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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蒹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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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洛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向温子谢:“舒淳在陈国之时,便与朕订下了终身。若不是为了拒绝你的五弟,朕早就在大魏复国之时与舒淳成婚。但是舒淳生性善良,不想伤五公子的心,以至于拖延至今日。舒淳身为人主,对你温氏的五公子,七公子都十分倚重,事事听从。五公子为主而死,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舒淳嫁我为妻为后则是四年前的约定。我助舒淳复国之时,二公子除了丢下年幼的弟弟辅佐,还做过何事?舒淳嫁我的理由,二公子可还满意?”
舒淳有些惊讶的望向夏侯洛的侧脸,陈国助大魏复国,本是公开的秘密。但她没想到夏侯洛居然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还言及了他们私定终身之事。但是转瞬之间,舒淳看到了温子谢微微泛起的一个笑意,她瞬间明白了温子远离开前对自己说过的话:“陈皇他年轻气盛,不会坐视有人觊觎他的囊中之物的。”
温子谢的笑瞬间掩去,让人没有能察觉。他和夏侯洛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目光转向舒淳问道:“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舒淳点头道:“是的。我……本不想说出与陛下私定终身之事,因而隐瞒了弘毅……但,我有跟他说过,我不会嫁给他的,他却执意要留下。我便对他执师礼,他没有拒绝。”
温子谢又再开口道:“所以,到现在,你还是选择陛下,而非我,是吗?”
“是。”舒淳抬起头,对上那让无数女人都心动不已的眸子,但是她透过那眸子看的,却是另一个男人:“我不会嫁给你,我要嫁的,我所喜欢的,是陛下。从四年前开始,我在陈国皇宫见到陛下开始,这就是我的选择。”
夏侯洛搂着舒淳的胳膊微微一紧。舒淳说完便又低下头去,温子谢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我便不再强人所难。只是我伤心至极,还望陛下能够允许我为舒淳弹一曲,以断我与她之间的所有情分。”
夏侯洛点点头道:“二公子能放下,朕自然欢喜。舍妹带了‘大圣遗音’,可借与二公子用。”
“我要借舒淳的琴。”温子谢看着舒淳,舒淳则道:“我的‘太古遗音’是昭哥所赠,留在大魏,并未带来。”舒淳此话不假,不过她没带“太古遗音”并非是因为淳于昭赠送,怕陈皇介怀。而是她将“太古遗音”和“青藤”都与温子桓的骨灰放在了一处。她顿了一下才说:“我随身所带的古琴是‘飞泉’,在沙场之时,便随我伴身。若二公子不弃,我便命人拿来。”
“‘飞泉’?”温子谢重复道:“可是小弟的珍藏,古琴‘飞泉’?”
“正是丞相所赠。”舒淳回答后,姜宸看向卫澜道:“她说的可是真的?那真的是上古之琴“飞泉”?”
“若是温子远所送,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昔日汉皇倚重温家,贵重古琴,多赐给温氏子弟。一会儿二公子弹琴,一听便知。”卫澜谨慎的回答道。
温子谢听了之后,便道:“那是极好。昔日在抱犊山,小弟十分宝贝‘飞泉’,我连摸都摸不得,今日得用,想来还是托了舒淳的福。”言毕,舒淳命人去抱琴,温子孝却开口了:“二哥,温家有严令。古琴乃自娱之物,我温家世代帝师,不得在抱犊山外抚琴。你此举必然会传回抱犊山,大哥想来会有重罚。”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四弟。”温子谢回头看向远远而坐的弟弟:“为了舒淳,我过节的聚会都没有回去,自然是要受罚的。有了这一,我还怕后面的二三四吗?大哥要罚,我便领受。只是,这一曲,我非弹不可。”
温家公子传闻精通乐律,但也确实没人听过他们抚琴。温子谢这举动,让周围的人又是一惊,只是他毫不在意,拿过了“飞泉”,看着夏侯洛还搂着舒淳站在自己面前,到也不介意,便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开始弹奏。
那曲子没人听过,但琴音一起,卫澜便忍不住低声赞叹:“果然‘飞泉’。”
姜宸微微皱了眉头,回头看了自己已经面色不好妹妹,伸手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温子谢的声音若白玉相击,悦耳动听。清亮之中,淡含哀婉之意,吟出似诗又似歌的句子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苍苍,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舒淳听着温子谢吟唱出这首诗,眼圈不禁有些泛红。这首诗并非温子谢所做,而是温子桓所留。
当年伐赵,行军路过水泽,正是芦苇新长之时。长在大魏的舒淳没有见过芦苇,格外好奇。行军休息的空当,采来了插在自己的发上。那时,温子桓摇着羽扇笑她,说是头上插草,便是卖身。还当真从怀中拿了几个铜板,问她:“姑娘多少钱肯卖给我?”
