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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楚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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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青丝是酩酊大醉的情况下入宫的,扶着他的两个小太监一路红了脸,到了西福苑,三个人身上都是一股子酒气。明帝瞧着烂泥一般的吕青丝,年轻的脸上因为愤怒而有了不正常的红晕,他转过身来气急败坏地问站在一旁的苏木乔:“他喝了多少?”
“两坛吧。”
明帝恨恨的地瞪了吕青丝一眼,吩咐道:“带大将军出去醒酒,越快越好。”
一屋子人闹哄哄地散了,只剩下明帝和苏木乔脸对脸站着,红烛高烧,泊泊有声,火苗子似明帝的思绪,忽高忽低。
“好一阵子没这么清静地说过话了。”明帝走到桌前,摆了两个杯子在手边,然后拨了拨桌上的小香炉,“知道你不爱闻茉莉香,已经换过了,坐吧。”
苏木乔站了一会子,拱手道:“谢陛下。”说罢,一撩袍子坐在了明帝斜对面。
明帝还是那么年轻,他日理万机,晚睡早起,但容颜未改,仿佛停在了七年前分别的时候,十五岁的少年,秀气而单薄,只是笑容有些不同。苏木乔的手颤了一下,沉积在血液里的酒忽然醒了。
“这么多年了,你和青丝倒还是这么好。”明帝推了推茶盏,苏木乔拿起来品了一口,是他最爱的汤口毛峰。苏木乔并不是无动于衷的,他总会被这些细微末节所打动,他会心痛会难受,但这一瞬的情绪过去后,他又被失望的情绪席卷,这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却被挥霍在皇权斗争中。
“人生在世有一知己足矣,臣并不贪心。”
“青丝是你的知己,那么朕呢?难道朕只是一个年少玩伴?”明帝微微翘着唇,是自嘲的笑意,苏木乔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心中不满,也许自己只要顺着他的心里说句俏皮话就不会破坏着凉风习习花香阵送的夜晚。
“皇上和臣是君臣的关系——”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关系吗?”苏木乔话未说完就明帝打断了,问的太锐利,像一把尖刀入心三分。
苏木乔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声音很低却很清楚,“是。”
“如此说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无法动摇你忠于朕么?如果有一天朕要杀了你最亲近的人呢?朕只想知道你两年前说的话,还作数吗?”
“皇上,臣不会食言。”
“木乔,你这是愚忠,实际上,你并不想效忠于朕。”
“是,臣是愚忠,臣想效忠的是七年前的皇上,既然皇上都知道,又何必说透?”
时间忽然慢下来,就连明帝短促的叹气都被无限拉长,久久回荡不散,那些别有深意的眼神亦缓缓地蔓延至全屋然后收回,这份古怪的宁静占据了整个皇宫,仿佛是一个又静又死的悲抑坟墓,简直能延续至万年亘古。
“你应当知道,朕,多珍惜你——”
苏木乔抿了抿唇,他相信明帝这句话是真的,因为他不习惯吐露心声,会在真挚的时刻别过脸去,带着三分忐忑,有意无意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自己。苏木乔心中酸软困顿,七年的时光让他们蜕变却又留下了最美好的瞬间。
苏木乔清了清嗓,他正欲开腔,殿外公公尖锐的声音忽然刺破了温软的宁静,“禀皇上,吕大将军来了。”
明帝沉默了片刻,表情有一瞬懊恼,他平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太监,捻着佛珠的手有些用力,“宣。”
苏木乔像是数九寒天被倒了盆凉水,片刻前的心悸变得寒凉,明帝依旧是改不了暴戾的性子,这太监恐是活不到明天日头初升了。
正在思绪漫游之际,吕青丝一边晃着头一边出现在了门口,换了件白色的袍子,宛如毒日头里的一道令苏木乔有些刺眼的光,“皇上,大半夜的,这是请臣看戏还是请臣喝酒?”他大咧咧地走进来,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明帝扫过一眼,抵在唇边的茶盏停了,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戏谑,“吕青丝,吕将军,难道你现在见了朕,连礼都可以免了?”
