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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荀生 ...

  •   九月初六。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一眼望去热闹非凡,实则日复一日,就连早朝之上,君臣都是话语寥寥,非是不爱勾心斗角,而是皇室内斗未定,牵连无数,生怕多句嘴就成了叛党。苏木乔四月前去凌河疏通河道,再次归京发觉竟是与常日无异,如此这般也好,至少天下太平。苏府的老管家苏安趁着用膳的当儿极快地将府里杂事交待数句,最后问了句:“今年重阳,少爷是去宫里还是吕大将军府上?”

      苏木乔愣了愣,先帝是极不喜欢明帝的,往年重阳赏菊宴总不欢畅,不过是全个脸面,所以明帝喜欢宴后召了他和吕青丝进宫玩耍,数年来均是如此,只是去年苏木乔在宴上说了句不中听的话搞得不欢而散,今年召不召都未可知。

      “还是去吕大将军府上吧,你提前使人去知会一声,对了,我带来的特产,尽早送过去,若坏了也可惜。”

      “少爷放心,已叫人送过去了。”

      “那便好。”苏木乔低头又喝了一碗汤,饭毕才发觉苏安站着未动,于是吩咐道:“都收下去吧,安叔你同我走走,园子里的花敷了一冬的鸡毛,不知道是否开的更娇艳了。”

      “嗯。”

      苏木乔同苏安沿着青石板路走了许久,苏家毕竟是数朝重臣之家,院子代代修整,假山流水,小桥亭台,没有半天工夫休想逛个分明,走至花园深处一开阔地,苏安一双垂着重重眼皮的老眼忽然鹰眼般锐利,他低声道:“昨个裕瑞坊的余老板亲自送了两匹南绣缎子过来,说是少爷去年订下的,我深知少爷没这项大开支,又是南绣,因此不敢声张,余老板又说带了新料子来,我便将他让进了内堂,他也没聊什么,走的时候把样料放下说是知道少爷今日归家,让少爷细细的挑,府里这些年虽说都用着他家的料,到底是没这么早就来送样料,我查了查,那匹青竹银缎上有字。”

      苏木乔蹙眉,示意苏安说下去,“织的密,在叶子上,留言是芳草胡同,盼见一面,落款奇怪,山上的瀑布。”

      “落款没看错么?”

      “抽了线看的,不会有错,不过……”苏安欲言又止。

      “安叔你同我亲如父子,有话不必吞吞吐吐。”

      “少爷,这约,还是不要去赴的好。”

      “你知道是何人约我么?”

      “如果老奴没猜错,该是那位临渊之人,少爷又何苦去做那条鱼,老爷故去之前曾对老奴说过,只盼少爷安稳度日即可。”

      苏木乔顿了顿,晚风渐起,有莲花香来,苏府湖中遍植晚莲并不是苏木乔爱好此姝,而是皇上认为晚莲和他气质极契合,因此赐了很多下来,就算是不爱也要养着。一如人入朝廷,身不由己,老父正是知道他活不安稳才会有此奢望。

      苏木乔微微叹了口气,问道,“近来京中是有什么事么?”

      苏安目色暗了暗,他服侍过苏家两代,更是看着苏木乔长大,见苏木乔不置可否,他心中已料到自家少爷怕是前缘难断,于是便挑了重点来说:“此人依旧是众人的焦点,不似寻常亲王,爱闹性子,三天两头在府里吹拉弹唱,比旁人还坦然些,众人原是敬而远之的,后来不知怎地他同吕大将军倒是好,有吕大将军这样的榜样,有些人倒是卸下心防走动起来,不过皆是些文人雅士罢了,官员尚且是远望者多,总之,现在说什么的都有,至今也是个是非人物。”

      “哦。”苏木乔轻轻应了一声,风来云遮月,院子里黑的难见影,苏木乔在幽暗的花架后,疲惫地道,“安叔,你先回去歇了吧,你放心吧,我不会乱来,不会让苏家折在我的手里。”

      苏安的喉咙迅速蠕动了一下,在翕合之间最终也没吐出一个字来,他缓慢笨重的转过发胖的身躯,踏着重重的步子消失在了曲折的小径中。苏木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后,感到整个尘世都在他面前关闭了,他只有这逼仄的方寸之地,像困兽一般焦躁不安。

      仲渊,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在治水凌河的数月间,苏木乔曾无数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有了一个疯狂的答案,但因为太过疯狂,所以连自己也不相信。

      芳草胡同,到底去还是不去?

