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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寸草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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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在房内来回踱步,指着跪在下首的玄冥大发脾气,“那几人行踪鬼祟,你为何不早报?”玄冥面色赭红,“那几人都是太尉手下亲兵,殿下属意臣不必在意,是以臣以为是殿下指派,所以……”
“所以什么?本王会做这等蠢事?大好的机会,本王怎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赵王气的面色发青,怒目等着玄冥。
玄冥思量片刻:“那几人行刺不成,纷纷抹颈自杀,只怕是早有预谋。”
赵王皱着眉:“可有逃跑的?你都仔细查清楚了?就这几人?”
玄冥点头:“臣已里里外外将围场翻了底朝天,却是没有其他落跑之人,所有行刺之人,数目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便是那十一具尸体。”
赵王终于坐了下来,唇角挤出一道冰寒笑意:“都以为东宫仁厚贤德,竟将这十一人送上刀山,行刺父皇还欲嫁祸本王,好魄力,本王佩服!若非本王眼疾手快为父皇挡下那一剑,只怕东宫这会已经可以高唱凯歌了!”赵王咬牙切齿一掌将桌上茶杯推到在地。
玄冥忙道:“臣该死,殿下保重身体。”
赵王低头看看胸前一剑,气的面色发白,对玄冥道:“滚!”
恰逢外面传来皇帝遣人来看赵王伤势,赵王忙回榻上躺下,玄冥便出门去请,不久起再回来时,手上端了一碗冰糖雪梨炖盅,玄冥道:“陛下遣了黄门来瞧,臣说殿下正昏睡,他便将这碗炖盅嘱臣定要喂给殿下喝,看来陛下还是惦记殿下多些。”
赵王皱着眉,拧着脸:“你懂什么!本王平生最厌恶的便是雪梨,他将本王最厌恶的东西送来,明明白白是在警告我!”
说着便欲砸掉炖盅,玄冥忙拦下:“殿下,这是圣赐。”
赵王双拳攥的死紧,怒不可遏,双目圆睁:“元、晋、渊!”随后又来回踱步,对玄冥道:“徐清那个蠢材,圣旨传了这么多年,竟然让东宫看出端倪来,让本王无功而返!不仅如此,还敢畏罪自杀,让满朝的怀疑都集到本王身上来。非但这样,还让计划败露,不仅没有将谋逆罪证放入东宫,还将本王牵扯进来。”
玄冥道:“殿下稍安勿躁,如此险境,更当仔细谋划。”
赵王皱眉深作呼吸,半晌对玄冥道:“速速将徐清家人也处置了,手脚要干净,嫁祸给太尉。”
玄冥一怔,道:“殿下,是白太尉?”
赵王面色阴险,道:“若非他左右摇摆不定,又怎会连累那日传旨东宫之事准备不当,非但兵卫未曾换下前锋营服色,还让徐清漏了马脚,既然如此,本王便只能折了他以求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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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皇驾归朝不两日便传来口谕,命东宫与赵王各自详查本次行刺事件。此刻晋渊正被皇帝诏在德清宫内,回复皇命。
皇帝在龙椅上端坐,面色威严垂眼看向跪在下首的太子与赵王,一时间德清宫静谧至极,让人喘息不得,沉重压抑。
晋渊侧眼瞥见赵王衣角的一团龙纹,眼睑微微动了两下,转过视线来继续盯着正前方地毯上绣着的艳丽牡丹。
“晋淩,你说说罢。”皇帝终于开了口打破一室凝滞的空气,晋渊心头倏然拧紧。
赵王强忍着泪意,朝皇帝先是大拜几下,才开口道:“儿臣无能,准备不周,还偏信罪人白长锦巧言,用前锋营兵士护卫皇驾安全,哪知他竟然狼子野心要置父皇安危于死地,儿臣死罪,请父皇责罚。”说着将手中折子双手奉过头顶:“此乃儿臣调查始末明细,句句属实,请父皇明鉴。”便有一御前黄门匆匆布下丹墀,从赵王手中接过折子,回身奉给皇帝。
果然皇帝许久开了口,“若非有人要为非作歹,又怎会有此事,也不能全怪责在你,且你又是头一次筹备,自然会有疏漏。”
晋渊心底冷笑一声,面上那一丝讥讽在一屋子对赵王的怜悯中显得格外格格不入,皇帝忽而又道:“晋渊,你查到什么?”
