪》见人间

4、旧相识

　　程子曌起身为长公主倒了一杯热茶，长公主看着她的身影，笑意又勾上了唇。
　　成君离开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她没有福气看到她的女儿长大，她的女儿，永远留在了十一岁，留在已经回不去的那一年，可这个孩子，已经出落得这么好。
　　程子曌服侍长公主喝了茶，她现在没有办法把面前的女人与昔日铁血手腕的掌权公主联系在一起，成君走后，外人常说长公主痛失爱女，性情变的越发古怪易怒，甚至甘愿放权远遁青州。
　　可在她看来，丧女之痛，分明磨没了她的棱角。
　　长公主看着她的脸，也许因为面前的人是程子曌，这个故人又勾起了长公主的回忆。
　　“驸马急病离去时，我才双十年华，成君是个遗腹子。”
　　她眼神柔和“我年少丧夫，十分悲痛，奈何腹中还一条生命，我记得当时我怀着她住进了定国庵，一心只想寻一方避世的清净地。”
　　她勾起一抹笑容，握住程子曌的手“是你母亲不放心我，她当时已经怀了你，却还是陪着我住了进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生趣了，日日思虑悲痛，导致难产，足足痛了三日都没生下来。”
　　“你母亲大着肚子陪在我床边，结果她早产，我记得成君出生时，你的哭声也相继传来。”
　　长公主抬手为她掖了掖耳边碎发“如今想来，你和成君的缘分，早在那时就已结下了。”
　　她看着程子曌“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成君临终时没能陪在她身边，如今想来，那时多亏你了。”
　　程子曌摇摇头，心底忽然柔软，她在心中那处小心妥帖安置成君的角落，忽的好似陷落了一半。
　　这么多年，成君羁绊住的，何止是她一人呢？
　　长公主又徐徐开口“权势纷争我已厌弃了，本来不想再回这处繁华地，这次会回来，亦有不得已。”
　　“陛下懦弱，邵氏的江山却不能没落。”长公主说着，声音已经微微哽咽。
　　长公主吸了一口气“母后年纪大了，陛下偏信制衡之术，两大世族彼此制衡，迟早会有崩盘的一天。”
　　程子曌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由想起太姑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出身程氏，一路从太子妃坐到了今天的位置，可这个王朝中最尊贵的女人，接连丧夫丧子，却仍是一手扶持了孙子登基，平衡朝堂，垂帘听政，还培养了长公主这样刚强的女儿。
　　在这个世道，女人的磨难越多，头上的凤冠才会越有分量。
　　可眼前的女人，是成君的母亲，也是成君最留恋的人
　　她轻轻伸出手，抱住了长公主。
　　长公主擦了擦眼角的泪“曌儿，今日能再见你，我很高兴。”
　　也许是因为初回汴梁，许多事情耗费心神，长公主与她聊了没多久，便又睡着了。
　　程子曌轻手轻脚的给她搭上毯子，转身出了卧房。
　　余姚和春城一直守在门口，见程子曌开门出来，赶紧迎了上来，程子曌做出噤声的动作，领着她们往别处去了。
　　她逛了逛，沿途仍是熟悉的轻车熟路，每一处地方，她好像都来过。
　　她依着自己的记忆，穿过了廊桥，又过了西书阁，路过瓒雪亭，又来到了清波渡。
　　她突然想去瞧一眼，七岁时和成君一起种在清波渡旁的那棵酸枣树。
　　提起那棵酸枣树，她还记得，那时七岁，御花园的西北角长了一株不显眼的酸枣枝，成君最爱吃。
　　那时太子也还不成熟，曾因为成君老去摘枣子训斥过她，并且让人清掉了那棵树。
　　成君心里生气，就让人寻了一株瘦弱的树种，跟程子曌一起把它种在了清波渡河边。
　　她当时还满脸垂涎流着口水对她说“曌儿，等它长大了我们就能吃了，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程子曌在河边找到那棵树时，心里还有些惊讶，短短两年时间，那棵不会结果的小树苗已经变了样子。
　　枝桠上零零星星挂着深色的酸枣，因为没人摘，许多酸枣都落在泥里，让人踩烂了。
　　她拈起了一颗枣子，在鼻端嗅了嗅。
　　春城向前走了一步开口问道“小姐，要不要带回去一些，奴婢给您做酸梅汤？”
　　程子曌点了点头，踱步走向对岸。
　　转了半晌，觉得长公主快睡醒了，程子曌才往回走，路过西书阁时，看到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她虽然两年没见那人，不过仍认得他，是成君的表哥——郎郡王邵清左。
　　她性子疏离，不愿意凑上去打招呼，便装着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却听见后面有人在唤她“小姐留步！”
　　她停住步子，身后那人越走越近，她转身轻轻福礼。
　　邵清左的声音朗逸干净，走至她身前“小姐不必多礼。”
　　程子曌站直身体，略一颌首，不打算多做停留，转身便要离去。
　　却听邵清左带着一丝惊喜“真的是你，你可还记得我？”
　　程子曌便后退一步，声色并无起伏“郡王殿下。”
　　他面容俊朗，剑眉星目，身着一身锦纹宝蓝的长袍，面上带笑“可是程二小姐？”
　　程子曌颔首，表示默认。
　　他一张清隽无匹的面上笑意更甚“成君表妹在世时曾见过两面，记忆犹新，这两年却从未见你出来走动。”
　　程子曌轻声回应“男子与女子交际场合本就不同，遇不到也是正常。”
　　邵清左又笑，仿佛看不出她的冷淡“二小姐近年来可好？”
　　程子曌只是点点头，回道“长公主休憩怕是要醒了，民女先失陪了。”
　　言罢，又是轻身一福，邵清左下意识伸手去扶，程子曌不动声色的避开，道别后，带着两名婢女转身离开。
　　邵清左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不由与他记忆里那个小女孩重叠，那时候，她的性情倒是很爽朗，还曾随着成君唤自己一声左哥哥。
　　却没想到，这两年，她深居简出，却再未见过她。
　　昔日的笑容明媚的小姑娘，如今却也长成了清冷佳人。

