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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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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带着一股子凉意,就算最热的正午也没有大汗淋漓的快感,燕王府里去年植下了一批金缕树,长在湿热之地,耐不了北地的清冷劲,植了多少便死了多少,九夜珠带着人从园子走过,一眼就瞧到了绿荫之中夹杂的枯黄,不由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树,怎么长成这样?”
带路的家仆低低答了句,“去年植下的金缕树。”
为了这批树,燕王今年入夏时杀了一拨照顾的花匠。
“哦。”九夜珠应了一声,心中有了计较。
这次的事,九夜珠也是将信将疑,去年冬天和哈力部打打停停,端的是损人一千自伤八百,正在愁冬天怎么过便迎来了一位来使,深眼凸唇,南疆长相,一开口却是娴熟的九商话。
来人自称是泉君的使者——泉君这个名字,不仅是在天一、南疆十二国、天启,就连达旦原野也是有赫赫有名。传闻泉君年轻时曾周游各国,身居帝师指点江山,后隐居于伏牛山,传弟子三千,均擅论势、用兵、长于岐黄之术,更有甚者言泉君已掌握长生不老之术。
只是,近百年来,没有人知道泉君长什么样,因为他带着一只乌木面具,着宽大长袍,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九夜珠实在不相信此人会是泉君的使者,虽然泉君有相帝之能,亦有两位帝王因他而成就霸业,但传闻毕竟是传闻,九夜珠仔仔细细地质问了使者,使者只是什么都没说,要他蛰伏静候,另有通知。
过了五日,有人带来了一大批过冬物资,说是泉君相送。
又过了一月,九夜珠的老对头哈力部巴斯中毒身亡,老巴斯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巴斯一位打得不可开交,九夜珠趁此机会引了一支兵不费吹灰之力便吞掉了哈力部。
又过了一月,达旦原野上出了一件奇事,嫁给罕达部巴斯的女子竟然跟着邦泥部的穷小子跑了,两部乒乒乓乓打不停还牵连到了横山部,打来打去一个冬天没消停,各自元气大伤,开春要迁进牧场的时候才休战,请了九夜珠前去主持大局。
这时候,九夜珠再次迎来泉君的使者,只带了一句话:团结各部,徐图东进。
九夜珠想起了数年前未完成的霸业,壮怀激烈,一夜未眠,但至于怎么个徐图法,心中也无计较,一边慢行前往横山部,一边指使人去边境打探消息,才到横山部消息就传来了:天启内乱,吕青丝身陷战事,无力西顾。
九夜珠当即笑开了花,宿敌不在,还能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挥斥方遒,指点江上,画了一张大饼给各部族,仿佛明日里就能指军东进,土地、物资、女人似乎都成了囊中之物。
达旦原野持续近十年的争纷,在一个月内消失了,各部族忽然心心相印起来。
在其乐融融的和睦气氛中,泉君的使者再一次光临了九夜珠的帐篷,这一次要他乔装改扮,进入天启,共图大事。
九夜珠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泉君在他眼里,已然成神。
但是泉君高看了燕王这事,九夜珠怎么想也觉得不靠谱。
一开始,九夜珠想,燕王大概是个深藏不露的人。
再后来,九夜珠想,泉君是打了一辈子鹰,这回被家雀啄了眼。
燕王那个样子,唉——九夜珠隔着竹帘嫌恶地瞥了一眼,竹帘是半卷的,水榭风大,一磕一磕地令人心烦意乱,只是燕王不觉得,他得意得紧,捏着一只盛满酒的海碗,亲切地向九夜珠打着招呼,“九兄——”九夜珠闻言挑了下眉,心中一阵恶心,瞧瞧他那肥腻的样子,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走起路来都喘,除了吃喝玩乐就不见有精神的时候,这种人怎么配同他称兄道弟?
九夜珠一边鄙夷着,一边踏进水榭,不苟言笑地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泉君大人?”
燕王摆摆手,随口道,“泉君白天不见客。”
九夜珠又挑了挑眉,憎恨燕王对泉君毫不尊重。
“那王爷叫我来是为了何事?”
燕王笑得如肉山一般抖起来,弯起被横肉挤成两条缝的眼睛,猥琐笑道,“那些猴崽子也不知道打哪弄来一群舞姬,胸大腰细,长得跟画里的人似得,我一个人哪能独吞这等好事,特地邀九兄前来挑上那么一两个。”
九夜珠冷冷笑道,“多谢王爷关怀。”当即环顾四下,扯了一位美女在怀,上下其手,大快朵颐。
一睁眼的功夫,水榭内外已入佳境,燕王得意地道:“北怀王那老东西我太清楚了,没有点把握,他能跟着我那表兄一起反?你就放心吧,吕青丝在那里没有一半年的别想出来,现在我们整顿兵马,过几日得了云城,和泉君的人一汇合,这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九夜珠城府颇深地笑了笑,面上不动声色。
突然间,有个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水榭前的林荫道上,此人出现的太怪,九夜珠确定自己没有眨眼,仿佛是凭空臆想出来的,一下子就浮现在了眼珠子上,明明离得很远,但宛如近在眼前,连衣褶都纤毫毕现的收进了眼底。
热热闹闹的水榭一下子冷了,九夜珠不由自主地推开了怀中美女,心底阵阵激荡,如恶鬼一般狰狞的乌木面具,如无常一般的宽大外袍,这种压倒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感觉。
这个人,就是泉君。
不知什么时候,燕王屏退了一干人等,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施礼道,“泉君。”
听不出年纪的沉稳声音不疾不徐地从面具下透了过来,“听说九夜珠在,我来看看。”
“泉君大人。”九夜珠行了礼,再欲开口,就见泉君对燕王挥了下手,“你先出去。”燕王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庞大的身躯竟然灵巧不已,一眨眼的功夫,轻舟已过万重山地远离了水榭。
泉君坐在了九夜珠对面,他手指修长,肌肉饱满,从这一双手看起来年纪尚轻,点茶的手法也很娴熟,大概在天启待过很久,九夜珠接过了茶盏,一饮而尽,一双眼却牢牢盯在泉君身上,乌木面具露出的眼睛很细很长,目光像把刀子,能把人剔出来。
“你想不通我为什么会选择燕王?”