舒淳恼他嘲笑自己,和他赌气。他便告饶,说有法子让这芦苇脱俗。舒淳好奇,便忘了自己在和他闹别扭,问他如何脱俗。当时,温子桓便拈了一只芦苇道:“没长穗的芦苇是蒹,初生的芦苇是葭。我以蒹葭为题,为公主写首相思的情诗吧。”
舒淳回想,那时她是如何回答的?她说:“这芦苇写相思,想来折煞了温家公子的清高。”
温子桓只是抿着唇笑了一下,念出了那首《蒹葭》。舒淳听的几乎痴了,以至于温子桓将芦苇再次插到她的发上,都恍若未觉。温子桓问她此诗如何,她说:“弘毅此诗一出,古之写相思者,再无过《蒹葭》者。”
温子桓答道:“这首《蒹葭》是送给公主的。”
舒淳还笑他:“我自认识你起,我们日日在一起,你何来的相思之情?”
温子桓说:“我一刻不见公主便是相思。求不得、爱离别乃相思至苦,想来他日也有长久相思的日子,应该早早的备下。”
舒淳在当时并不明白温子桓的深意,只当他是说笑。此情此景之下,却应了他做《蒹葭》之意。他们此时纵然相思,也是长隔黄泉,相会之期遥遥。
温子谢如此反复吟咏了两遍,乐曲便渐渐止住了。他抬头看向舒淳,眼中的悲伤之情却不是作假。舒淳明白了他来此的目的,他的弟弟为自己的王道霸业献出了生命,他即使哀痛至极,也并没有憎恨舒淳。他来帮助她,是为了让自己弟弟的死不会白费;他念这首《蒹葭》,是要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弟弟对她的无尽相思。
温子桓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悲痛之意道:“公主……觉得此诗如何?”
舒淳没办法回答他,只是怔怔的看着他。她已经无法再评价这首诗了,因为她最大的赞誉,已经给了弘毅。
拥着舒淳的夏侯洛似乎也被这哀婉真切之诗感动,低头对怀中的舒淳道:“二公子既然问,舒淳答便是。此诗是好诗,朕……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舒淳迟疑了一下,硬生生的将自己的眼泪收了回去,然后勉强笑了一下道:“我尝闻弦歌,弦止而余音在耳;今天听了这《蒹葭》,文止而余情不散。二公子琴艺斐然,文采卓绝,堪称双璧。舒淳甚为惊叹。”
温子谢抱着“飞泉”起身,然后将琴交给一旁的侍女,向着舒淳一揖道:“此别之后,我与公主昔日的恩情一笔勾销,他日舒淳母仪天下,弘鉴自当在抱犊山长揖以拜,日夜祈福。”
温子谢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夏侯洛止住道:“二公子当初为舒淳留下七公子,现在既然情分已绝。何不将七公子带走?”
舒淳纵然内心顿时一凉,觉得四肢都麻木的没有感觉了。她的脑子呈现出一片无法反映的空白。温子远曾起誓绝不相负,永不离开。可是陈皇此举摆明了是要温子远离开她。温子谢若是迫于无奈答应了,舒淳不确定自己可以暂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去挽留这位她倚重了四年的丞相。
让舒淳庆幸的是,温子谢只留下了一句:“三年前,我就无法决定他的去留了。”然后便径自翩然而去。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在温子远身上,只见这个如同白鹤一般的男人突然向前了两步,在舒淳面前跪下,然后伏身长拜,也不说话。舒淳稍微挣脱了夏侯洛的怀抱,上前要扶起他道:“丞相缘何行此大礼?”
一直没有说话的温子孝终于为自己的弟弟解围了:“陛下,公主有所不知。我温家一旦向天下逐出自己的公子,便再无收回的可能性。所以,当初弘微并没有显示他温家公子的身份,只是因为他是为二哥留下,还想要回到抱犊山。当初五弟前去大魏,除了本该替二哥提亲,还有一件便是带弘微回家。可是弘微拒绝了,那么他便已经选择了公主为效忠的主上,抱犊山便再也不可能接受他了。若公主舍弃他,他也不能再回抱犊山了。若我三年不归,或者参与陈国军事,也会受到这等逐出的对待。”
舒淳的动作僵在那里,她看着伏身在那里的温子远,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本来已经收回去的泪水,不知为什么,又流了出来。温子桓也好,温子远也好,从大魏复国起,就已经抛弃了一切身家,毫无退路的与她成为一体。而她始终不知道,还以为就算自己败了,他还是能回温家。现在看来,除非自己成为一统天下的女帝,让他向家族证明自己没有错,不然他将永远和自己的家族隔绝,再也不能回到他生长的地方。
抹了一把眼泪,舒淳有些哽咽道:“丞相不必行如此大礼。我嫁入陈国,大魏的诸多事宜还有皇兄都要托付丞相照料,想来……想来陛下也是能理解的。”
舒淳挂着泪回头去看夏侯洛,那年轻的帝王见她如此,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是朕不知温家的规矩,唐突了。七公子对舒淳忠心耿耿,朕自是不会强求此事。”
温子远被舒淳扶着起身了,夏侯洛也示意舒淳可以回座位去,自己也返回坐定。原本的宴饮歌舞再次上来表演,以冲淡刚才的气氛。夏侯洛默默的抿了一口酒,看着舒淳将英敛之揽在怀中,为他挑掉鱼刺,将鱼肉给他吃。
坐在他身侧的夏侯嫣然开口了:“皇兄,我不明白,这舒淳她……”
“不明白,就不要问。”夏侯洛打断了自己妹妹的话,然后看着她:“你只要时刻记着,她是朕的皇后,朕唯一的妻子,你必须尊敬的嫂嫂,就够了。”
“她骗了你。”夏侯嫣然不甘心:“和温家的人一起。”
“骗朕的是温家人。”夏侯洛的手在酒杯上轻轻摩挲着:“不是她。她不会骗朕的。她为了朕拒绝了温家的两位公子,那个七公子不说,朕也知道。一个男人肯为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必然是爱她的。朕虽然是帝王,但是温家的三位公子,任意一位都能帮助她过上更轻松的生活。朕妃嫔无数,她却还愿意坚持嫁过来,和如此众多的女子服侍同一个丈夫,朕就知道她还记得四年前的那个誓言。朕贵为帝王,所求并非国色天香,而不过一个不会相负的妻子。”
夏侯嫣然听他这么说,便又道:“那您为何还要答应那个姜寰嫁过来,那不是让爱着您的舒淳伤心吗?”