吕青丝轻咳一声,撒泼道:“皇上,青丝说不定哪天就战死沙场了,在臣没死之前,君臣亲亲热热地多好,皇上老惦记着我跪不跪多没劲,每天那么多人跪你跟前,但他们哪个都没臣这么忠心——”说完还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又讨巧地嘟囔了一句:“皇上,这从小到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臣脑子不好,老让我记得下跪这么复杂的事,这不是难为臣么……”
明帝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吕青丝一眼,苏木乔和吕青丝从小伴随他长大,但现如今也只有吕青丝符合年少玩伴这个称号。明帝心中也是清楚的,吕青丝看着大大咧咧,实际上却比苏木乔聪明多了,他从不过问政事,一心领兵,对明帝做出的决定他只管执行不问缘由,苏木乔虽然是个文官,但明哲保身的手段显然没有吕青丝纯熟。
“行了,一介武夫哪那么多废话。”明帝挥挥手让吕青丝闭嘴,“今天让你们来,是让你们见一个人。”
吕青丝摸着腮,“哦?皇上终于舍得赐个美女给臣享福了?”
“美女?你想得到挺美,让你失望了,这是个男人。”
“那也行,臣都是喜欢的。”苏木乔不紧不慢地咳了一声,吕青丝顿时讪讪地闭了嘴。
“带人。”
半柱香的功夫,吕青丝忙着吃点心,苏木乔则始终看着自己身前的茶汤,这一定是个重要的人,否则明帝不会大半夜掩人耳目来找他和吕青丝入宫。那么,重要到什么程度呢?苏木乔想着,不自觉地抬起了头,不由心慌了下,顿感时刺骨冰凉。
在明帝的眼神中有被刻意掩饰了的杀意,这是一股独特的志在必得的杀意,有着超越皇族的怨恨,这样的眼神,两年来只有过一次。苏木乔已经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位人是谁,他不由在心底苦笑了一下,从今天进屋到现在,明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有心试探,而自己浑浑噩噩中已将绳索套在了那个人的脖子上。
只是,他怎么会来?
“这个人——”明帝轻轻巧巧地攥着茶盖,在杯身上磕了一下,语调轻快道:“青丝,木乔,你们肯定不想到,是楚王,那个六十年前叛国楚王的子孙,天一国的前国君,仲渊。”
吕青丝愣了愣,门口的那个人正好抬起了头,双目相对的时候,吕青丝不由有些痴。仲渊这个名字,吕青丝并不陌生,第一次同明帝谈起这个人是三年前领军回京时,那一日京城飘了细雨,明帝撑着把伞伫立在城墙上,远远望去背影单薄,他凝视着天一的方向,淡淡地说:“木乔这个月就该回来了,但是前几天他写了信给朕,说认识了一位朋友,要多待阵子,你应该知道他认识的是谁吧?”吕青丝抿了抿唇,他有心替苏木乔遮掩,道:“皇上想多了吧,也许不过是普通朋友,男人么,英雄惜英雄——”
“那你的意思,朕不是英雄?”
“臣哪有那个意思,皇上又想多了。”
“吕青丝——”明帝回过身来,细雨虽小,但绵绵湿衣,他的脸和锦袍都笼在润雨之中,因为神情悲伤,竟瞧不出是雨水还是泪,“你是怎么给朕盯的人?”
“臣——”吕青丝一时无话,看来除了自己之外,明帝还派了别的人去盯苏木乔。
“朕的臣子和一个叛臣之后同宿同游!”
吕青丝闻言立即跪了下来,他不敢抬头,湿气从掌下的青石板中透上来,遍体生寒,“你知道怎么做吗?”
