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dia》木偶海

3、第 3 章

　　矿工们都没什么文化，没受过教育，大多数人甚至连英文发音都有苦难；可是他们很聪明，很大胆，坦率，敏感。走在路上，他们教我捡一些煤砟子一类的作武器，还有人掏钱买了一些啤酒，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喝，啤酒喝光之后举起瓶子当家伙用，但戚磊不许我碰瓶子，也许是出于一种老大哥对小弟的保护，他不想让我沾上血腥。
　　小三和他的朋友们都有点消瘦苍白，无精打彩的。戚磊说这是由于他们只有在星期天也能晒太阳。他们的皮肤如面团般颓黄，浑身还长满了黑斑，深陷的眼眸有着忧郁的目光，仿佛是被压迫者无法反抗的水蓝。
　　我被他们深深震撼了，水蓝色上跳跃的纯朴善良，让我忘记了瓦斯梅的荒凉。
　　我们到达煤矿公司的时候，那几个小孩子们都被工头的两个手下按在地上，脸朝下，四仰八叉地爬着啃泥。正如小三说的，他们只有十几个人，而我们这边有将近二十个人，这一对比使得高下立判。戚磊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们走在他后面跟着。管事的经理是个大腹便便的人，倒也没有我意想中的贪得无厌，他的眼光中不乏同情和善良，举手投足间也像是个吃过苦头的人。至于其他的工头便逊色多了，他们都站起来，掩饰不住的恐惧。
　　按着孩子的一个小毛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大概是希望和戚磊单挑，他说：
　　“你来啦，你想好没有，这档子事儿你打算管到死啊？”
　　我想拉住戚磊，两边的人对峙一阵互相叫叫板，再看看是和平解决呢，还是直接一哄而上群殴。可是他没有停下来，他大概是真的气急了，一直朝着那个小毛头走过去。戚磊不停小三他们也不好停，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往前走。
　　那个小头目说：“行了，就站在那里吧！”
　　戚磊没理他，继续象他逼近，到他离那个小子的距离已经不足半米的时候，那个小混蛋大概是有点怕了，他往后退了半步，这退却的半步要了他的命。戚磊一个右勾拳正中他的左下巴，只是那小子就不行了。小三他们一哄而上，他们这一冲，对方的工头也不肯罢手，扭作一团。