      ……

      芳草胡同在京中众多胡同中并不算僻静,因为它隔壁的百果胡同是京中出了名的风月地,那里红灯高悬,有最拔尖的小倌儿,是好男色的狂蜂浪蝶的流连之所,就连夜深也有嬉笑声陡然响起。苏木乔去的时候是夜半,一身黑袍衬得一张纸白的脸似是飘在空中。在半个时辰前,苏木乔坐在书房的大椅上,身前书案摆着一角衣料,诚如苏安所言,绣的是蝇头小字,落款图为高山瀑布。

      仲渊,这么别出心裁的传话方式,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苏木乔在胡同里越走越深,隐约从高墙之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之声,因是夜深人静,显得声声惊心。也许他以为自己会白天来?那样一个人,又怎么会一直守在巷子里?可是,他既是约了自己前来,又为何不写清楚时间呢?

      苏木乔在巷子中细细走了个来回,然后他站在巷口叹了一声,仰头看去明月正圆,映在井里也该是皎洁如画,而自己的牵挂何尝不是镜花水月,因为不真实,所以总惦念着。想见,却又怕见,生怕有了情愫打破现在的生活,可不见,心底总似缺了一块,因扼杀了未来的无数可能而挖心挠肺地觉得不圆满。

      苏木乔整整衣衫,月下独伫,静无声息,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只能说是没有缘分的,该做的也都做了,既然当初已决定擦肩而过,失而复得的幸事终是幻梦一场。苏木乔沿着墙角慢慢走着,到百果胡同的时候忽然感到像是换了个尘世似的,欢欢乐乐地蒸腾着一股子人气,街边的馄饨摊主在大声的叫卖,一长三短,犹如席上小调。苏木乔不由收了脚,只因心中空得厉害,连带也觉得肚饿,恰好馄饨晶莹玉润地躺在汤碗里,洒了葱花显得分外可爱,似是冲人招手一般。

      “老板,一碗馄饨。”

      “好嘞!”

      不多时,汤碗上桌,苏木乔细细品着,忽闻一声唤:“苏大人,许久不见。”

      苏木乔循声望去,不由一愣。

      “怕是有半年没见了,难道我变的这样厉害,连大人都认不出了么?”话落,一只滚烫的手覆上来,握住了苏木乔的手。

      “荀生。”

      京中颇多人知道吕青丝年少时最爱夜游百果胡同,却很少人知道吕青丝的游伴就是苏木乔,这荀生便是少时救下的。当年吕青丝与苏木乔化名夜游,因腰缠万贯,得以从百果胡同的咸秀坊的侧门进出,以避人耳目。

      那是六年前的七月,夜晚闷热,汗重湿衣。吕府大夫人和吕青丝的母亲在府中大打出手,管家只得支了下人来寻吕青丝,偏巧吕青丝喝了不少酒,苏木乔不放心便跟了去,踉踉跄跄走到侧门却见一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强拉着一个面部带血的少年出门,少年哭声凄惨,一手指甲抠在墙缝里出了血,身边站着消瘦的咸秀坊坊主急急地说些好话,苏木乔使人上去问方知这少年本是坊主收留的孤儿,因有几分颜色便留在坊主身边当差,却不想被人看上了要带出去,几经阻拦都留不下,这才闹得不像话。

      苏木乔见那少年可怜,遂出声制止道:“既然他不肯,这位兄台又何必强人所难,你花多少钱买他,我双倍赔给你便是了。”

      中年人见有人横生事端,不由发横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管本大爷的事,本大爷看上谁便是谁,岂容你在此指指点点。”

      苏木乔冷笑道:“天子脚下还轮不到你撒野——”话未说完对方便冲了上来,叉开五指照着苏木乔的头脸狠打过来,苏木乔身边小厮伶俐,立即抱了对方腰将其顶到墙边去,喝道:“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对我家少爷动手!”

      对方显然不是软蛋,道:“也不睁开眼睛看看大爷是谁——”坊主面上一白,凑过来低声道:“这位是吏部尚书大人之子,一直养在老家中,前几日才上京来,今日的事——”苏木乔摆摆手,打断了坊主的话,“无妨,这种泼皮,自然是要管一管的。”话落,苏木乔忽然被人扯住了袖,那少年瑟瑟道:“多谢……大哥相救。”

      “瞧你这一脸的血。”苏木乔从袖子里拿了一方帕子出来递给他,“好生擦干净吧。”少年顿时说不出来,一双眼里泛出泪来,匆匆转了个身,对着一株合欢树仔仔细细地擦起脸来,只是双肩微微抖动,似是哭得厉害。