“臣明白。”
苏木乔不会知道,十里番的那群土匪其实是他叫人假扮的,苏木乔是文人,他不知道土匪和刺客的区别,但仲渊知道,所以那一日十里番才会血流成河,而吕青丝了解的苏木乔是个菩萨心肠,至少在他出游天一前是这样的。
他们之所以会分开,是因为注定要变得不投契。
此后,吕青丝在不同场合听到过这个名字,只是他不曾想到,仲渊,竟然是这副文士模样。
他穿一袭朴素的皂色长袍,嶙峋瘦骨,扶门的手指修长有力但又苍白若纸,青筋叠在上面,像是浮在黑暗中。他低头,撩袍,进门,长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束在脑后,但也许是养的太长所以像一匹水缎又亮又黑自脑后缕缕散在肩上,然后他抬起了头,人很瘦,但脸颊饱满,鼻梁笔直,一双剑眉飞扬跋扈地直奔鬓角,沉沉凤目,细薄唇,不悲不喜,不卑不亢。
只是,在吕青丝眼里,仲渊有些奇怪,很高,但走起路来脊背笔挺,很瘦,但看上去神采奕奕,像吕青丝在街头遇见的那些不算俊美却长相舒服的青年一样,使人有想要看第二眼的冲动,而最不愿移目的是他的笑容,暖阳一般和煦并有着蛊惑的力量,让吕青丝有想要敞开心扉的冲动。然而一瞬过后,吕青丝忽然生出难言的敬畏,仲渊高高的矗立在那里,静静地,咄咄逼人地等待着,吕青丝本能地觉得面前这个人令他自惭形秽,他不由想这就是帝王的力量吗?亲和力和威慑力被奇妙的统一,他甚至不用开口,自己的情绪就被牵制了。
“参见皇上——”仲渊行的是王族之礼,毕竟他和明帝也算是表兄弟。
“赐坐。”
早有太监手脚伶俐地搬了椅子上来,吕青丝冷冷地瞧着仲渊,从进屋到落座,他都没有看苏木乔一眼。
“这是天启的白茶,王兄可尝尝。”明帝笑着推过一盏茶来,白瓷绿汤,情意晏晏。
仲渊稍稍抿一口,微笑道:“嗯,不错。”话落,他轻声道:“吕大将军不坐么?你我战场厮杀数年,未曾有缘一见,如今得见,将军无需如此讶异吧?”
“呵,楚王倒是多虑了,天一是蛮夷之地,在下只是对蛮夷中的蛮夷感到好奇而已。”吕青丝心怀戒备,言语颇是挑衅。
“是不是蛮夷之地,想必苏大人知道的最是清楚。”仲渊微微倾身,促膝话家常一般,“苏大人,一别两年,为何如此生分?”
苏木乔寡淡地笑了笑,神情自若地道: “嗯,确实两年未见了,你倒是一如既往的精神,不过楚王殿下政事缠身,怎么会到天启来?”
“政事缠身?呵,我现在算是丧家之犬——”仲渊托着腮,笑道:“吕将军,听到我被自己的弟弟赶出天一,你有没有松口气?”
“呵,你被赶出天一同我有什么关系,该打还不是照样打。”吕青丝整整衣衫,“皇上,这么晚叫我和木乔来,就是听这厮讲故事的?”
明帝轻咳,“混帐,对楚王怎可如此说话?”明为斥责,心里不见得不舒服。
“无妨——”仲渊笑道,他望定吕青丝,眼神中无半分笑意,吕青丝神色一凛,蹙眉道:“时至今日,楚王殿下的口气还真是帝王的架子!”
“吕将军言重了,在下不过是流亡之身罢了,积习难改,还望吕将军海涵一二。”仲渊抖了下袍子,神态随意安然。
“我看不是难改,而是不想改罢!”吕青丝冷笑道。
屋中气氛渐重,屋外应景般响了一声雷,大雨骤至,雨声幕天席地奔袭而来,停在了屋外,仿佛是被墙隔住了,在苏木乔听来,世间竟是没一声响,静得渗人。
“吕大将军如此相激,不知是否要同我演一出青梅煮酒论英雄?”苏木乔骇然抬首,只见仲渊翘腿而坐,右手托腮,笑容大有深意,这个姿势令苏木乔想起在伏牛深山的曾经,他总是喜欢用这个姿势坐在书案边听人论政。
苏木乔曾问过,“你怎么不说话?”
仲渊说:“同蠢人有什么好讲,当玩笑听听好了。”
从一开始,他就把吕青丝当成了笑话看,这也代表了,无论他想到天启来做什么,吕青丝都不是他的盟友。
……
苏木乔是三更才出的西苑,因为太晚就夜宿在文英阁,翻来覆去总是难眠,躺到敲了四更的时候,苏木乔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还没睡?”
“他到天启来做什么?”