　　我扶起地上的孩子们，分给她们出门时婆婆塞到我手里的面包圈。倏地她们兴奋地一瘸一拐地凑到我面前，血液涌到她们红彤彤的脸带上那块光秃秃的伤口，起皱的皮肤染成没洗净的玫瑰。其中有个女孩还一边噙着泪水，一边用她漂亮的大眼睛巴眨巴眨地盯着我，塞满食物的嘴角却漾着笑涡。
　　我转身走到矿厂的经理面前，指着桌上摊着的一堆下矿合约，说：“把它们给我。”
　　“年轻人，不要以为我们为了更大的利益才把他们饿死，别太冲动了，这不是事实。来，让我拿出荷兰国际矿产组织的图表给你瞧瞧。”
　　他递给我一张铺开的图表，点着下方的一条蓝线。
　　“你也看到了。”他说，“瓦斯梅煤矿在世界是最穷的煤矿。开采十分困难，我们要在国际市场上获得利润几乎不可能。我们的开采成本是欧洲所有煤矿中最高的，而利润是最低的！这很清楚，我们只能和那些开采成本最低的煤矿保持一样的售价，我们面临破产。你懂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戚磊开始咳嗽起来，有点撑不住了，一个人正狂踩他的肩膀，另一个人在一旁拉。我走上去对着那个“主踩”就是一拳，那家伙应声倒地，我乘机找到空隙钻进“大包围”将戚磊扒拉出来。他的嘴角肿了，额头出现了一大口子流了一脸的血，和汗浑和在一起，见到我的第一句便是：“ 你小子，挺能啊！还不帮忙！”
　　我笑了，示意他注意身体，放下他，转过身让大家住手。
　　那些工头谁肯听我的，一个胖子拽住两个孩子的头发，挥手就要砸下拳头。戚磊反应快了一步，把他揍得趴在地上干嚎。我和小三把戚磊架开，我说：“行了，别揍了，再揍他就死了。”
　　戚磊被小三架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真是有点气红了眼了。我们架着他，他还叫喧着要宰了那胖子。经理走了过去，让他的手下也住手。那个倒霉的胖子满脸都是黑的，就跟刚从煤窖里挖出来似的。鼻血也流了出来，滴答在衣服前襟上，连他的嘴里也流出了血，满嘴的牙齿红得就像红石榴一样。
　　经理开口了：“戚磊，我敬重你是条汉子，但你也了解这些孩子如果不上工，矿上的人手不够，整个生产就会停下了。那样的话她们才是真要饿死了。”
　　“股东们就不能少分些红利？这样一来，工人的收入就可以多点了，生产也不必耽误。”
　　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家都有些佩服。
　　经理无奈地摆摆头。“不行啊，年轻人，你应该知道煤矿靠什么支撑，靠得是资金。瓦斯梅煤矿公司今天只有百分之三的红利。红利降低哪怕百分之零点五，股东就会抽走资金。他们这样做，煤矿就必须倒闭，我们没办法无本经营。”
　　“你不要只顾着推卸责任，至少你可以保证这些孩子和我们的安全啊！”小三叫道。
　　“他们不可以。”我忽然觉得了解商场的争夺真是最大的悲哀，围在我周围的矿工们有几个恶狠狠地瞪着我。“他们在市场上卖不出股票，因为他们的红利太低，这一来也就没有多余的资金来改善安全设备。这是无法想象的恶性循环。这只能归咎瓦斯梅的煤藏量。”
　　经理点点头，把合约放在戚磊面前，说：
　　“我围绕这循环转了几千次，所以我从一个坚定的基督徒变成一个尖刻的无神论者。不明白上帝为什么刻意制造这样的景况，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让一个种族的人受贫穷，悲惨的奴役，而不显示半分的怜悯！你和你的朋友若真有办法让这里的孩子活下去，就撕了它吧。”

　　幻想总是容易被现实击碎的，我看着戚磊，看着小三他们，看着老板。带着花香的现实，带着泪水的现实，带着残酷和伤害的现实。戚磊无言以对。他走回去，大家散了。心神惶惑。

　　雪花伴着雨水打下来，打碎了野花美丽的唇。我淋湿了身体，满脸的迷失，辨不清戚磊在哪个方向。那些金黄的，橙色的，湛蓝的，苍白的，忧郁的，火辣的野花在煤炭中兴奋地交头接耳，散发出生命挣扎的原始气息。我发觉自己只是个可笑的懦夫，无助地呆在朋友的无奈里。
　　“戚磊，这是老天的考验？是上帝的玩笑还是我们都痴傻的癫狂了？”我陷入迷惑。
　　他停住，像想起了什么。“HOW ARE YOU？（你怎么样）”
　　“NOT BAD。（不算太坏）”我也用英文呆板地达，他微点头，用一种遥远的目光注视着我，笑了。
　　“走吧。”他看了看表，马上走了。他大概意识到还有婆婆在家里等着他。
　　戚磊双手插在裤袋里，走了几步，似乎感到了我的注视，回过头来一抬下巴：“总有一天我会让向日葵的光芒遮住煤矿的污浊。I PROMISS！（我保证）”
　　接着他发疯似的地狂奔了起来。
　　YOU WILL！（你会的。）我笑着，狂着，白色的外套撑起奔跑的我们。
　　雨还下，煤香弥漫，领人叹而长嘘。在这个秋末冬初的夜晚，我们开始摆脱命运邪恶的掌握，我们狂妄的奔跑着，它不是来自苦难无奈，煤矿，灵与肉的瓦斯梅，而是越过我们内心某处的蛊惑，定居在这雪里雨里，与青春同住！