晋渊叩首在地谨慎道:“儿臣罪过。”
皇帝冷哼一声:“罪过什么?”
晋渊道:“儿臣病的不是时候。”
皇帝嗤笑一声:“原来你还知道。”晋渊又叩了首,却不再接话,皇帝皱了眉:“你这般装聋作哑,心中到底有无君父。”
晋渊不如赵王那般痛哭流涕,仍旧面色淡淡,仿佛眼前之事与自己毫无瓜葛,“父皇明察,儿臣……”儿臣一片忠心可表日月?如今被赵王将罪名叩在自己身上叩的确实,这翻形式昭昭之话,说了也不过徒增挣扎,遂道:“儿臣……无话可说。”
皇帝勃然大怒,一掌劈在面前桌案上,恼怒叱责道:“什么是‘父皇明察,儿臣无话可说’?行刺那几人均是从前随你……”话说了一般,涉及到陈年旧事,皇帝皱着眉生生压了话头,对着众人叱责道:“都给朕滚出去!”
徐清忙领着一班仆从匆匆忙忙出了暖阁,晋淩却还在原处跪着,皇帝瞥了一眼,道:“晋淩你也出去。”
赵王瞥了一眼晋渊,又作出关怀急切的模样,“父皇……”
皇帝摆摆手:“出去。”
晋淩只得应道:“诺。”这才叩首起身,缓缓朝外退去。退至帐门,回身一瞬瞥了一眼,皇帝与太子二人一站一跪,仍旧僵持着,晋淩皱了眉,跨出门外。
皇帝这才开口,声音压低了些许:“你莫要以为朕认不得那些人的面孔,那几人明明层随你在北戎多年,朕苦心孤诣将白瓯配与你,暗许你与白长锦来往,你竟不懂得朕的苦心!不懂得也罢,竟将良心掏给狗吃,联合外戚对付朕,若非晋凌为朕挡了一刀,你现在便可易服登基了!”
晋渊叩首:“父皇明察,儿臣无话可说,只因这罪名有人刻意扣在儿臣头上,儿臣即便是辩解,父皇若不属意,也是百口莫辩,不如缄口。”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你当自己是窦娥?”
晋渊道:“父皇明鉴,徐清假传圣旨,事实确凿,儿臣困于东宫,无法取得详证,但知那日趁父皇晕厥围困东宫之人却是前锋营的兵卫,若儿臣与罪人白长锦联手,又怎会如此安排?”
皇帝冷冷嗤笑,道:“或许这便是你的高明之处。”
晋渊心中悲寒,叩首道:“父皇若执意不信儿臣,不妨拷问白长锦便知。”
皇帝道:“若你与他早达成同谋,问之何用!”
晋渊道:“儿臣不敢说自己心若止水,但儿臣已然身处东宫高位,此事对儿臣并无意义。”
皇帝怔了半晌,道:“此事断不是晋凌所为。”
晋渊心底又是一冷,对皇帝道:“父皇,东宫之位到底如何,东宫与诸皇子间是否如面上看去那般亲密友善,父皇应比儿臣更加清楚。”
皇帝面色早已憋成绛色,对着晋渊便是蛮力一扇,霎时晋渊右脸便红肿一块:“你这孽障,这是威胁朕吗?”
晋渊不敢捂脸,直朝地面叩首:“儿臣不敢。”
皇帝看太子右脸上鼓起的一块赤红,眉心拧的挤出褶子来,却终究压下了怒意,对晋渊道:“晋淩是你亲弟,你缘何容不下他?”
