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秋天的颜色 ...
-
白天从院里各个角落收集来的各色易拉罐全部归类整好了，余下来的只有报纸上宛若美人鱼身上剥落的鳞片似的拉环。
俊一手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纸面上的拉环，一手摆弄着自己的耳廓，俨然清点一捆崭新的钞票，单指单张的那种手法。
上午和副院长的对话像录放机似的一遍遍在心里倒带、重放：
“你肯定她听到你的话有反应？”
“嗯。”
“知道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但可能是让她觉得像什么熟悉的人在叫她吧？因为她看清我之后又回复老样子了。”
“嗯。她可能把你的声音当作逸的了。她现在好象只对骊和他有反应。”
“逸？”
“她丈夫。他们从中学认识后就没分开过。以前她很活泼，就像花似的被逸和她姐姐宠着。大学一毕业，他们就结了婚。可是没多久逸就被诊断出患了重症肌无力症，那时候起，除了当着逸的面她就不大笑了。她一直坚持独自照顾他直到他半年前去世，大概有一年多将近二年时间吧。他去世后，听说她没掉一滴泪。起初都以为她是太悲伤了，渐渐地，骊，哦，就是她姐姐，发现她不再说话，对别人说的话也多数没有反应，也不再出房门，这才担心起来。后来就查出得了这种毛病。”
“那为什么不送专科医院治疗呢？”
“开始去过，但骊很快就把她又接回家了。她觉得那种环境对她妹妹简直就是一种折磨，用她的话说，就是没病的人进去后都会得病，轻度的就会转为重度的。她们姐妹哪，那种相亲相爱的程度你都没法想象。”
“那么到这儿对她真会有帮助吗？”
“理论上说是会有的。像她这种，就是典型的抑郁症患者，情绪低落、思维迟缓和运动抑制，但她尚能对自己关心的人和事作出反应，比如对她姐姐说的话有反应，对你的声音有反应，这说明，她的心墙建得还不很深厚，所以我们说她是轻度的。现在重要的是找准心结所在，帮助她调整注意力，一步步让她从自己构建的心墙里走出来，能看到墙外的东西，那样就有救了。我们这儿环境单纯，空气清新，对她的康复是有好处的。”
“怎么帮她呢？”
“现在首先得帮她走出那间屋子。你，能帮我们吗？”
“能。”
……
他也不知道那时候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一口就应承下来了呢？我该怎么帮呢？早上她已经发现自己认错人了，今后还会理我吗?俊就这么陷在莫名织就的网中。良久，他仿佛作了什么决定似的，披上外套向外走去......
我睡着了么？睡了多久？天好象都全黑了。妍缓缓地睁开双眼，慢慢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脑子里又开始了不停的工作。她极力想记起自己睡前做的事情，可是不行，她记起是逸叫自己喝的奶，不，不，又好象不是逸，那会是谁呢？似乎还有个面善的阿姨进来过，长得什么样呢？不记得了。她倦怠地闭闭眼，从唇间挤出一声悲唤：“逸。”泪水渗出眼角滑落到枕边。
第二天天刚放亮，俊照例到一个个房间里送泉水。今天他的手脚特别利落，也没心思同搭讪的病友多聊，很快，就出现在她的屋外。
敲敲门，没有应答，他径直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吓了一跳：妍居然抱着膝迎门坐着，尖尖的下巴就搁在膝上，两眼就那么盯着门口，象在看他又不象在看。他再次感到了消沉，一种近乎无助的消沉，从她的眼里，她的脸上、她的肩上，向四处流泻。
俊作了个深呼吸。哦，本来这是自己想教她做的。他在心里暗笑着自己，大步流星地向屋里那个女人走去。及至床前，他停下脚步，把一进门就背在身后的右手亮到妍的眼前，他要她真正看到看清眼前的事物。
她好象并没有反应，或是不想做什么反应。这不行。俊把手中的东西凑到她眼前晃了一下，不由分说拖起她的手，不顾她的瑟缩，掰开她的手心，把它们放上去，然后帮她握紧手。“你看，秋天的颜色。”“看见了吗？秋天的颜色。”“好好看看，秋天的颜色。”他一遍遍轻轻地耐心地重复，长这么大，他从没有对人这么耐心地把一句话重复无数遍的经历。但面对眼前这个女人，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自己愿意这么一遍遍、不停地说，说到她愿意有反应为止。
“秋天的颜色”，“秋天的颜色”……妍就这么被包裹在低醇的声音磁场里。是逸吧？是逸吧？可是逸没有戴眼镜。我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的。是逸，没错。不，不，他不是逸。逸从不会把一句话重复这么多遍，他是不爱说话的，他习惯默默地做，然后静静地看着我。
俊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游离着，飘忽在他的声音之上，忽而明亮忽而黯淡。正摸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的当间，他感到好象有一滴水滑过自己的虎口。他用拇指拂了一下，忽然噤声，她哭了吗？不等他看仔细，她已把头垂下，手也在他的愣怔中抽回，只留下他塞给她的物事，撒满了床上，床前。那，是一束雏菊。他昨晚同骊通过电话，知道她喜欢这种花。今天早上去运泉水的时候特意采来的。
他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挫败感。
这个男人是谁？昨天，今天，他已经用与逸相似的声音魅惑自己两回了。他怎么总是……妍在隐忍的泪光中缓缓抬头，悄无声息地转眼望向床前正在拾掇落花的人。眼前的这个人年纪应该与自己相仿，头发微黄带点卷曲，头顶有两个螺。看着他低伏着高大的身躯细心地把花一枝枝拾起又一枝枝归拢好，妍的心中漫卷过一片歉意，但她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俊拣拾着落花，伴着抑制不住的无奈地抬了一下头。这一次，他触到凝视着他的几乎让他欲呼其名的双眸，那么深幽，有看不到底的无助和一抹 歉意。有一阵晕眩，他定睛再看，终于确定眸子的主人看着的的确是自己而不是旁的什么。眼眶忽然发热，他仰头吸了下鼻子，用力抿了抿下唇，低下头兀自浅笑开来，另一种无可名状的高兴溢满了心怀。
连腼腆的笑容都有点相似，妍看得恍惚起来。旧时，往日，点点滴滴……有些人的笑容已隐没在黑暗中，有些人的笑容却绽放在阳光下。她猝然闭上眼，一股突袭而来的悲怆抽紧了她的心。
他再次抬头的时候，她的眼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坐姿不变，但却再次失去了她心的讯息。这一回，俊没有那么沮丧。她已经进步了，可以慢慢来。他不再出声，独自把花拾掇好插进带来的竹筒中，换好泉水，轻轻地掩门出来。
这，仅仅是个开始。他握握拳，再度看了一眼那扇微启的门。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秋天的颜色
