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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他是谁 ...

  •   “水放这儿了。昨天剩下的水我带回去浇菜。”俊把水罐里昨天的剩水倒出,又把刚从山上打来的新鲜泉水倾入水罐。

      这个女人来了一周了,无论怎样同她搭讪,她都是一副入定的样子,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副院长说的对,她只是轻度的忧郁症,对别人说的话还是听得进去的。她不做反应可能是不想反应吧。最起码,她已经按照他曾嘱咐的方式把要扔的东西、要洗的东西放在了院里规定的地方。只是,俊用眼角余光扫了一圈不大的房间,蹩蹩眉,她吃得很少,食堂送来的饭菜估计只动过两筷子。还有,这才早上七点钟,她的床就已经整得一丝不乱,是起得早还是昨夜一宿无眠?

      第一天下午她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出色,相反,她实在只能用平凡来形容。是的,平凡。但她身上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说不清的东西,固执地将他的视线牵扯过去:短发,黑却没有光泽,发沿甚至不太平整;一身灰白的连衫裙洗得已辨不清本色;黑色的凉鞋,看起来也穿了不少时日,鞋尖上已有几处白色的刮痕。因为一直低着头的缘故,看不清她的眉眼,只有一抹血色苍白的唇在提醒着他,她是病人。

      现在,她就坐在床头,背对门面向窗。清晨的雾霭已经散去,晨光正从未闭合的百页缝隙中雀跃着挤进来,熙熙攘攘地向屋内扩张。及至这种热闹拥到她的面前,似乎碰上了一张网,止住,无法焦着,继而扑簌簌从她瘦削的的肩头滑落。她就在那张网里,了无生气,就象壁炉里将熄的最后一丝灰烬。

      他蓦然感到窒息。到这儿一年多了,他还从未碰到过这样的病友。这儿有养老性质的有钱人家的老人,有像自己这样患慢性病需要静养的,彼此熟络,除了参加院里组织的健身和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间或也串串门聊天下棋什么的。但是从没像她这样的病友,不说话,不吃药,甚至不出房门。她总是很淡然地无视从窗口飘过的风景,好象她的世界离这里很遥远,而只有那儿才有她最心仪的清泉和绿荫,所以她才总是茫然远眺,眺望一个旁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俊不觉挪动脚步,轻轻地走到她的侧面。他忽然特别想看清网里的那个人。

      早上又到了,真好啊,太阳离我那么近。没有你的日子,黑夜很难捱,甚至一到中午我就心慌,因为黑暗又该来临了。好累呵,可是我睡不着。他们让我吃药,我知道,那些都是镇定剂。我不想吃,那些药伤脑子,脑子伤了我就不能好好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了。我也不想吃饭。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好象失去了饥饿感。你一定不高兴我这样,对吗?你一向志在把我喂得白白胖胖,你总说胖一点好,笑起来酒窝更深更美。傻子啊,你不知道我的酒窝只有米粒大吗?更深一点?难道它还能变成绿豆那么大?

      他吃惊地看见,她居然悄无声息地笑了。笑容稍微有点紊乱,如同啤酒瓶盖落入一泓幽雅而澄寂的海不扬波时激起的静静波纹,在她脸上漾开来,稍纵即逝。消逝时,表情比刚才略有逊色。俊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细微而复杂的变化,不由觉得很可能会有精灵在眼前闪出,问自己刚才投的是金瓶盖还是银瓶盖。

      “俊,你在干嘛?笑什么?”一声轻叱把俊从冥想中拍出。

      他收回目光和思绪,冲着来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嘴型告诉她:“邢护士长,她在笑呢。”

      看清他说的话,邢护士长朝天翻了个白眼,斜睨着他,抿着嘴笑了,这种病人,哭哭笑笑的,不是很正常吗?“少见多怪。”她也用嘴型响应他。

      他看懂了她话背后的意思,没来由地,心里掠过一阵不舒服,黯然地垂下头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情。

      邢护士长扫了一眼屋内,情况同前几天差不多,那丫头仍旧没好好吃没好好睡。这可不行,这样下去得出问题的。心下一酸,她把药袋里的镇静药粉往早上食堂刚送来的羊奶里倒进一半,用勺子搅了搅,端在手中趋步上前。

      “丫头,乖,把这杯奶喝下去。这是我们这儿自产的羊奶。喝羊奶最好了,奶分子小,吸收快。喝了它,不用吃药都能好起来,好了就可以回家了。你不想家吗?”

      家,哪里是我的家?爸妈走后,姐姐和我是一个家;姐姐嫁后,我住在姐姐家;你来了,我们是一个家;你走了,我的家在哪儿呢?

      看到她眼底越来越多的沉郁积聚起来,邢护士长知道,这次她的劝说又失败了。我刚才说了什么不对的吗?她无奈地看着妍,把递过去的奶杯颓然地捧回自己面前。

      身侧,俊注视着这一切。他注意到护士长提到家的时候,她的背僵了一秒。她的家怎么了?他感到从那一秒之后,由她四周发散出来的那种气息再次牵绊住他的脚步,它没有立体感,就像氧气,让你离不开却又看不见摸不着嗅不到。

      他在这种气息的牵引下来到了邢护士长跟前,向她无声地示意让他来试试。

      “试着喝一点,好吗?”

      是谁在对我说话?是你吗?真熟悉啊,这么低醇浑美的嗓音。妍不可置信地从窗前回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俊,那眼神竟同搜索黎明天幕中光色淡然的星斗无异。她苍白的唇甚至还嗫嚅了几下。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好象是在呼唤。俊终于看清了她的眼睛,却立刻掉进了她的迷惘、她的消沉、她的落寞里。

      她费力地将自己的目光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瘦削、高挑、短发、一副普通的玳瑁眼镜,眼角微耷,眼里满是关切和研判。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她移开目光,垂下头。俊感觉自己好象从魔咒中解脱,但心神立即被另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焦控制,“试着喝一点,嗯?”他执着地将奶杯伸到她面前,并鬼使神差地将她绞扭在胸前的手托起来。她的手那么小,他仅用一只手掌就把那两只手握全了。

      邢护士长吃惊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凭经验,她担心妍会一掌将奶杯打翻,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可是,她看见了什么?那个丫头虽然没再抬眼,但已顺从地接过奶杯,居然还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起来。她喝得很快并且全喝光了,然后平平地躺上床,拉上被子,合上眼不再睁开。

      俊愕然地瞪视着她那无可无不可的顺从,心里跳出一句诗:“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看她的年纪,应当同自己差不多,三十靠边吧,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经历过一些,懂得一些,也憧憬一些,本应该是最懂得珍惜生活的。但,是什么使她背负着这么多无奈,以致于原本应当是美丽的眼睛里,却像是撂荒百年的土坡,全无润泽之光?俊感到她像个谜,一个可能不止一个谜底的谜,而自己虽然已过了十二、三岁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年纪,但还是忍不住想隔着那张网观察她、推敲她。

      他看得出神,想得出神,直到邢护士长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醒过神来,拎起水罐尾随她走出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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