“我是帝王,我必须履行联姻的责任。舒淳是可以理解我的。”夏侯洛再次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我会给舒淳孩子,我要让她的儿子做我陈国的嫡长子,做我陈国的太子。”夏侯洛说到此停了下来,他没有说完。他要舒淳的儿子做太子,不但是因为爱着舒淳,还是为了已经和大魏连成一片的赵国国土。庆帝虽然已经有后妃,可是始终没有所出。温子远又是效忠于舒淳的。他还是有机会用自己和舒淳的儿子,兵不血刃的得到大魏和赵国的故土。温子远即使隐瞒了身份,但是他的主意却还是能够使用。得到了舒淳就得到了一半大魏,只要她始终如此爱他。
姜宸虽然不悦,但她贵为帝王还是能掌握自己的情绪。更重要的是,她必须抽出些精力安慰自己从未受过委屈的妹妹。卫澜倒是怡然自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将鱼刺都小心的剔出,然后放在姜宸面前。完美的让人找不到一点瑕疵。
姜宸看了眼前的鱼肉一眼,然后低沉道:“王夫还真是体贴。”
卫澜头也没抬的回答:“这是臣应该做的。七公子已经提醒过臣了,臣还当更进一步,侍奉好君上。”
“你这是又在跟我赌气吗?因为那个温家七公子笑你辅佐女主?”姜宸冷笑了一下:“他自己不也是辅佐女主吗?只可惜,他的主子眼光太高,连温家二公子都看不上,更何况他呢?”
“陛下,我提醒过您。”卫澜的声音不高也十分平稳:“七公子可不是像表面这么无害的。您现在看他是在君前低眉敛首的贤相,翩然若白鹤。但事实上,他是一只永远处在进攻状态的恶鹫。只要稍不留神,下场就会比英蠡还惨。那个英敛之现在能好好的站在舒淳怀中,那是温子远默许的。”卫澜的目光抬起,掠过舒淳和英敛之:“温家大公子和五公子不过是个幌子,要我说,二公子让舒淳杀了英敛之,舒淳定是死也不肯。可是七公子若想让舒淳杀了英敛之,恐怕……都不必假人之手。那个舒淳公主,怎么可能脱的了七公子的五指山。”
“王夫对七公子的评价过高了吧。”姜宸有些懒懒的看向那个又低着头坐在舒淳身后的温子远:“你没看到刚刚陈皇要他离开舒淳时,他惶恐的样子吗?”
卫澜不再争辩,只是一句话总结道:“七公子的任何举动都只能解释为他想要如此。”
被韩国君臣所讨论的温子远却依旧吃得旁若无人。宴会是单人分餐制,他与温子孝的食物都是特别准备的。一样的新鲜果蔬配上清茶。淳于光坐在温子远的身边,看着他盘中的蔬菜有一样绿的可人,自己没有。便迅速的伸了筷子偷了一片过来。
温子远见他如此,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将自己的那盘菜放到了淳于光面前,小声道:“将军,您也是做过元帅的人了,怎么还是如此孩子心性?”
淳于光倒也不客气,大口的吃着温子远端来的菜:“我就是当过元帅才知道,丞相你盘子里的东西,可要小心些,不是随便能吃的。”
温子远听他这么一说,嘴上泛起一个小小的微笑:“我认识将军许久,头一次将军有话,说到了我心头之上。”
淳于光听他这么说,有点愣的停下筷子,不解的看着他。温子远慢条斯理的夹起自己面前的一片青菜,放入碗中道:“吃我温子远盘中的菜,是要付出代价的。”
淳于光听他这么说,顿时脸都绿了,一口菜不知是咽下去还是吐出来。温子远回头看着淳于光,粲然一笑:“将军吃吧,我并没有在说你。”
淳于光听他这么说,好不容易咽了下去。看着收回微笑的温子远继续吃着眼前仅剩的一盘菜,背后几乎出了一身冷汗。以后丞相的东西,还是不要动的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