      眼瞅着中年人的小厮跟出了院,恶斗一触即发时,醉的迷迷糊糊的吕青丝忽然飞起一脚踢中了中年人的小腹,恶狠狠地骂道:“什么狗,胆敢挡在本大爷的路上——”吕青丝这一脚将人踢得飞了出去,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腥膻之气,立即由人架着到墙角处狂呕不止,对方小厮见主人受了伤,纷纷骂将起来,与苏府和吕府的人扭打在一处,喧闹异常,引得楼中欢闹的人都开始出来看热闹,其中不乏有见识者,立即认出了苏木乔同吕青丝来,一层层传出来后,对方竟然不敢打了,由小厮扶着讪讪转了出去,苏木乔见身份被识破,只得蹙眉道:“都散了吧,有什么可看。”众人这才窃窃私语各归各处,但消息已是沸沸扬扬传了出去。

      此事闹得甚大,苏木乔被禁足,吕青丝则被吕上将军吊在屋中打了半夜,明帝也拿此事揶揄两人许久,在风口浪尖上,苏木乔自然是稳妥持重,风月之地再也不去涉足,但吕青丝可不管那么多,反正既然明了身份也就大摇大摆地出入起咸秀坊来,过了好一阵子忽对苏木乔道:“你可曾记得那夜救过的少年?”

      “当然记得。”怯生生却是个有主意的狠主,他鲜血淋漓的指甲曾令苏木乔感慨许久。

      “那少年在咸秀坊挂了牌。”

      “什么?”

      “听坊主说那少年本打定主意伺候坊主一辈子,可那地方是个什么所在你清楚的很,那一晚受了很大刺激,说是自己想通了,坊主本是舍不得,架不住那少年有主意,所以坊主便悉心栽培了小半年,他天资好又聪灵,早就名声在外,今夜是头一夜叫价,各路人马憋足了劲——”

      “什么时候?”

      吕青丝笑起来,揽住苏木乔的肩膀道:“怎么?动心拉?我本来想今天买下来的,但你这么上心,让给你也未尝不可。”

      苏木乔冷冷睇过一眼,问:“是什么时辰开始?”

      “等下我同你一起去,着什么急。”

      那一夜,苏太宰之子苏木乔出手三千两买咸秀坊小倌头晚,赏了个名叫“荀生”,豪震京中。

      ……

      “少爷待我这种下贱之人为何这般好?”

      “不过是出身好罢了,品格之高洁又同身份有什么关系?”苏木乔轻轻地揽住荀生,“你何必走上这条路,你若肯,我替你赎身即可。”

      “少爷不懂,我在这里长大,除了这里,我又能到哪里去,不是我自甘下贱,而是路一早就被定好,我别无选择,就算是离开,我也会回来,我只求能在这里过得好一些罢了。”

      夜静人安,皓月当空,苏木乔躺在床上看月光如水,心思杂乱竟半宿未眠,其实他未尝不是这样,只是他所走的路,看似比荀生的光明些罢了。

      自此后,咸秀坊的荀生便成了苏木乔的知己,身价一夜暴涨,且因着苏木乔的缘故,寻常客人百求而不得见,更不要说是寻事闹场的了,虽说苏木乔远去天一游历,但毕竟素日里还有吕青丝照顾,再加上荀生本就风姿绰约,便一直是咸秀坊的头牌,就连明帝私下里都找过他陪侍,而苏木乔归来后忙着各地治水,相见次数反而少了,此番街头偶遇,竟是吃了一惊。

      “苏大人。”荀生挽住苏木乔的手,“我听闻大人去天一游历,爱上了天一的小菜,便到处去寻天一的厨子,好容易寻到了,大人却去了凌河治水,今晚遇到,大人怎么也不能再走——”

      “我今晚便不过去了,身上不怎么舒服。”苏木乔下意识地推脱了,心思散得厉害,只想回去睡一晚上,仿佛有块铁板横在了心上,压得要透不过气来,哪里还有兴致去温柔乡中寻欢?

      “大人。”荀生略略抬了下头,几年时间他出落的愈发清秀,许是有了些地位,眼角眉梢竟也带了一丝凌厉,“我那里的厨子可是会做金缕树的,大人也不肯去尝么?”

      天雷滚滚,齐鸣于耳,苏木乔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道:“你倒是细致,既然如此那我且去尝尝正宗与否,免得辜负你一番心意。”

      愿此躯为树,金缕为覆,万年不腐,只待君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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