晋渊沉了面色,对皇帝道:“儿臣从未容不下过赵王。”
皇帝冷笑,“那是晋淩容不下你?”
晋渊道:“父皇明察。”
“你们各自心怀鬼胎以为朕看不出?且不论晋淩,他虽是皇嫡子,但你是皇长子,东宫之印又握在你手中,你为何不能退让一步?”
晋渊只觉鼻尖酸涩,抬眼朝皇帝看去:“父皇,手心手背都是肉,儿臣省得您的难处,可儿臣并非耳聋,朝中有人煽动古训立嫡立长,嫡在前长在后,儿臣是长,若有选择,儿臣怎会与兄弟为难?”
皇帝怒道:“你这是言语讥讽朕将你亲母一族诛杀?”
母妃,母妃。晋渊心中默念,他仍记得母妃温柔的笑靥,手起手落间衣衫幻动的流云。那些稀少珍贵的回忆,本是已经封在心底,自他归朝母妃赐死便再也不敢想起。如今被倏然揭起,那些回忆忽然魔魇般张牙舞爪的冲自己袭来,一阵阵的要将自己吞没。那痛苦与怨恨,如同陈酿的古酒,愈加浓厚馥郁的窜入心脉骨络,寸寸生疼。
晋渊极力克制,死死盯着面前那一片丹墀高台,沉声道:“儿臣万死不敢。”
皇帝冷笑,指着远处的八卦图阵与道幡,“你可知国师早已算得有人欲图谋不轨,谋刺于朕,朕却怎么也想不到,竟是朕的儿子!”
晋渊道:“儿臣之心可表日月,断无此谋逆想法。父皇身为天命之子,怎能相信此故弄玄虚之法?
皇帝方敛下的怒火再次涌上,指着晋渊咬牙切齿,“滚,你给朕滚,孽障!”
晋渊心里一阵寒凉,抬眼扫了眼面前丹墀上的绚烂龙纹,遂叩了首:“儿臣告退。”
行至暖阁门口,晋渊便见从东往西渐渐绵涌而来的道幡,到了德清宫正门,果见那穿着八卦道袍的“国师”正欲提步进门。
晋渊立在当中,那国师欲进无门,晋渊笑道:“这位便是国师?”
那国师便笑,眉眼弯弯,在晋渊眼里变成了阴险的毒钩,“本道入宫来首次见得殿下尊颜,果然是……”
晋渊冷声叱道:“孤可问你了?你这装神弄鬼之人有何资格与孤说话?”
那国师面色酿成了绛色,瞪着晋渊却发作不得,晋渊便斜眼睨了徐安,道:“常侍,当心走火入魔,你的前任便是例子。所谓旁门左道,自然只能走得旁门左道,休想踏入我正统皇门!”
徐安会意,忙吩咐手下黄门开了偏门,国师冷哼一声,便过了偏门,朝皇帝所居暖阁去了。
晋渊站在德清宫正门回眸望去,那纷繁闪耀,明黄耀眼的琉璃愈加衬得下面宫室阴仄晦暗,朱红壁墙上正有少府将作大匠往斑驳处弥补新漆,赤红的颜色覆在暗红上,像是久结的疮痂溃烂而沁出的新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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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渊回了东宫,进了暖阁正看到青眉在掌灯,青眉听到动静回眸望去,忙放下手中活计:“殿下康安。”
晋渊只觉身心俱疲,缓步踱入,问道:“为何现在才掌灯?”
晋渊冷冷哼了一声,缓步踱入,青眉道:“方才在苏叶姐姐那里准备殿下晚膳,耽搁了些时辰,看天色渐晚,担心殿下回来看到暖阁内漆黑,便来掌灯。”
晋渊微怔,踱到青眉身边:“晋凌答应给你什么?孤也答应你,好么?”