　　戚磊带我去了矿山，说是要拾些煤来，回去哄哄婆婆。我跟在他后边在黑漆漆的山野里绕来绕去，就仿佛是在一棵枯树上蠕动的小虫子一般。
　　“考考你的腿力，要超过我就爬到顶上去，STONE，”戚磊忽然加快了速度，把我甩在了后边。“这些年来，山下的煤块都拣光了，所以跟我来，要不然找不到煤，你被婆婆轰在门口，可别指望我救你。”
　　他像一只豹子一样矫健地跑上了山岩，我却要手和膝盖并用地爬，因为脚下老打滑。戚磊跑在前面，一下子就找到了煤块，他喜欢停下来，扭头朝我扔泥块。这一刻他调皮的笑容，在我眼里是不可以预约的天真，不可以亵渎。它怒放于生命的暗礁，车马的前方，始终如一。
　　“快点，STONE！”他叫道。“不然，你的口袋会装不完哦！”
　　“我来也，当心咯！”我拌了个鬼脸，也快爬起来。
　　雨和雪浸湿了煤矿堆，我的手很快就擦伤了，可我还是拼命把自己认为是煤的东西往口袋里装。我看到戚磊的口袋里已经满满地漾着黑色流光，站在山冈上。

　　我走到他身边。雨雪停了。
　　夜色很好，天很晴。天空里缀着闪闪发光的星星，虽不能算多，但我知道，若不是在山矿的顶尖，或许还看不到这许多。而往下看去，则是万家灯火、灿烂辉煌，若不是吹到面上的风是寒冽的，也许就感觉不到是冬天。
　　“我猜你一定常到这里来看风景。”我两只手抓着他的肩膀，我那双该诅咒一万遍的旅游鞋忽然炸了帮，而且又崴了脚，有点狼狈。
　　戚磊笑笑，没有作声。其实他能体会到此刻我的心境。因为在此刻的他看来，这万家灯火也很温暖，让他想起母亲的话：“有一盏灯的地方就有一个家，就有一个小孩子托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听母亲讲故事。”
　　“这句话总是母亲的开场白，然后我真的就搬一张小凳子坐在母亲跟前听她讲故事。故事很陈旧，对我这个早熟的孩子而言，这些故事都太不真实，但我依然很有兴味地听完母亲的话，然后才去睡觉。”
　　我想，这也许就是戚磊早熟的地方，不像这个时代里大多数宣称早熟的同龄人那样，虽早已不再愿听那些故事了，却常常做一些比故事里讲的更为幼稚的事。
　　“然而母亲离开后，眼前的灯火一下子就变得冷冰冰的，仿佛那是与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发生的悲欢聚散都和故事里一样简单，简单到无可理喻。。。”
　　他扶着我，一边轻轻地毫不犹豫地把他的旅游鞋脱给我穿上。抬头看看我，又飘向远处。
　　“所以当你又将那个世界的温暖带回到瓦斯梅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也许世界本就是如此，它的变化是微不足道的，真正改变的是我们自己，是万家灯火中的每一家，每一个听故事或曾听过故事的人。”
　　“你母亲是。。。”
　　“她没死，只是活在离我很远的城市，她害怕瓦斯梅的贫穷，她害怕自己也会和别的女人一样，有了一个做矿工的丈夫后再有一个做矿工的儿子，然后抱着他们的死讯老死在这里。”
　　“一切会好起来的，对吧。”
　　我靠在戚磊身上。看着他萧索的目光，有点怀疑，我真的能为瓦斯梅带来一点温暖，又或者我真的能给身边的这个男孩子带去一个春天吗？
　　戚磊点了点头。他回答我的问题时没有任何的困难。就象两个人在漫长黑暗的甬道里摸索前行，终究会见面一样，这个情感的表白是注定的，也就好似一个问另一个：
　　“走了好久了吗？”
　　另一个则默默地点头。

　　下山的时候，我看见他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戚磊又大又肥的旅游鞋现在套在我的脚上，鞋子里的余温让我心头一热：这样的男孩，应该可以当上某部爱情剧的主角。

　　可我却不知道，从今晚起，“挂单”的我们会像两条相近的直线，一不小心地重叠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