　　回到公主卧房时，长公主身边的大太监狄公公告知程子曌，公主刚睡醒时没看见她，着急的寻了许久，这会在屋内与宫里来的兆德嬷嬷说话。
　　狄公公进屋回禀了一声，长公主听说她回来了，让她赶快进来。
　　程子曌进了屋子，按礼仍是给长公主及兆德嬷嬷问了安。
　　一边的兆德嬷嬷赶忙侧身避开“老奴当不起，小姐折煞了。”
　　这兆德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了，也算是看着程子曌长大的，程子曌只上前扶了她，轻声问道“嬷嬷，太姑姑身体可好？”
　　兆德嬷嬷仍是坐回了刚才做过的绣墩上，笑着点头“老祖宗身体康健，就是程家的小姐许久不入宫了，老祖宗嘴里老念叨着小姐们都是小白眼儿狼呢！”
　　程子曌唇边溢出了笑容“太姑姑贯会冤枉人，她老人家不宣召，我们姐妹总不好厚着脸皮进宫吧！”
　　兆德嬷嬷伸手碰了碰她额头“就二小姐这张嘴最利！老奴这次来还真有旨意带给您！”
　　程子曌惊讶“哦？老祖宗有什么旨意？”
　　一边的大长公主放下手里的杯盏，唇上带笑“下个月陛下将会下旨恢复旬阳围猎，届时，高官世族必然皆要随行。”
　　兆德嬷嬷点点头“是这样，太皇太后听说您今儿来了公主府，便让老奴来探探公主殿下，顺便给您穿个口信，老祖宗让您这个小祖宗赶紧收拾收拾进宫陪她，到时候好一块出行。”
　　程子曌心下讶异“旬阳围猎？算一算自陛下登基后还从未去过。”
　　长公主点点头“没错，当年先帝每到春末夏至之际都要巡幸一次旬阳，每年的狩猎也都定在四月，老祖宗年迈，陛下为权老祖宗心愿，特地下旨恢复了这一盛行。”
　　旬阳坐落在茂源山脉，一向是皇家围猎的专用场所，只是当今圣上不崇武力，自登基后从未再去旬阳，却没想到这道旨意这么急，下个月便要出发？

　　傍晚时辞别长公主，在回程的路上，程子曌有些困倦，单手支着额头，心中却在琢磨围猎一事，车轮辘辘的行过傍晚的朱雀大街，听着外面的烟火气息，她不觉闭上了眼睛，慢慢睡着了。
　　一觉醒来时已回到程家，余姚在一旁小心叫醒她，程子曌懒懒的睁开眼，一双羽睫还带着一丝睡意，比白日里的冷淡自持倒是多了一分随性。
　　“三哥回来了吗？”
　　余姚扶着程子曌下了马车“三公子已经回沧阆苑了。”
　　程子曌拾阶走入程府，对身边的春城吩咐道“你去一趟沧阆苑，告诉三哥今日在长公主府里得知的围猎一事，别的不必说。”
　　“是”春城得了吩咐，略一停身，转了方向朝着沧阆苑去了。
　　程子曌走在最前面，不由想起了刚才在回程里做的那个梦。
　　她只记得，在梦里面，她和成君梳着双髻，一左一右的靠在太皇太后身边，夏日蝉鸣在窗外萦绕，兆德嬷嬷在一旁为她们轻轻打着扇子，太皇太后倚在榻上给她们讲故事，慢慢的，她和成君都睡着了。
　　岁月静好，莫不如此吧。

　　入夜，刚用了晚饭，三哥程数果然来了沧海苑。
　　程子曌坐在亭子里，面前摆着她喜欢的春林茶，手里拿了卷书，见程数来了，也不见礼，只笑道“三哥怎么来了。”
　　程数坐在她对面，伸手捞过了她面前的翠釉茶杯，喝了一口“还不是你这个臭丫头，一回来就让人去我院子里传话。”
　　他故作惆怅的叹了口气“ 我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程子曌放下手里的书，一双眼睛望住程数“我与三哥一样，心里有疑，却不知从何疑起。”
　　她抿了抿唇角“若只是普通的重开围猎，太皇太后身边的兆德姑姑又怎么会特地跑到公主府去，提前给我透露了这个消息呢？”总觉得这里面有事情，却理不通关窍。
　　程数一双丹凤眼瞪了她一眼“所以你就让春城把消息带给我，让我跟你一块苦恼是不是？”
　　程子曌点头道“正是。”
　　“哎，我说你这个丫头，现在怎么蔫坏蔫坏的呢？”程数一张俊脸皱了起来。
　　程子曌挑眉“我只是想看一看，这天下事，是不是真的难不倒程三公子。”
　　程数啜了一口茶“可若这其中确实无事呢？说不定只是太皇太后一时闲着了呢。”
　　程子曌轻叹一口“若这样最好，这个当口，可千万不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