青眉惊得险些将灯罩掉下,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奴婢当真没有听命于赵王殿下。”
晋渊也蹲下,盯着青眉看了许久,轻声道:“我撑不下去了。”
青眉一怔,道:“殿下。”
晋渊恍过神,嘴角攀起一丝苦涩,“可是,你是青眉。”随后便起了身,沉声道:“孤累了。”青眉便道:“奴婢替殿下捏捏肩膀吧。”
晋渊几近瘫坐椅上,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青眉便上前为晋渊揉肩,一双柔荑绵软,用力得当,晋渊便想起幼时母妃那一双手总也如此柔软,方才压抑下去的酸楚便渐渐袭了上来。随口问青眉道:“令堂平素如何待你?”
青眉一怔,想到太子方才那番凄楚神色,便不忍编排谎言,只道:“父亲平素繁忙,奴婢常年见不到面。”
晋渊沉默颔首:“孤瞧沈司马倒是常带着安北将军,很是劳碌。”
青眉暗忖太子口中的安北将军或许是沈戟心腹部将,便道:“父亲与安北将军戍卫大旻安全,是应该的。”
晋渊微愣,侧目瞥了一眼青眉,不动神色又问道:“你在府中一般都如何?”
青眉松了口气,道:“虽不能常见到父亲,但父亲知我爱读书,便常常遣人送了各类书卷,奴婢便在自己阁子里读书。”
许久晋渊又问:“都读过什么书?《女戒》、《女训》?”
青眉摇头:“那些倒还没来得及读,读了些《崇文鉴》那类史书。”
晋渊不觉皱了眉,不动声色问道:“既是入宫的采女,宫中教习虽不会提点,但《女戒》、《女训》都是世家之女自小必读之书,你为何没有读过?”
青眉自知说漏了话,忙道:“小时候贪玩,父亲宠溺,便许我不做不喜之事。”言毕细心观察晋渊神色,见并未反常心中才舒了口气。
许久晋渊道:“你去罢,将徐卫叫进来。”
徐卫一路匆匆进了暖阁,见晋渊正立在架前翻着书,叩首道:“殿下。”
晋渊回眸瞥了一眼,道:“起来吧。”将书带着行至桌前,沉吟问道:“徐卫,从前我长居北戎有些事情并不清楚,我大旻朝世族女子,可是能读史书的?”
徐卫道:“奴才也不甚清楚,不如叫苏叶来问问。”
晋渊摇头,“不可。”
徐卫又道:“不知殿下何故如此一问?”
晋渊道:“素闻沈戟是个顽固于世家门级的人,极为讲究门庭出身,可是如此?”
徐卫颔首道:“回殿下,当真如此,那日司马大人过寿,门前有个豪门商贾前来祝寿,却被其家人打出府去。”
晋渊皱眉道:“确实如此?”
“奴才不敢有所欺瞒,那日青眉也看进眼里的,若殿下不信,叫青眉再来问过便可。”
晋渊暗忖半晌,“自青眉入宫来,沈戟可有来看过?”
徐卫想了半晌,摇头道:“没有,想是司马大人觉得折了颜面,不愿见到青眉。听说倒是曾获圣上允许,往日黛妃娘娘病中时,去见过黛妃娘娘,还带了好些滋补药品。”
“既如此,可见沈戟当真重视门庭教化,却为何许青眉读史书?青眉说起其兄安北将军沈珏,那口气却像是说个陌生人。”晋渊沉吟半晌,对徐卫道:“遣个可靠之人暗查青眉过往,速速。”
徐卫一愣,随即叩首:“诺。”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身道:“殿下,自那日看卫尉林傲倒像是个踏实可靠之人,是不是遣他去较为合适?此人在东宫已久却不得擢升,外人都当殿下有意折贬,应该不会对其起疑。”
晋渊踟蹰半晌,才道:“既如此,便试一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