“是。”
“我没有选择任何人。”泉君拢了手在膝上,一切情绪藏在了面具后。
九夜珠不蠢,当然听得懂这句话,但他心中有更大的疑惑,也有更大的窃喜,他试探性地问着,“这个地方,总该是有人管的。”
“南疆有十二位君主,达旦有八位巴斯,天启西北有四个太守,一个王爷,九夜珠你的胃口倒是不小。”
九夜珠咽了口唾沫,有些噎得慌。
“无能者怀珠,必遭觊觎。”泉君蘸着茶水,在桌上草草画了几笔,“你有这些,足矣,须得时日扎稳根基,再图大业。”九夜珠目中一亮,能统一达旦原野还能占据天启西北,就算泉君指着鼻子骂他是猪又有什么所谓?
“只是,天启并不是好惹的——”九夜珠忧心道。
泉君冷冷地呵了一声,这一声尽是不屑,“你大可退出。”
九夜珠顿时收声,泉君捧得起他,自然也捧得起别人。
“我会使人传话予你,这次邀你来,便是告诉你,什么可以要,什么不可以得。”
“是。”
九夜珠出得水榭,眼梢眉角带了几分喜色,走过花园的时候在枯黄的金缕树边稍作停留,有些得意地冲着燕王府家仆道,“这块水土便不是块料子,哪里成得了能养金缕树的大气候。”
家仆不敢言,胸中腹诽:南疆的水土又哪里好?
……
吕青丝在前方奋战,西北又局势不稳,苏木乔当然知道此时不是清算的好时候,他专门进了趟宫,向明帝辞行。
明帝抚着额,眉间耸成了川字型,中间那道纹路又深又长,像是夜里趟过无数次的心路,赤露露地映在了脸上。苏木乔盯着瞧了许久,头一次想着,他这江山坐的也是不易。
明帝带着几分喜色,不耐烦地道,“你总盯着朕看什么?”
苏木乔默然地笑了笑,忽而说了句题外话,“我们都老了。”
明帝一时语塞,伸手拢过了苏木乔的双手,“瞎说什么,你不老。”
苏木乔摇摇头,有些无奈,“皇上总是把臣当小孩子。”——一句话说进了明帝的心坎里,抬脚像踩进了岁月里,苏木乔小的时候脸总是圆绷绷的,特别严肃,但侧脸的线条又有些圆润的滑稽,总忍不住让人想逗逗他,宠溺地逗逗。
只是,自己也没长大,逗来逗去的都成了斗气较劲,白白蹉跎了那些岁月。
“岁入的事……”明帝叹了口气,说得艰难,“我不是不知道,户部上折子说过许多次。”
苏木乔早知道他会这样答,但今时候不同往日,他不能追明帝的责,“臣知道。”
“朕也不是不想作为,只是一直没到时候。”
“积弊成疾,怕是时长难返。”
“这事也不该你来管。”明帝担忧地瞧着苏木乔,在外人来看,这份差事苏木乔再合适不过,刘常玉的得意弟子,皇上跟前的红人,吕青丝的知交,何况朝廷大员中多数都为苏太宰门生,人人敬畏,处处能得几分薄面。
明帝不这么看,世上有两仇最大,就连皇帝也不例外:杀人父母,断人钱粮。那些能在乡里兼并田产的,哪一个不是名门大户,哪一个不是当地豪绅,势力盘根错节,苏木乔要下手就是逼着他们抱团取暖,搞不好再折腾个靖王、燕王出来,那就是火上浇油的事了。
“这样吧,这件事如果你一定要管,就等吕青丝平定了靖王一事回来再说。”
“我也知道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苏木乔沉吟了一下,道,“所以我想去丰源看看,一则是比较熟,二则是丰源下属各县还算是安稳。”
“不行。”明帝回绝地极快。
苏木乔一愣,反问道,“为什么?”
“粮草的事——”
“臣已布置好了,臣去二十日便回,即使有变,刘庆元足可应对。”
明帝险险白了苏木乔一眼,他留着他无非是因为他才从丰源回来,只是他这般不解风情。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为苏木乔耽搁了那么多的秋天,可笑苏木乔却不知道他心上积深百丈的落叶。
看这番说辞,丰源是要去定了。
“朕命人挑匹宫里的好马给你送过去,早去早回。”
“不用了,臣还有下人同行,马跑的太快他们跟不上。”
“一共去几个人,朕命人每人各备一匹。”
“到了丰源乡里还是要换驴车,留着反倒累赘。”
明帝不由抬起头,对着彩绘精美的屋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苏木乔大概是他命中的克星,没被靖王气死,没被燕王气死,反倒要被他气死了。
忠臣啊!懂得事事为朕节省——明帝苦楚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