“不知道。”
“木乔,我觉得……他是冲着你来的。”
苏木乔紧盯着屋顶,朦胧地能够看到大梁上的彩绘,讲得是程门立雪,苏木乔心事纷乱,一双眼却是聚精会神,慢慢地,画上的人五官愈发清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原来一直看着的就是仲渊的那张脸。
苏木乔迅速翻身,心有余悸。
当初放他在心底也是因为此生不再相见,留个念想罢了,谁知道他又活生生站在了面前,如一茎莲藕,破土而出。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呢?难道真的是被夺权了吗?那他为什么不去南疆十二国,偏偏到了这里来?
“木乔,你应该知道有些人是不能想的,否则害人害己。”吕青丝的声音传过来,如滚滚闷雷。
“嗯,我知道。”苏木乔再翻了个身,“睡吧,快早朝了。”
……
笼罩在腥风血雨中两年的早朝在这一天变得祥和起来。当那个传奇人物出现在大殿上时,群臣都骚动了起来,在垫脚抬首中,不动唯有苏木乔和吕青丝二人。
苏木乔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仲渊,初晨的阳光如水一般倾泻在他的半边削瘦的脸上,眉梢眼角熠熠生辉,他挺直的背,修长的腿,站定的时候像一条直线,初夏里挂了一件黑底红花的袍服,闪闪发着亮,气势十足。
忽然,他转过脸迅速笑了一下,双眼宛如野火一眼,苏木乔一呆,顿时浑身燥热。
“臣,仲渊参见皇上——”仲渊一本正经地跪在地上,声音清亮,入耳若泉。
群臣微语。
明帝没有答话,故意让他跪了许久,方才缓缓抬手,“平身。”
“谢皇上。”仲渊起身,双手插在袖中,自顾自走到了吕青丝旁边,坦荡荡站着,吕青丝被挤得歪了下,白了仲渊一眼,嫌恶一般地站开了,仲渊呼了口气,仿佛更加舒坦,然后,他冲着对面的苏木乔眨了眨眼,这个位置好,可以一眼看到他。
苏木乔平静的站着,目光投向仲渊的方向,却像一辆呼啸奔驰的马车,穿过了仲渊的身体,直奔远方。
今日早朝最大的事就是仲渊受奖听封,宅邸在城西武陵门内,离吕青丝的将军府很近,离苏府很远,走两步就到了三教九流的集中地六间坪。诏书上写的冠冕堂皇,说什么为了让楚王迅速了解天启的风土人情,而其实前几年六间坪乱的不像话,吕大将军在回京时便就近建了一个小操练营,以维持治安,这下又多个任务,监视楚王。
归根结底,还是信不过他,不过面子却给的十足,良田千亩,仆奴数百,绫罗绸缎,美女俊男,不知情的人看去还真当是兄弟情深,宠耀无限。
封赏过后,自然就是轮到了楚王归国的理由,太监的声音像一把冰刀不断回旋在大殿中,大臣们听得屏息静气,在简单的文字背后,一股杀伐的血腥味道在缓缓蔓延。
楚王是在秋猎中中埋伏的,当时他被一头鹿所吸引,只身追入密林,然后被一箭射中,与此同时,尾随楚王而来的卫队遭到了击杀,仅有三人突围,待找到楚王的时候,他已经身重剧毒,但神志尚为清醒,以呼哨唤回侍卫,强撑着说了三个字:“伏牛山”。
楚王是怎么摆脱了追踪逃到了伏牛山,又怎么九死一生逃至天启的过程被匆匆数语带过,总而言之天一新任国君仲息在整个南疆撒下万千探子来谋取仲渊的项上人头,而后者则在伏牛山的泉君的掩护下穿过整个南疆十二国九死一生来到天启寻求避难。
当太监的漫长的尾音消失在大殿之上时,百官都读懂了诏书之下的文字:作为一个叛臣之子,作为一个五年之久的对手,他之所以不死,那唯一的筹码就是天一,明帝想利用仲渊,收复天一。
也就是说,从此,仲渊就是天一的叛徒。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过脸,在那么静的阳光中,仲渊闭上了眼,他觉得很暖。因为,离苏木乔很近。
“臣苏木乔有本奏。”
“讲。”
“凌河夏汛即将到来,臣听闻今年凌河水势甚猛,所以想提前……”
“什么时候回来?”
“半年之后吧。”
“三个月,早去早回。”
“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